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肉肉
我是计划生育严打期超生的女儿。生下之后差点被和别家男婴调换。
对方和我同时出生于一家医院,上面已有两个哥哥,想要女儿。而我的父母,已经有了一个13岁的女儿。
中间人轻易通过了母亲这一关,来到我父亲这里。结果是没换。但这故事听多遍后,我甚至开始臆想:会不会现在才是换了的结果?
但是没理由。没人想要两个女儿啊。
自小奔走于各路民间神仙脚下,我被授予的最能让母亲直起腰板的判词是:托生错了,是个男孩。
母亲跪地接连磕头,嘴里翻来覆去念:感谢神仙。
离开狐妖大仙,母亲又带我去跪更灵的鲤鱼精大仙,她说我的八字命格是“娘娘命”,女的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对母亲说:好好养她,将来你能享有儿的福。
母亲跪地点头带磕头,眼眶湿红,嘴里念叨:感谢师傅。
拜见这么多神仙,主要因为我从小得些怪病,毛病都不大,但很难缠。现在想起来,大概第一孩子的毛病都难好,第二我们那地方医疗水平太差。
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我又得了怪病。挂水挂了两个星期也不好。同学们来我家给我过生日,我只能躺在沙发上看他们。
这一次,当然是去了更厉害的神仙那里。
玉皇大帝眉头紧锁,坐在堂屋进门的一块红绸布前,他身后的案台上,站着一排各路神仙,我都不认识,塑像们身上落满香灰。
母亲和我跪在堂下地上,我低着头但眼睛往上打量。贡桌上香炉里一整捆香烧得烟雾缭绕。玉皇大帝很是难受了一会儿,他闭着眼一直叹气,摇摇头再叹气,接连的叹气让母亲眼泪下来,就这么又开始磕头,我听到她小声说:帮帮忙,帮帮忙师傅。
他忽然开始唱,把我吓了一跳。唱的时候也是闭着眼。唱的词一句也听不懂。堂屋红绸布前的贡桌,另一边坐着他老婆,她一直在往一个盆里烧黄表纸,烟熏得她表情有点扭曲,但那是一种游刃有余的扭曲。
玉皇大帝平白唱了一段,停下,烧纸的他老婆便开始翻译,这下我们终于知道神仙的意思,玉皇大帝也在一边虽闭着眼但注意听着,他老婆说到关键处,他会点头。
小孩是个童子。玉皇大帝的老婆说。
时间久远,那时我还小,后来加上母亲的解读,依稀记得大概意思是,我并非凡小孩,是童子,以前玉帝身边洒扫、伴读那类的小童,因为犯错被打发下来历劫,所以在凡间多不顺,比如从小体娇多病、性格孤僻不喜人、别人都顺的事到他身上就难,因此童子一般早夭,本不属凡间,迟早要被收回去。
后来我发现,身边很多小孩被“诊断”为童子。
解决方法也有的,既然回去复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但可以给安排个“替身”送走,假装是我,到天上点了卯蒙混过关。
当天,母亲带我回去了。不是玉皇大帝没法救我,通天需要择日
回家我继续躺沙发挂水,母亲自管去忙,总之又到一日,又踏进玉皇大帝的院门,他家院子里拴了一条很凶的狼狗,围着树打转狂吠。中年男人从堂屋里迎出来,很热络地喊我母亲姐。他和母亲属于娘家的一种什么亲戚关系。母亲给他提了一直鸡,几条鱼。姐弟在院子里,狗吠声中推来让去。玉皇大帝没上身,他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脸色焦黄的农村中年男人,那些闭眼皱眉,那些叹气和唱戏,现在看不出一点端倪。
母亲按照上次他嘱咐的,买了一身红色秋衣秋裤,红袜子,连同他拿出来的小纸人,在他院子一个大火盆里一起烧去了。
“送走了。”
我想问,送谁去了?那个人不是童子却被无辜拉了去上天?谁家的孩子?他在人间的身体会怎么样?真正的天兵天将难道不会识破我们这小把戏?被识破了之后会怎么样?
