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诺奖得主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所著的长篇历史小说《雅各布之书》不好读,我想这主要原因有四:

一是地理位置不典型。

《雅各布之书》描写的人物与事件的发生地是十八世纪的波兰,但是现在这块地域属于乌克兰,为什么波兰的土地,现在却成为西部乌克兰的主体?显然这个困惑,更应该是小说里应该反映的答案释疑,但作者的意图并不在此,而一位波兰作家,为什么却热衷于揭示今日乌克兰的地面上发生的宗教思潮与思想运动,这是不是有一点怪异?



小说主要发生地

我想,这变相地反映了作者也在困惑于波兰这个国家的光怪陆离的地理位置变迁。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在2016 年的一次采访中,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回忆起在参观英格兰图书馆时,在一本书中读到关于她的国家的书——自然是一本百科全书。她困惑地发现条目中包含以下句子:“波兰是一个不时出现在欧洲地图上的国家”。起初,她抵制这种定性,因为正如她所说,她一直相信她的国家是一个持续存在的国家,但后来她开始发现,尽管波兰拥有悠久的历史、明晰的欧洲文化和奇妙的活泼语言,但它是“一个你很少在存在意义上感到安全的地方”,并且不断需要重新叙述。

可以说,作者的所在国家,决定了她的书写,必定是受制于地理位置不典型的先天残缺。

二是选择事件不典型。



《雅各布之书》插图

《雅各布之书》表现的十八世纪的波兰,正处于分崩离析的国破山河在的前夕,如果中国人写的话,肯定要写一帮有识之士,怀揣匹夫有责理念,救国存亡,抛头颅、洒热血,但这一切,在《雅各布之书》里被推到了背景,看不到有什么呼天抢地为国分忧的仁人志士在那里殊死一搏,反而写一帮犹太人在波兰的异域土地上相互内耗、搞毛、互搏,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里写的核心事件,根本不是当时波兰的主流运动。

三是反映思潮不典型。

《雅各布之书》里描写的是号称弗兰克主义或者叫弗兰克运动的一种犹太教异端的勃发与衰亡过程,本身这一思潮,已经隶属于波兰历史上并不占主流地位的宗教体系——犹太教,而雅各布推行的宗教思想,更是相对于犹太教属于一种异端邪说,不见容于犹太教,为了打击它的敌人,雅各布不惜皈依波兰天主教,利用国家的主流宗教势力,打压犹太教,借此来获取自己的生存空间,但纸挡不住火,雅各布的违背现实与常理的教理、以及异化了的最终归宿,都使得它并不能长时间地生存在欧洲的现实中,终于被挤出了欧洲的主流文化体系之中。随着雅各布的离世,他的所谓异端邪说也就顺理成章地人亡政息,消失无闻。



《雅各布之书》插图

即使在今天的波兰,也几乎看不到雅各布·弗兰克及他的思潮的影响力。《雅各布之书》重新发掘了当年曾经波澜壮阔的一场宗教革命与动荡,自然有它的新翻杨柳枝、复活历史旧痕的价值与意义,但是整个叙事的历史情景,完全是靠作者搜罗了大段大段历史资料而得以重新激活的,但小说里反映的一场社会运动,始终无法改变它的“狭邪、局促、短瞬”的地位问题,很难在当今世界上获得共情的理解与呼应。

四是叙事手法不典型。

小说按常规,必须写情感,有形象,但《雅各布之书》有意压缩这方面的描写,却把大量篇幅,用来勾勒十八世纪的波兰社会的大框架下雅各布·弗兰克的思想渊源、社会回应及思辨交锋这些纯粹形而上的层面,从而导致人物的形象,湮没在大段大段宗教激辨的云山雾海里。



《雅各布之书》插图

而小说的阅读困难正源于此。因为宗教是一种意识形态,是形而上学,有着自我的设定与体系,完全与生活体验与现实经验没有关系,所以,对于中国人而言,即使可以合理想象遥远的异国他乡的现实生活,也难以接受一个全部是陌生的意识形态体系,这也让《雅各布之书》里满眼都是陌生的宗教概念与体系相互打架互殴,实在看的眼花缭乱。

在这样的阅读困难的情境下,我们有必要了解一点小说里涉及的传主的史实。笔者搜索了一下,找到了外文版的雅各布·弗兰克小传,从这些传记的内容来看,《雅各布之书》在总体格调上,完全吻合这些传记的主体基调,整个小说的叙事进程,就像是这些传记的扩大版与丰满版,只是小说在细节上更为细处入手,在社会层面上更为多棱庞杂,在人物表现上更为涉及深广。

下面就是这一份雅各布·弗兰克小传,可以作为辅助小说阅读的一个参照读物:

雅各布·弗兰克是一位波兰犹太人,他声称自己是救世主和沙巴泰·泽维的转世,并带领他的追随者大规模皈依天主教会。

1726 年,弗兰克出生于波兰(今乌克兰)的波多利亚,原名雅各布·莱博维奇, 弗兰克这个名字通常是奥斯曼人对经常在波兰-立陶宛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移动的东欧人的称呼,而雅各布·弗兰克正是如此,他经常在沙巴泰信仰集中的中心地区游历,如士麦那(今土耳其伊兹密尔)和萨洛尼卡(今希腊塞萨洛尼基)。



