*本期督导老师是付丽娟老师。
*本期督导内容来自曾奇峰心理工作室-有弥联合心理咨询师内部团督,经过改编,隐去了来访者的个人信息,督导文章主要用来交流与学习。欢迎投递简历加入有弥联合心理,参与我们的内部督导。
在思考如何给本次督导的内容抛出块砖时,我的脑海里始终回响着付丽娟老师那句惊心动魄的描述:“这是一个始终在被处理的婴儿。”
这句描述,能唤起无数对这个婴儿遭遇的想象。关于这个小婴儿的事也在涌动着试图占据我的思绪,想要激活很多同情和关注,但也在阻碍对婴儿的思考。而这也正是这段咨访关系所经历的困难:如何面对一个拒绝被靠近、被思考的,极度饥饿的婴儿的贪婪与敌意。
被处理的婴儿
小婴儿出生后没能得到很好的照顾,辗转多次更换养育者,更换养育环境。每一次更换都是因为照顾者无法继续,或者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几乎所有能够围绕着婴儿的成年人,都没有办法回应或者思考小婴儿究竟需要些什么,他们对待婴儿的方式像是在处理一件不得不面对的麻烦事。这是很深的创伤性经历。
小婴儿是需要依附照顾者而活,不仅是维持基本的生存需要,更重要的是情感的依附和依恋。甚至可以说,小婴儿是需要遨游在情感的海洋中,被滋养性的、照顾性的情感包裹着,以此才能够发展出安全的感觉,才能够发展思考的功能。
这些需要没有被很好的满足过,也并不会消失,即使长大成人,心里那个很受伤的婴儿依然会强烈渴望填补早年丧失的母婴关系的空缺。
因此,来访者是带着一位十分饥饿的婴儿前来,渴望遇到一位稳定的“养育者”,渴望被喂养,也渴望着能建立一段稳定的依恋关系。这些渴望会使来访者很需要自己的咨询师,也会使来访者对咨询师有很多想象和理想化。同时,当来访者进入咨询关系后,早年的体验会被重新激活,那种不停被抛弃、被处理的恐惧和焦虑会重新浮现,来访者也会想要看清楚咨询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会不会如小时候身边其他人那样对待自己,会不会是一个无法满足自己的、拒绝照顾自己的养育者。
这些婴儿化的需要是如此强烈,如此急迫,这一切都会在来访者和咨询师的移情关系里活现出来,来访者会变成那个饥饿的婴儿,对咨询师不能全身心照顾自己,不能准确深入地理解自己有很多恐惧与愤怒。那个早年被处理的婴儿的匮乏和糟糕的感受会被咨询激活,同时被唤醒的还有贪婪和很多原始的欲望与情绪。在这个阶段里,这些强烈的婴儿化移情会占据来访者的内在空间,于是来访者身上成人的功能会被挤压。而这带来的困难是来访者会拒绝思考,甚至攻击连接,每当咨询师试图邀请来访者一起去看看自己婴儿化的需要,一起看看自己的冲突和痛苦时,来访者都会感到这是咨询师在拒绝照顾自己,也会感到自己又一次被剥夺了那种渴求已久的喂养的体验。
来访者对理解自己有阻抗,因为那个饥饿的婴儿只想要被爱,被喂养,不想思考那时那刻发生过的痛苦体验。但心理咨询的工作并不是咨询师扮演好妈妈的游戏,如果无法达成来访者成人与婴儿两个部分的接触,无法启动思考,那些内在的糟糕体验和模式也就无法真的发生改变。
幻想与现实的交锋
我们常常会谈心理咨询中的移情,事实上在来访者决定要为自己选一位咨询师时,移情就已经开始发生了。我们会在心里想象对自己而言那位理想的咨询师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些想象也许是在匹配渴望被填补的内在空缺,比如理想的养育者。然而,在这些移情里,一些潜意识里的重复也会不可避免地活现,我们不仅会渴望理想化的部分,也会无意识地推动那些熟悉剧情再次重演。
因此,每段咨访关系开始的方式,在咨询中不断重复出现的部分,以及来访者为自己选择的咨询时间、地点以及进入咨询的状态,这些都是值得关注和思考的。因为这些细节里隐藏着来访者内在体验的具象表达。
比如,有的线上的来访者会把自己的咨询选在自己上一件事和下一件事中间的空档,正正好好留出比一节咨询多一点的时间,每次都会略显匆忙地进入咨询。还有的来访者不愿在家里做咨询,会在自己的办公室,或者在公司里找没人的房间,这也导致每次咨询的空间都不太一样,又或者在车里咨询。还有的来访者咨询时没法将自己固定下来,需要起身走动、接电话回信息,又或者总是信号不好会中断连接。