玉皇大帝问我有没有感觉?看我不懂,启发说后背凉的感觉。我看着眼前中年男人,懵懂点头。
他像变魔术的人挥一下手,“呼”一下,一张黄表纸瞬间燃烬,一缕烟似地收束进他手里的水碗中。他晃晃碗,叫我喝了那碗水。纸灰沉在水底,我喝不下,母亲鼓励我,“喝了病才能好”。
好笑的是,我在26岁那年,再一次被诊断为童子。
当时我姐在场。她问那位神仙,我妹的童子已经送走了啊。
没送干净。那位自称是泰山某仙的师傅说。
26岁这次送童子,红色秋衣秋裤和袜子要我自己准备。我姐电话告诉我要求。日子定在过年期间,我特意从成都回老家办这件事。我一直在上班,终于赶在商场关门前紧急去给我的“替身”购置上路的行头。这些年已经对隔三差五的神秘要求免疫,我想的是都买最便宜的,反正都是烧。我没找到全红的袜子,最符合要求的是一双红色底带些黑白纺织纹路的,于是付钱走人。
谁知这双袜子又将我的“身世”暴露。
定好的日子那天来到泰山师傅家的小院,他的堂屋和记忆中那些神仙的大同小异,不过他是个红脸膛的中年男人,和面色萎黄的玉皇大帝是不一样。我姐帮我把准备的东西都拿出来,师傅一笑,指着那双袜子说:“哟你看看。”我们一起看向那双袜子,却不懂有什么异样。
确认了袜子是我自己买的之后,泰山师傅笑着说(他比玉皇大帝显得健康,也更爱笑):“她自己挑的袜子都带花纹。所以说她不是童女,是个童子,还是个小武童子,舞枪弄棒的。跑得也远。”
马上27岁,我已经是一个外企经理,也有谈婚论嫁的男朋友,我真实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另一个世界,但我的“前世”像一场与自己无关却被人掀开帘子进进出出的神秘的分娩,那里站着一个男孩,为我所经历的所做的一切背书。
仪式的末了,泰山师傅没问我有没有感觉,而是让我站在堂屋中间,他对瓶闷了一口我姐带去的白酒,对着我的正面和背面各喷了一口,当下我已经恼怒,生烈的白酒气和着农村男人的口气窜进我鼻腔,我更恶心于他喷洒了我满脸满身唾沫星子。他还告诉我,三天不要洗澡。最后扔给我一截小棍子,说:拿着去耍吧。
我统统忍了。因为这一次我姐去看神仙,有个原因是父亲患癌了。
人总是在遇到巨大不顺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没病痛不会去医院,没有坎儿不会去求神仙。父亲的癌给了家里剩下三个女人:母亲、我姐和我,沉重的打击和反弹回来的韧劲。我们围绕各自的角色展开工作。母亲负责居家照顾,我姐负责外出看病,我因为上大学时离家,再没回去,主要负责带给父母遥远的希冀。
在老家,看大病其实包括两种途径,三甲医院的和民间堂上的。
三甲医院用X光,核磁,生化对父亲肉身进行解析。民间堂上,来路各异的神仙各显神通,通过生辰八字作为登录密码,以爱为名泄露“天机”。父亲在三个女性成员的家庭中处于绝对权威,我们的相处疏离又冷淡,然而通过三甲医院和民间堂上双管齐下的问诊,我们对父亲的了解突飞猛进。
我姐打电话告诉我,父亲以前(大概是前世)是个大将军,带军打仗,杀了很多人。我听着不免戏谑地想,故事闭环了,将军父亲有个武将儿子。怪不得小时候父亲给我种下的种子是长大要考哈尔滨工业学院,当军官。我姐说,因为把很多人杀得缺胳膊少腿,所以他这世离开时身体也不会是完整的。那时为阻止癌细胞扩散,父亲确实已经行了腿部截肢术,而这没有提前告诉神仙,是神仙“看”出来的。而且,我姐继续说,之前走的时候是战死,身上留了很多子弹。总之,现世遭遇好像是一种前世的续写。把我这个武童子遣散,也是对他的保护。
