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我一直被疾病所困,住在郊区的时候,好似听到生命的流逝之音,衰老感渐浓。但是有一天突然见到九十三岁的谢冕先生,便自惭形秽。他的一切让我惊讶,声音洪亮,谈吐机敏,依然像青年人一样,保持着一种激情。先生长我二十五岁,却丝毫不见暮气,我有何理由自称老者?而读到他的文字,每每有热流滚来,目光里的奇花异草,山水间的老木新枝,都在其间摇出诗一般的铃声。

谢冕的文气不衰,可说是一个奇迹。北大的学者中不乏散文家,京派的传统未曾中断过,他们讲究学术趣味,文字沉稳、冲淡者居多。像废名的六朝之韵,金克木的杂学之音,陈平原的辞章之色,都染有古风。但谢冕与他们不同,象牙塔并没有磨去天真的性灵,文思如泉,诗心似海。他的散文产量很高,涉及游记、食趣、品人等等。这些感性文字的影响不亚于那些谈论学术的论著。和一般学者的写作不同,他的行文随心所欲,带有诗化的意味,在他那里,含蓄与诡秘大概是一种大忌,那率真、热情之笔,是偏离了京派传统的。


我最初对于这种风格有点不适,因为喜欢的是老派辞章,觉得谢冕有点直露,用力略多。但后来渐渐感到,大概自己口味单调,不免带有成见。谢冕写文章,反季节,反流俗,与职业习惯保持着距离。比如,他很少转识为趣,而是以趣为识,看重刹那间的感受的捕捉。他似乎觉得,忠于第一感觉,而不是以学识修饰外表,乃新文学不同于士大夫文学的标志。作为新文学研究者,五四先驱者“作至诚之声”的遗训,他是没有忘记的。

晚年的谢冕善写即兴文章,走过许多名山大川,目光所及,幽情暗生。虽偶用古语,但意象是现代感的流露。文字中表达的是好奇感,还有对于万物的悲悯。《蝴蝶也会哭泣》《无处可栖的生灵》在生态意识里流动着忧思。《一条鱼顺流而下》《太姥山志》是无所不在的童心醉意。《相约黑郁金香》写苏州园林所遇,没有陷入明代文人的轻巧之境。到了泰山,所作《中天门的槐花》,避开颂圣词语,趣味在花草之间。《平生最爱是西湖》一文感动的是由景及人的境界,《桐乡月圆》有感于古今文脉之美,《登梵净山记》写一次登山历险,全篇纪录的是挫折之旅,但顽强、冒险中,获得的是异样的人生感慨。在自然面前,作者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率性之中,豪放与缠绵之意互渗,如水泻地,情绕四野。若说逍遥自在,谢冕的形影便是一个例证。


看得出,在审美方面他是一个多元主义者,但他的性情确是浪漫的成分居多,辞章华贵,热情奔放,有时候令人想起郁达夫与闻一多的醉态,常常是个性本然的袒露。但那笔墨很少阴郁、惆怅之调,开朗、乐天之光镀亮了词语。《一曲康桥便成永远》谈到了徐志摩,说自己“喜欢他的诗,喜欢他的‘浓得化不开’的散文”,这说明他的气质与“新月派”的交织。《多情最是咖啡香——饮中三品之咖啡情》,像青年人的独白,趣味有点时髦。《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三品之酒趣》,李白式的狂放外,又多温馨之调:“我主张宽容与自由,彼此尊重,取其长,避其短”,真言真语落地有声。《春服既成》就带有几分高贵之气,欣赏古人与西洋知识人的仪式感。“我总认为,学界重仪礼,诗界应优雅,演艺界虽曰五彩杂陈,也不应该行为乖张。”这也解释了作者何以带有几分唯美主义情感,现代文学中被以为过时的遗风,在他那里获得了鲜活之态。

我平时与先生没有什么交往,但偶能在一些场合见面。记得多年前,我们一起去过四川与云南,在人烟稀少之地,他的神态与儿童略有仿佛,留下不少佳话。他有着天赋的教养,和明快的文思,走在山间小路时,一时物我两忘,那画面,还历历在目。总觉得他不是一个诉苦者、悲观者、无路可行者,但也隐隐感受到强大的内心抑制了什么,以朗然之笑遮掩着阴影。那么说他钟情于山水,有自我的放飞也说不定。有朋友就从其文字中,体味到此点。那些爱意的短章让我们感受到了如何克服暗影的洒脱。孟繁华形容他“外在的达观、性情不能掩饰他内心深刻的忧患和批判意愿”。这是对的,看他的文章,觉得是以自己的光暖着冬日的世界,并把预言写在北方的雪地上。


我青年时读他的《北京书简》,就感慨那文字之好。以散文的方式写诗评,在谢冕那里是常见的。他的体悟很少有概念的暗示,保持了初始感受的鲜活,这也是五四后许多知识人的一种品质。穆旦说艾青的作品“充满着辽阔的阳光和温暖,和生命的诱惑”,我觉得谢冕的文字亦略有此味。五四传统在他那里是永恒的底色,说他是一个没有被世俗污染的人,也是对的。他眷恋过西北的人文遗迹,上海滩的诗魂,还有白洋淀的笛声,那些江南游子的句子也引起过乡愁。《敦煌诗旅》感叹“敦煌造就了诗歌,诗歌又装点了敦煌”。读大漠惊沙,也在读历史里的诗性。《沉静何其深沉——记灰娃》流露的思想是坚毅的。他对于这位延安出来的诗人坎坷的命运里的文字,不无赞佩之情。“她因眷恋光明而在黑暗中歌唱”,是一种冷思,也是一种自认。这个看法也保存在对于舒婷、北岛的印象里。他对于年轻一代诗人,与其说是父爱意识的流动,不如说也是朋友式的交流。也从更年轻的诗人那里,学到了诸多神思。《今夜,我在德令哈》,因怀念海子,感悟到“那些隐身在云层深处的神明”。点滴之语,含天覆地,长调悠悠。

这样的人与这样的文,如今已经罕见。前几日去北大,未名湖已经结冰,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许多朋友聚于中文系的会议室,庆贺谢冕三本散文集《为今天干杯》《碎步留痕》《花事》问世。先生健步走入会场,神采依旧。新朋旧友见面,显得极为开心。在回答何以有此状态时,他说:“忘掉年龄,忘掉痛苦。”说此话时,他有点动情。那一刻我便想,一个耄耋老人,依然笔体双健,一定是得到了天地之气吧。我过去觉得静穆是老人的最高境界,现在有点怀疑了。谢冕颠覆了我惯有的认知,他似乎不去有意模仿什么,追随什么。这样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对抗了时间,也可说,先生远远走在前面,众人敬之而追之,追之却难及之,唯有兴叹而已。

202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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