将这些细节抽取出来思考,能引发我们很多想象。也许咨询让来访者很有压力,面对自己的内在和幻想有点恐怖,因此会选择一段有些紧张的间隙里咨询,咨询前后都是紧凑的,有其他安排的,似乎也有把时间填满不让自己多想的意味。无法在家里咨询,或许是“家”让自己感到不安全,家人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自己也不想让家人理解自己的处境,需要在家以外的场所咨询。而每次更换咨询空间,无法安稳待在咨询里,或者总是中断,则能引发更多联想。
早年不断更换养育者、养育环境,母亲形象是缺失的,对小婴儿来说自己的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因此在来访者的潜意识里自己和母亲是随时会断联的状态。内在婴儿也处在这些体验随时会中断的状态里。来访者很可能无法描述这种模糊的体验,这种埋在潜意识深处的感受,于是会无意识地用行动来表达。这些行为都能有现实层面的解释,比如确实安排不了其他时间,或者因为照顾孩子和老人,在家里没法打造私密的环境,又或者自己所在的环境网络信号总是不好。这些解释听起来也是合情合理,但如果仔细思考,会发现其实还是可以创造出其他选择,但来访者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只能如此”的情境里。被迫的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而选择的背后都有潜意识运作的痕迹。
另外,咨询中的“中断”是很有意味的事,无论是信号的中断,还是某个时刻咨询师感觉和来访者关系的中断。如果在咨询里来访者总是遭遇外界影响导致咨询中断,我们可以观察来访者对这些中断的反应,是否尝试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让自己总是待在这种中断的体验里。
对咨询师来说,面对某个来访者时常在咨询中断联,咨询师需要重新联系来访者,并且会担心来访者会不会突然中断,这些不确定的事件和感受在咨询里反复出现,这些是来访者无声的表达,是来访者想要借用这样的方式让咨询师体验那个被留在无人之地的婴儿是怎样的感受。
来访者无声地向咨询师投射自己早年的感受,也许无意识里是在期待咨询师能从这些场景里看到自己内在的部分,并对那些部分说点什么。
付丽娟老师认为,这是能与来访者探讨的部分:
“我注意到在我们的咨询中,好像时不时会出现信号问题或者其他情况使我们的连接中断,我们会失去联系。我想到你小时候的经历,是否你在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你在小时候经历了些什么。小时候的你被迫更换养育者和养育的环境,你的内在可能体验到的是身边的人突然会消失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出现的不确定的感觉。对你来说,这种体验是否很难通过语言表达,所以好像我们之间的中断是在代替你表达这些,又或者是传递给我一个秘密,来测试看看我能不能解开这个秘密?”
如果这些不断重复的部分是在重现来访者的早年体验,那么咨询师就需要去思考,并且做一些与来访者早年体验到的不同的事情。比如来访者断联后咨询师尝试联系来访者,主动与来访者重新建立联系,并且以关切的态度去了解失联后来访者的感受是怎样的,还能透过失联去尝试靠近和理解来访者内在的婴儿部分,这一切都是与来访者早年体验不同的。并且是咨询中正在发生的时刻,用正在发生的事件和体验回看曾经,理解当下,也许能看到来访者对靠近自己的内在会有怎样不同的反应。
付丽娟老师正在通过视频会议进行督导
母性喂养与父性规则
我们谈到来访者内在那个饥饿的婴儿,以及咨询中的困难是这个饥饿的婴儿贪婪地想要进食,不愿意思考和靠近自己的感受,同时也会对咨询师的靠近与分析有阻抗。来访者对咨询师的阻抗和拒绝会引发咨询师受挫的体验,咨询师也能从中感受到这个小婴儿正在大声呼唤着一位好妈妈来喂养自己。
如果婴儿的需要过于强烈,并且过于婴儿化,咨询师面对着一位嗷嗷待哺的成年人面孔时,难免会有复杂的感受。到底是应该满足婴儿的需要,喂养面前的小婴儿,还是应该先与来访者成人的部分对话,唤醒来访者作为成年人的功能和边界?