父亲病了,姑姑大爷来看他。二大爷出过车祸伤到头,戏称自己“脑子进水了”,头发剃得很短。从病榻前离开,他把母亲拉到一边,掏出收藏几十年的故事:老三(我爸排行第三)从小就怪,那时候一家人生活在船上,下学了兄弟几个游泳回家,谁都没事,就他两条腿上吸满了蚂蟥,都吸饱了血,拽也拽不下来,不知道怎么弄。后来不知从哪来了一个老和尚,见了老三,从水里逮了一只癞蛤蟆,掰开嘴,套老三大拇手指上,说得套一晚上。老和尚还说,这个孩子不能养。兄弟几人也觉得他性格怪得很,平时总是不高兴,闷闷不乐,也不说话。老和尚说不能养,我奶奶就把已经上小学的父亲名义上地“过继”给了别人家,那时候他们是一支船队,其实还在一起生活,兄弟几个便总拿另一种眼光看待父亲。
后来我发现,民间神仙都喜欢拿小孩子下手,尤其是在家里受到关心宠爱的小孩。
父亲是他们中最聪明脑子最好用的,一到年龄,他下了船,走进了机械工厂工作,和分下来的大学生一样成为骨干,有了很多朋友,活跃在生产和生活跃动的浪潮。他的好友成为我姐的干爹干娘,他们住在一栋楼里,互相帮忙带孩子,做饭,热火朝天建立自己的小世界。如果用现在的标准,父亲绝对是文艺青年。我小时候见过他自己焊的轮滑鞋和他手持腰部取景的相机对镜拍的照。家里有很多本相册,里面男男女女,大卷发,蛤蟆镜,真正七八十年代生活工作的青春纪念册。还有各家小孩子的照片,吃爆米花的,打瞌睡的,吹生日蜡烛的,全出自父亲之手,和今天家长每一张都舍不得必须发朋友圈一模一样。
神采飞扬的父亲是我在相册里见到的,我记忆里的他多数时间相对沉默,板着脸。因为我出生后不久,他下岗了。小时候家里有许多装在信封里,成卷成卷未冲洗的胶片,因为下岗了,他没有闲暇在暗房自己冲洗,那些胶片全部曝了光,废掉了。下岗之后他自己拉了个队伍接活干装修,跟他干活的工人总是在背后骂他,说他板着脸吓人,还喜欢骂人。母亲也在我面前骂过他。直到现在,我看见大批中年人被裁员,那种曾经因被需要和得心应手而产生的自信和力量从他们身上消失,他们像离开水久了黯淡下去的鱼眼,开始颓丧。
而二大爷的故事,粗暴地将孱弱父亲按回被另眼看待的童年,掰开癞蛤蟆的嘴套上。他们一遍遍重复着,老三怪,老三怪。作为兄弟他们有多了解他,作为女儿我们有多了解他?我们了解家人的方式不是直接相处,而是遇到难关时祈求别人告诉我们。家人近在眼前的鲜活肉身我们视而不见。母亲曾经说这辈子只见父亲掉过一次泪,就是奶奶死的时候,那时候他终于能喊娘。
因为我远游,我姐承担起带父亲看病的责任。姐姐虽然出门早,却一直是我成长的对照。父母亲嫌她不聪明又不文静,爱疯玩,喜欢家长里短。我就聪明,话不多,有出息。再加上我被塞进手里的男孩剧本。后来我读到,多胎家庭中,孩子会自然形成自己的生长策略,发展和另外的孩子不同的特点,这本质是一种竞争。姐姐显然输给了我。她早早怀孕,结婚,离开了家,但一直未远离父母照护和我的成长,恨不得每天回家绕一圈。这是她的“孝”。
而我是超生的,为了生下我,父母两人自愿降两级,罚款2000元,那个年代能买一台最新的电冰箱。这些条件被用来加强父母对我的期待。我,生下来没有小鸡鸡,母亲愧疚不能给父亲生儿子,在我赤身裸体冒着热气时,有人以哭声强健的男婴来置换,母亲默许让人去问父亲,父亲的回答是每一次这个故事被重述时唯一不变的,像采访的直接引语,他说:又不是小猫小狗说换就换,自己小孩。这个故事被用来强调父亲对我的偏爱。但当我听了父亲童年的故事,猜想不知道拒绝送掉我,是不是父亲的一次自我营救。也许从那时起,我对他的意义更深了一层。
长大之后我知道很多女生叫招娣,也见过叫存弟的男生。
生我时母亲已经40岁,招不来也存不下了罢,他们给我的名字是一个直接的字:子。儿子的子。不期待了,就把你当儿子了。
这个名字和招娣迎娣比怎么样呢?
