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与玫瑰》出版已有几年了,如今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虽然侥幸逃出了疫情的洗劫,接下来几处局部战争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当冤冤相报的齿轮开始转动,像从前一样,母亲生下孩子,孩子变成士兵,士兵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前线。

而互联网上的留言区,有“俄罗斯必胜”的地方必有“乌克兰必胜”;有“伟大的巴勒斯坦”的地方必有“伟大的以色列”。

历史再次进入垃圾时间。背后的真相是,没有哪个国家是强大或者伟大的,只要人们还在互相杀戮,这就是全人类的悲剧。而普通人能做的,只能做“垃圾时间里的海鸥”,不时飞起、落下、停留,既为了活着,客观上也做了海港的清洁工。

很多年以前,偶然在叔本华的书里读到这样一则故事,说的是波斯国王薛西斯有一次看见他一望无涯的军队,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因为他想到一百年之后,所有这些人没有一个还会活着。

由此叔本华生出的忧伤是,“看见书市上厚厚的图书目录,想到十年之后,所有这些书没有一本还会活着,谁又不想大哭一场呢?”

面对大面积的无可挽回,无论是国王还是哲学家,都变成了不切实际却又直指本质的诗人。如杨·阿伦茨感叹的,生活多美好,每天都美好,但有一根绳子套着你的脖子。

无论如何不舍,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曾经看过或写过的书,以及见过的或已离散的人都会在未来某一刻从这世上永久消逝。

也因为这种不可抗拒的宿命,难免让人觉得生命是虚无的,没有意义的。当然如果客观点也可以说,这种无意义正是艺术与哲学的起源,而艺术与哲学的使命就在寻找意义。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仅从生命本身而言它并没有多大意义。或许“天地不仁”正是基于这种客观存在的“生命无意义”。对于大自然来说,一个人的死去和一棵树的枯萎、一块巨石的破碎并无本质区别。无非是物质从A 状态走向B 状态、C 状态……如此循环往复而已。

为什么说我们必须全力以赴,同时又不抱持任何希望?因为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一个人即便家财万贯、良田万顷抑或权倾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人的生命又是何其短暂与倏忽。看到生命之去时同来时一样都是两手空空,所以佛经里说一切如梦幻泡影。

存在主义哲学也一遍遍地指出这个世界的荒诞,并得出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宏伟结论。当我们来到世上,既没方向也没有使命,用萨特的话来说生命只是一团团偶然形成的“无用的热情”。除了可能的选择,我们甚至不拥有一粒沙子。宇宙又如何?就像我在一首诗里写到的,虽然宇宙浩瀚无垠,可是宇宙也不拥有自身。前面提到的国王薛西斯,如果他知道宇宙将来也会死于热寂,就会明白自己的那点忧伤算不了什么。

然而生命无意义并非人生无意义。母亲孕育了我们,所能给予我们的是肉体上的生命。具体有怎样的人生却得由我们自己不断地决定或者选择。我们穷尽自己所有的热情与痛苦,无非是将那个想象中的自己生下来。

简单说,母亲诞下我们的身体,我们诞下自己的一生。至于人生有没有意义,首先在于我们想要怎样一种生活。在我的大学课堂上,几乎每年都会重复这样一个相同的话题——“说说有什么人之造物一旦消失整个人类文明就会土崩瓦解?”

当然“人”不在答案之列。十几年来我收到各种各样的回复,不过基本雷同。比如语言、文字、电、法律、制度、警察、手机、纸张等等,偶有离经叛道的甚至还会有避孕套……最后在我的引导下终于有同学接近我最想要的那个答案——意义。人类为万物命名的时候,就是从人的角度重新创造了万物。而所谓赋予意义,即为万物赋予差别与秩序。人类演化出的不同的文明,本质上说就是不同的意义系统。而且不同的意义系统之间有交叉和重叠。而现在如果意义突然消失了,那么所有人的身份就都消失了,连带秩序以及以意义为食的精神生活也消失了。国王、警察、红绿灯、高速公路、家人、情侣以及书籍等等将不再被辨识,社会生活只在一刹那间变得难以为继,人将重回“人对人是狼”的时代,一切仅靠本能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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