沙巴泰运动系由沙巴泰·泽维的追随者推动。沙巴泰·泽维是 17 世纪的弥赛亚主张者,认为救世主将会出现,拯救世界,尤其是当时犹太人受到欧洲各个国家的排挤与压制,生存维艰,更感到前途无望,形同末日,期待救世主出现,成为他们能够应对危机四伏的前景的一个精神支柱,为此,他获得了大量追随者,这被认为是犹太历史上尤其是在过去一千年中最突出的叛教行为之一。

该运动的特点是强调神秘主义和卡巴拉主义实践,受到某些穆斯林传统的影响,与传统的犹太仪式严重违背。

在沙巴泰·泽维于 1666 年皈依伊斯兰教并于 1676 年去世后,他的运动分裂为几个分支。

其中之一的塞萨洛尼基的卡拉卡什分支,由巴鲁赫吉领导,他声称自己是沙巴泰·泽维的转世,并进一步违反犹太法律,特别是圣经的性禁令。



《雅各布之书》插图

弗兰克在巴鲁赫吉死后加入这个分支,后来自己获得了赢取追随者的能力。1755 年,弗兰克回到波多利亚,开始宣讲他所谓的启示。1756 年 1 月,在蓝茨克鲁尼亚村(现在的扎里尚卡),几名犹太人目睹了拉比的妻子举行的一个奇怪的仪式,她赤裸上身,头发下垂,披着新娘面纱,头戴摩西五经卷轴皇冠,男男女女,包括许多拉比,围着她跳舞,戴着十字架,唱歌,喝着非犹太酒。

这一事件引发了一场丑闻——根据一些专家的说法,这是弗兰克的计划——引发了一些拉比的愤怒,最终导致地方当局采取逮捕措施。

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波兰-立陶宛联邦的拉比机构传统上试图对沙巴泰·泽维保持谨慎,从不在针对沙巴泰·泽维的异端中提到具体的人。然而,这次不同。与其他无视《塔木德》而支持卡巴拉教义并受到一些穆斯林影响的沙巴泰教徒不同,弗兰克的新信仰弗兰克主义从基督教中获得了一些灵感和象征。这被认为是有问题的。



波兰法律对宗教有有趣的看法。任何宗教都禁止劝人改宗,导致总体皈依率较低,并且有几个公认的宗教权威都被要求尊重其它宗教,并对他人负责。弗兰克使用十字架被视为对基督教符号的滥用,因此是对天主教会的犯罪。根据波兰法律,拉比必须做点什么。

他们就这么做了。在波兰犹太人占多数的贸易城市布罗迪,拉比们做了两件事。首先,他们发布了一项关于卡巴拉研究的新裁决,规定它只能由 40 岁以上的男性学习——这很快在整个犹太世界被广泛接受。其次,拉比们与天主教会联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反对安息日派的统一战线,并让所有犹太人都有义务揭露这个异端运动的追随这种反对所有沙巴泰·泽维的异端后来在四地委员会的会议上得到证实。

在此过程中,沙巴泰·泽维派,尤其是弗兰克,被推到了公众视野中,法兰克派进行了反击。



波兰-立陶宛联邦的拉比联系了负责丑闻发生地教区的丹姆波夫斯基主教。他们敦促他谴责法兰克主义者,但这适得其反。弗兰克的追随者设法与丹姆波夫斯基结盟,并声称拒绝塔木德并接受卡巴拉导致了圣三位一体的结束。1757 年很快举行了一场辩论,丹姆波夫斯基做出了有利于弗兰克主义者的裁决,甚至下令大规模焚烧《塔木德》。

在丹姆波夫斯基去世后的几年里,事情变得更加棘手,特别是因为更广泛的基督教世界的许多人都谴责了 1757 年的争论。1759 年,举行了另一场争论,弗兰克主义者试图推动血腥诽谤的讨论,即犹太人在仪式中使用基督教的血液。

这场争论没有定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来自梵蒂冈的压力。



《雅各布之书》插图

大约在这个时候,弗兰克做出了两个重大举动。首先,他开始公开称自己为弥赛亚和沙巴泰·泽维的转世。其次,他和成千上万的追随者受洗,皈依了天主教。

这种皈依令人震惊,因为虽然以前曾发生过从犹太教到天主教或伊斯兰教的大规模皈依,但他们通常是在胁迫下发生的。然而,这一次完全是一个自愿的选择。

此外,还有一个立竿见影的好处。根据 1588 年立陶宛的法律,皈依基督教的犹太人将成为贵族的一员,现在弗兰克和他的许多追随者都发生了这种情况。据说到 1790 年,英联邦有 26,000 名犹太人受洗。