如果招娣迎娣的人生是一场连名字都拱手让人的巨大献祭,以“子”为名的女孩,迷恋我有我行我争气的狂热自证。
所有的期待被内化成我的责任。如果母亲让我扫地,父亲会生气,他让我不要管这些,去学习。于是我就去学习,我只有用成绩、奖状、名次证明什么,缓和家里的气氛,熟读剧本的我尽心表演。这是我的“孝”。
我是一个安静但充满愤怒的小孩。人的愤怒源于自己的无能。当我发现我不敢点鞭炮,不喜欢玩四驱车,我对数学不感兴趣。当我月经初潮,母亲唏嘘:怎么来这么早,长大了,成人了,当我粗心把卫生巾留在厕所,母亲骂我:你爸看见那个脸色可难看了。屋檐下新鲜的经血让他们无法再逃避。我一次次记起很小的时候,我平躺在床上,母亲看了一眼,说:那里鼓,跟男的一样。我用被子盖住自己。
我越来越不展露喜怒哀乐。高二时我甚至试图和家里断绝来往,因为母亲看见邻居母女出门时相互挽着十分亲昵,埋怨我从来不和她亲。我深感无辜无语,这个指控简直无妄,但我和她说什么,怎么说呢?说我不会,说你没教我?高中决定转走艺术,选学校,冒着风雪一场场赶考,报志愿,全是自己拿的主意。我一个省内的学校也没考。拿到成绩,立马填了对角线的志愿,像鸟飞往她的山。第一次来成都是母亲和我姐送来。小时候父亲就开过玩笑说考上大学他不能送我去,如果同学说你爸爸怎么是个老头可怎么办。大一我就做了毕业不回家的决定,我记得向母亲宣告的那天,我先流泪了,我说:你们就当养了只白眼狼吧。
这是我的“孝”。你们怎么能期待从小教育要比儿子还争气的人,走出了世界,还回到你们身边相夫教子呢?相夫教子,是一件多窝囊的事。和我姐有什么区别。在我姐劝我考虑回家的时候,我冷着脸回了教我用卫生巾的她一句:咱俩不一样。她悻悻地不再说话。那天晚上,我起来到客厅喝水,听到黑暗的卧室里,母亲向父亲说:算命的早说了,托生错了,要是个小男孩得多好。
我不回家的那些日子,父亲在手机上用地图看学校和公司的位置,偶尔我会收到父亲的短信,常常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或者:给你妈打个电话。体察老伴对子女的思念还是自己思念却羞于开口,我往往一概敷衍了事。
一直到我姐打来电话,父亲病入骨髓,我的世界正风生水起,家书如战报,一报再报,我这个“暴君”拿着他的病历去华西医院挂号时,他已经失去一条腿,两千公里的蜀道对他已是此生无法逾越。
三甲医院的药物和民间堂上的香纸都没留住父亲。弥留之际,他意识混沌,却反复问: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当时只有我姐在床边。我在病房外,接上司打来的电话,我的部门将和另一个部门合并,我可能会失去职位。去世的时候,他的身体里还有几十颗放疗植入的金属粒子,火化之后和骨灰一起装进骨灰盒,又真真应了神仙的预判:身上留了很多“子弹”。
生前无子,在女儿身上倾注了局限但全部的爱,换来竹篮打水,身后还要为无子烦恼。
我姐给我讲下面的事时,我让她小声一点,父亲的棺材和我膝盖在同一片草苫子上。
我姐说,叔叔大爷在屋外,聚在一起,唏嘘老三无子,这些事可怎么办?
我最讨厌四叔,他长得像老鼠。他说把大大爷家二子当做过继给父亲,当孝子,让他来为父亲出头,顶碗摔盆。大大爷死了多年,剩二大爷最大该做决定,可他老好人,为难道:老三媳妇怎么想?四叔说:老三家的能有什么想法!