其实这在说的就是面对一个无序、混乱、高需求的婴儿时,咨询师应该提供母性的喂养,还是强调父性的规则。因为眼前的来访者的确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也会担心一味地喂养婴儿化的需求,会不会使来访者过度退行,更加不愿意启动成年人的心智功能。同时,这个困难也掺杂了来访者对咨询师的投射和移情,因为来访者被早年养育者留下了很多拒绝喂养的体验,潜意识里也会试探咨询师到底是不是这种拒绝性的养育者,会分配一个角色和形象投射给咨询师,如果咨询师认同了来访者的投射,也许会对来访者强烈的需要和婴儿化的自体感到愤怒,会体验到被剥夺和被利用的感受。
也许对“怎么做”的思考的源头,依然是理解本身。如果我们能从情感上理解,眼前的来访者对于关系里好的体验,对于理解和看见的需要有多么迫切,如同溺水的人对一根竹竿的需要,或者冻僵的人对一团火堆的渴望,那么我们就能够将自己作为容器去容纳来访者的种种体验。
所谓的“喂养”并不是单纯的共情和支持,也包含了上面所谈到的一些与早年体验不同的回应和反馈,以及对来访者经历的一切的深度思考。以理解为前提,用喂养的方式使来访者在咨询中能得以喘息,获得一些好体验来对抗内在的痛苦,在此基础上咨询师能够和来访者建立一段安全的关系,而分析性的工作是穿插在这些安全的感觉中的。咨询师在每一个能够靠近来访者情感和内在的时刻尝试和来访者一起思考,给出干预和分析,观察来访者的反应,如果来访者拒绝深入,那就回到共情的位置上从另外的时刻或者角度调整深入的方式。
这个过程咨询师势必会体验到挫败和被拒绝,也会接受来访者投射来的“咨询师无用”、“咨询师也很匮乏”的负面感受。这是被容纳物对容器的攻击,就像小婴儿吃奶时会狠狠啃咬乳头。妈妈感觉痛了,是惩罚小婴儿,还是帮助小婴儿容纳攻击和敌意,带来的体验是截然不同的。
比如在设置的议题上,与神经症水平的来访者工作,咨询师可以展示父性的力量和功能,因为神经症水平的来访者功能相对较好,能觉察一部分自己的幻想和现实。而与内在匮乏严重,主要的防御机制是比较原始的这类来访者,他们内在创伤性的体验不足以支撑他们分清幻想和现实的边界。也许严格执行设置会使他们感到被迫害,被剥夺。但设置的确是需要严格维护和遵守的,但在谈论规则之前,咨询师可以用母性的部分给予共情和理解,诠释来访者内在的恐惧,接着再谈论象征着父性力量的设置问题。
被攻击的容器
一个极其匮乏的婴儿是很可能会唤醒母亲自身的匮乏感的。因此在和这类来访者工作时,咨询师需要警惕自己在象征层面的母亲的欲望。婴儿在生命初期是需要和母亲融合共生的,接着这对母婴之间会出现第三方,也就是父亲。婴儿的心智要发展,第三方是必然要出现的,但在需要融合的初期,第三方的出现会使婴儿恐惧,感到生存被威胁。而在这段咨询关系中,第三方也许是咨询师的父性功能,也许是对来访者核心冲突的分析和思考。
咨询师也许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量“喂养”这个饥饿的婴儿,同时还需要觉察自己的欲望,因为大量的喂养会激活咨询师自己内在的很多感受,还需要觉察来访者对坏妈妈的恐惧和投射。这个喂养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对容器本身的挑战。这也是咨询师自己做个人体验及督导的意义所在,为咨询师提供内在与外在的双重支持。
如果第三方来得太快了,比如咨询师严格地谈论设置,或者拒绝来访者想要调整咨询的要求,又或者咨询师的分析让来访者害怕了但咨询师没有觉察到,这些可能会激起来访者的强烈的反应。对来访者来说这会像是被咨询师拒绝、推远,甚至可能会感到自己被咨询师攻击了。来访者会对咨询师有愤怒,甚至有恨意,这些愤怒和恨意也许会隐藏在来访者讲述的事件里,也许会被来访者见诸行动,比如比以往频繁的请假,或者缺席,甚至表示要结束咨询。
付丽娟老师谈到来访者为什么会有愤怒,一方面也许是来访者早年对不稳定的养育者以及自己被处理的对待方式的愤怒在当前的表达;另一方面也许是来访者在内心深处对咨询师有渴望。因为有需要,有依赖,有情感的连接,因此才会在感到被拒绝时会愤怒。这种愤怒也像是在控诉,自己又一次被所爱的人伤害,甚至虐待了。