事实上,一些理论认为,正是由于这种大规模皈依,这项法律后来在 1764 年被废除,尽管一项修正案表示这不适用于 1764 年之前皈依的人。



《雅各布之书》插图

弗兰克本人于 9 月 17 日在华沙接受了第二次洗礼,波兰-立陶宛联邦国王奥古斯特三世担任他的教父。从这里开始,弗兰克开始蓬勃发展,他本人也作为波兰-立陶宛绅士的一员过着炫耀的生活。

然而,弗兰克的命运并没有持续下去。

弗兰克的宗教教义主要关注各种罪恶,被视为 “通过罪的救赎”。一些专家将他的信仰与诺斯替哲学相提并论,认为“真神”被“假神”所隐藏。

这些越界的信仰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性混乱,其仪式非常注重狂欢和其他性侵犯,例如性款待的做法。

从弗兰克自己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这一点:“主在院子里设立了一个守卫,由我们的人组成,这样就没有人敢从窗户往外看,他自己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进去,赤身裸体,还有殿下, 并命令所有聚集的人〔照办〕。在那之后,性关系就按照他的命令进行。”

此外,弗兰克还表示,皈依天主教只是他们旅程的一部分。它本来是走向一种未来宗教的必要阶段。

弗兰克撰写的《主的话语集》一书中可以看到一些弗兰克主义思想,该书以波兰语撰写,有许多希伯来语、意第绪语和拉丁语的音译和引文。这些文字基本上是弗兰克所说的一切笔记的集合,甚至是他的随意对话。这包括弗兰克告诉他的追随者关于梦、谚语和童话的布道,其中许多来自《光明篇》或《米德拉什》,不过进行了重写,叙述上也作了颠倒。



《雅各布之书》插图

尽管如此,弗兰克主义者仍然保留了一些犹太信仰和传统。据报道,他们在周六遵守犹太安息日,只在他们之间结婚,为男人行割礼,甚至与基督徒分开埋葬。

最终,人们对弗兰克和他的追随者产生了怀疑,1760 年他被捕,被判犯有异端罪并被监禁。

但这场持续了 13 年的监禁,只让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追随者聚集在琴斯托霍瓦的监狱外。弗兰克生活舒适,练习自己的仪式,并且能够接待客人和派遣信使。据报道,这甚至包括试图鼓励俄罗斯人将他从监狱中释放出来,并提出让 20,000 名犹太人皈依希腊东正教。

俄罗斯人最终拒绝了这个提议,但他们在 1772 年占领琴斯托霍瓦后确实释放了弗兰克。

弗兰克后来搬到了摩拉维亚,继续作为贵族的一员过着奢侈的生活。他甚至带着女儿艾娃参观了维也纳的哈布斯堡王朝,并会见了奥地利君主约瑟夫二世和玛丽亚·特蕾莎。事实上,据报道,奥地利君主对弗兰克非常感兴趣,打算利用在奥斯曼帝国使用沙巴泰网络的想法,因为奥地利和奥斯曼帝国之间可能发生的战争似乎迫在眉睫。



《雅各布之书》插图

但这失败了,弗兰克被迫偿还债务并离开,他在 1786 年搬到了美因河畔奥芬巴赫。在这里,他的健康状况开始明显恶化,直到 1791 年 12 月 10 日因中风去世。

尽管该教派富有魅力的领袖去世了,但弗兰克主义者在沙巴泰的领导下继续前进,她被宣布为上帝女性方面的化身,并且直到今天是唯一一位曾经是犹太弥赛亚宣称者的女性。

其他弗兰克主义者积极参与法国大革命,据说有些人甚至将拿破仑·波拿巴视为救世主人物。



《雅各布之书》插图

但最终,弗兰克主义运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尽管它活跃在奥芬巴赫、华沙和布拉格,但它在 19 世纪消失了。有证据表明,弗兰克主义者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甚至直到 1880 年代仍然存在,但最初的教义是否仍在被传授是值得怀疑的。

今天,弗兰克主义思想基本上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的教义和文本的最后遗迹保存在克拉科夫和卢布林的公共图书馆中。

在我国出版的介绍犹太历史的相关译著中,由美国学者罗伯特·M·塞尔茨所著《犹太的思想》(三联,1994年6月版)中对雅各布·弗兰克及其思想的来龙去脉,有较为详细的介绍。



奥地利学者库尔特·舒伯特著的《犹太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6月版)中也略作提及。



可见雅各布·弗兰克作为勃发于波兰的宗教运动,还是在历史上留下了点滴痕迹,但《雅各布之书》的令人惊叹之处,是将历史中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历史事件,重新进行了浓墨重彩的翻新与复活处理,让其以活生生的姿影,重新显现出全部的活力,从而折射出卷入其中的每一个生命,是出于什么的公心与私欲而为这场运动推波助澜,蓬勃成浩大的声势,最终在烟消云散之后,还能在历史上留下了丝丝缕缕的云烟。



托卡尔丘克

即使我们作为一名中国的读者,也能在这一份历史的遗痕中,感受到莫名的愁怅与悲凉,或许《三国演义》的卷首词,能很好地体现出当我们正视历史时最终必定会涌上空洞的无助感与无力感的那份无奈情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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