披麻戴孝的我姐正好一步赶到,听见了。
自己亲爹棺材还没钉钉,他的兄弟们就在一边打起主意。姐姐从小没心没肺,长辈眼里她就算40了也是浑孩子,何况还是闺女,嫁出去就随夫家姓,葬他们兄弟这等大事,她的意见不会被邀请上桌。
但是一身重孝的我姐转头狠怼:四叔,你说的什么话!我妈是你能喊老三家的吗?是你三嫂!二大爷好劝:四叔也是想办法,又犯愁:怎么办孩子,你爸爸这个事。只是犯愁,没有询问的意思。至于只犯愁而不以大家长者的身份裁断,因为二大爷和我爸一样,也只有两个闺女。今天他如果开口我爸多一个“孝子”,明天他咽气的时候,他也会多一个“孝子”。四叔可比他小十几岁。
可是,不给我爸安排一个儿子,出殡三天里里外外要出头的这些事,谁来办?
“谁的爹妈谁心疼!”我姐说:“我爸是没有儿,但是有我和我妹。”她又告诫在场的人:“你们一个个的,也不是每家都有儿!”
门口黑了一下,姐姐进来停棺材的小屋,重重坐在我旁边草苫子上。我跪得腿麻了,正靠着父亲的棺材准备坐起来。
“妹妹,”她喊我,但是眼睛看向小屋小门外,“得有人给咱爸顶碗摔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雅思可以裸考7分,但是顶碗摔盆是什么。
“得是儿干。”她说。
我缄默。
过了一会儿,“我给咱爸顶碗摔盆,管吗?”她问我。
“管。行。”
“我走头里,你走我后边,挑着那个小幡,喊‘爸爸上路’,管吗?”
“管。”
我不止一次想,要是我,我可能不会和他们争。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人还能看见吗?
我爸抗癌两年多,那个想过继的儿来看过他三叔一次吧。能来一次也叫做儿。叫孝子。我姐文化程度不高,却一刻未离地带父亲奔波省城各医院做手术放化疗,还照顾母亲,仍然不能上桌自己姓氏的议题。在她亲手擦拭了遗体的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她还得隐形。
所以换做是我,我不会争。为什么试图纠正一个荒唐到离谱,又腐朽到愚顽的势力?我决定保护好我自己,我人在,但清醒地演完这场戏,不试图抗争不妄想改变。用我一直以来的方式,掂量着打不过就走。这个时候我不想自证了。我有我行我争气都不如一根鸡巴顶用。随他们去吧。我想明白了我姐为什么要争。她不像我,可以在葬礼之后拍屁股走人,和这里没有关系,这只是我人生中几天丧假。她一生深陷这个荒唐到离谱,又腐朽到愚顽的泥潭,将和它缠斗到底。但她还是要争为自己父亲做该做的事,要打老辈的脸。人生第一次,我承认她比我厉害。她的心透彻得像小孩,她是父亲的小孩。她爱父亲。尽管40年的人生中来自家庭的打压从未缺席。
天阴,北方天地已经萧瑟。送葬队伍像一支残兵败将,缠着绷带,缺胳膊少腿。
队伍头一个,作为极阳之人,执行儿子为父亲阴寿开路义务的,是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我跟在她身后,她脚脖子上包扎着白布条,每走一步,落在后面那只脚跟都和垂下来的粗麻腰带碰一下。我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她的那根怪异的尾巴一直拖拉到田地里,一路拉扯了一些枯草跟着她,哀乐队的笙和唢呐不应付差事荒腔走板的间隙,能听到它们窸窸窣窣的声音。
重孝衣帽只恨不能摧毁人击溃人,只恨不能把极殇推向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烈。我们的家人死了,没有对我们的温存,只有一些不知为了谁的规矩,就像这一场和死者无关也和家属无关的葬礼,轰轰烈烈地推进。
走到一个路的分岔口,队伍东倒西歪原地跪下,乌泱泱哭喊。操持白事的架来一匹竹篾和绸纸糊的大马放前头空地,四根马腿硬邦邦的,刮了点风,它老是往一边歪倒。
姑姨们拿来一件我爸穿过的外套给我姐,搀扶我姐起来,头钻到她脖子那里和她说话,我姐点头。
她走到纸马前,停住,低头整理手上的衣服,抬头,甚至带点跳地往上甩右膀,外套顺利搭上马背。
一点火星,纸马和衣服“呼”地着起来。
她喊道:“爸爸,上轿!”