依恋的缺失,会让人形成一些特定的感受。比如如果自己没有被父母爱,没有被父母好好照顾,也许孩子会认为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自己没有让父母满意。来访者也会无意识地想是不是自己没有满足咨询师的期待,来访者会去揣测咨询师对自己的感觉,这种揣测和困惑本身也会激怒来访者。因为这也是一种不确定的体验,与来访者早年的经历重合了,眼前的咨询师和那些人一样,让来访者感到不确定、不稳定了。同时,来访者感到自己无法完全了解咨询师的想法,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分离,来访者会感到自己和咨询师在情感上分离了。当然,每个来访者会因为实际情况的不同,形成不同的特定体验,并非所有的父性的部分和分析都会激起这类来访者的震荡。
重要的是当来访者的愤怒和恨意被激起后,咨询师的反移情及回应是怎样的。
如果咨询师认同了来访者的投射过来的坏客体的形象,咨询师可能会拒绝接纳来访者的愤怒,甚至可能会潜在地反击回去。咨询师可能也会被激起愤怒的感觉。
付丽娟老师认为,也许来访者在通过自己的方式攻击咨询师的心智和功能。就如同孩子在哭闹,妈妈承受不住教训了孩子。此刻愤怒的妈妈已经无法在一个更具有思考性的位置上来理解孩子发生了什么,再通过自己的理解让孩子能看见他自己的情绪。也就是说此时妈妈的心智来到了孩子的心智水平的位置上,这段关系变成了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这个哭闹的孩子其实是渴望得到妈妈的理解和涵容,是渴望妈妈能帮助他做阿尔法的转化。孩子的哭闹和攻击是在释放贝塔元素,这时需要妈妈启动阿尔法功能,转化这些贝塔元素。然而,贝塔元素是一定会攻击妈妈的心智的。在咨询中也是如此,来访者的心智攻击了咨询师的心智,咨询师被这种攻击影响了,没能在来访者释放贝塔元素(愤怒)时做阿尔法转化(理解并涵容这些愤怒,再用自己的理解帮助来访者理解自己的愤怒),因此咨询师会有防御性的反应或者见诸行动回击来访者。
这时,最重要的工作,是咨询师能够恢复自己的心智功能,重新思考并理解这一切。当理解产生后,咨询师就能够与来访者谈论发生在两人之间愤怒和敌意的投射,谈论来访者对自己的不满,以及这些感受与早年经历之间的联系。
比如:
“也许你觉得上一次我们之间发生的事让你很受伤害,你希望我能理解并照顾你,但你可能感到我不仅没有照顾到你,还让你独自承担了一些压力。这次的经历可能让你改变了此前你心里那个好的我,破坏了我在你心里的好的感觉,这可能会让你很愤怒,会让你感到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毁坏了一位好的咨询师。而我的态度和回应可能也让你感到,我也在破坏你心里的好的咨询师,我剥夺了你的好的体验,这同样也让你很愤怒。”
被来访者攻击心智时,咨询师会有防御性的反应,有反移情见诸行动是很常见的,重要的并不是讨论对错,而是从这些碰撞中形成更深入的理解,这些理解是真正能帮助来访者靠近内在脆弱部分的关键。
咨询师要理解来访者,也需要理解自己的反移情感受。当婴儿化的强烈需要扑面而来时,咨询师会害怕自己被吞噬,应对这些需要会使自己耗竭。这种感觉可能也对应了来访者内在的恐惧,来访者也会害怕自己会摧毁母亲,摧毁自己渴望的好客体。这时来访者可能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愤怒,另一种是撤退,切断自己对咨询师的需要。当然,咨询师也是需要在关系中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真的感到耗竭,并且要维护好自己的边界,咨询师的工作并不是无穷无尽地满足来访者内在的渴望。
督导至末尾,依旧落回到了“理解”上,有了这些对来访者的理解,咨询师就能够重启思考的功能,也能准备出空间和来访者讨论那些强烈的负性移情。对来访者内在婴儿的部分理解得越多,咨询师也就越能看见被愤怒裹挟着的脆弱的内核,再将这些被理解过的愤怒和敌意放置在与来访者的关系里讨论,帮助来访者看见一部分婴儿化的自我,来自“母亲”的阿尔法转化也就达成了。而来访者能看见的婴儿化自我的碎片越多,也就越能靠近和思考自己,这也能使咨询有机会向更深的水底下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