操持白事的人粗着嗓子:“大声喊!你爸爸听不见!”
我忿恨看着,泪水噎满眼眶。人的愤怒源于自己的无能。我想他一定在心里轻蔑,要是个男孩声音肯定比她大。
“爸爸,上轿!爸爸,上轿!爸爸,上轿!”
父亲死后母亲得了抑郁症。我姐带她去精神医院,吃药,激素让她身体发起来,药物导致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呆滞、低落和异常高涨无常交替。我们在家里安装了监控。
有一次我带对象回家给父亲上坟,那时我婆婆刚去世几个月。母亲忽然把父亲走后就收起来的全家福拿出来,我们三个人挤在沙发上看,母亲忽然崩溃恸哭,发出“啊”“啊”的声音。我把身子挨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眼泪静静地流。我们该走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像一只大虾,张开手臂对我对象说:来抱抱。对象弯腰抱了母亲。我在一边,也打开手对她说:抱抱。
几个月后,母亲走了。
这一次气氛却没那么沉重,因为他们说,老伴走了3年之内,另一个也走了,这是跟着去的,是两人好。民间堂上的神仙也没有奇幻故事,只是说,父亲看不下去母亲孤单。
母亲出殡,也没人出来争当孝子了。因为女的不用。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羞愧这辈子没给他留个儿子,在她自己死的时候,两个女儿一样地打理她的后事。
棺材还是在家楼下小屋停几天,到了封棺的时候,我姐让我夺钉。我知道,应该又是需要孝子出面的事。这一次她分给我做,让母亲享到我的福。
母亲的去世像顺理成章,唯一的涟漪是躺在敬老院里的母亲的母亲,100岁的她问二姨:大妮子怎么这些天没来了?母亲排行老大,70多岁了,大冬天骑着电三轮去敬老院给大小便失禁的外婆拆洗棉裤,尿骚味熏得睁不开眼,她笑着问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或者明明清醒装糊涂的外婆:你的两个好儿呢?他们来管过你么?从发病到去世短短时间,母亲说过只有两件事还挂心,第一个,她要是走了,她的娘没人照顾了。还有就是,让我要个孩子,不要多,一个就够了,男孩女孩无所谓。
后记
结婚之前,我跟对象说:有个事要告诉你,我其实是个“男的”。
结婚不到一年,我辞掉工作去伦敦上学。成长过程中唯一一次对母亲发出责难,是我哭着问她:我喜欢画画,可是你有栽培过我吗?我哭,因为我委屈,也为母亲委屈。那之后我不再对他们提要求,想要的,自己去够。我责怪他们什么呢?他们已给了我全部的爱,甚至激进的爱。他们的娘都是裹小脚的。
新婚异地去伦敦读书是一个任性的决定,好在我已经可以重新养育我自己。不是那个对自己被送人都无能的婴儿,不是尽心演绎别人给的剧本的小孩。掀开被子,在世界中心暴露自己。
自然规律,基因作祟,生养下一代提上日程,一个各种版本的“男孩”准备生一个自己的小孩。我面试过不少人,一起合作是双向选择。怎么确保我的孩子和我是双向选择?怎么才能不带给他/她如今遍地都是的原生家庭的创伤?
即使我的局限的爱全部都给他/她,生和养中必定有一部分是他/她自己的责任。
写作后记
这个文章写完,像是一个被吹好的泡泡,我终于能看着它飘走。这是最好的跨年礼物。
短故事是我2024年最值得的消费,最有意义的体验。
当我从情感、个人经历的深入挖掘开始,把自己剖开,标本一样展示给世界,当读同学们独特又某种程度上共鸣的个人经历,书写和看见一样奇效,会深深地被治愈,我感觉比看心理医生管用!
第一次尝试非虚构书写,也终于有人亦步亦趋跟着、聊着,有时心有戚戚,有时认真反思,谢谢导师旁立和三明治,all the best in the coming year.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2月16号-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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