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平淡地、朴素地望向自己,也望向世界。

“现阶段最主要的工作是什么?”

——伺候孩子。

“伺候得还成吗?”

——只能说让他还正常活着。

“这么精辟,是才摸索出来的吗?”

——想法一直在变,当爹好几年后,悟了。

自然界在冬日,露了颓败之态,是人,添了向上之姿。早上七时多,市井便活跃起来。车水马龙,上学路上,上班路上,人生路上,人潮汹涌。对话马伯庸,一名父亲,便是在他刚刚目送儿子走进校园之后。时逢期末考试,他也不能免俗地与小孩约定,成绩达标有奖励。

他可是马伯庸啊。题材不拘一格,文字充满奇趣,从《长安十二时辰》到《古董局中局》,我们沉迷在马伯庸笔下的世界,自洽、自醒、自我激励。那作为“创世者”的他呢,文学之内以及文学以外的他呢,我们是否有几分以“书”度人?不妨,来读读中年男人马伯庸,纸面之外的马伯庸。



1 阅读的焦虑

最熟悉的,大概是最安全的,也是最初时最可心安撷取一二以作编排的。马伯庸几乎是以三国起家的,他是三国迷。

7岁时听评书,后来看连环画,再往后是连续剧,接着是《三国演义》原著,到了高中觉得都不过瘾了,马伯庸找来《三国志》。长大以后,不再是图热闹,也不执着人性的纠扯,倒是一个关于历史、地理之间的疑问长久盘踞心间。“我姓马,所以对姓马的特别关注。当时觉得最遗憾的就是马谡失街亭。如果街亭还留着,那可能蜀国就还能留着,好不容易老马家在马超死了之后还有一个能打的,却犯了这么一个大错。”马伯庸纠结马谡为什么会丢了街亭,街亭的重要性在哪里。他去翻找各种原始史料,“那段时间沉迷于历史地图集,而且是一定要带等高线的那种。”

马伯庸写下《三国机密》,不少人看了之后又去回炉《三国演义》。后来,他开始荐书,榜单上常常有些冷门的作品,读者拾遗,都说“捡到宝了”。与他创作激情一般磅礴的,是他澎湃的阅读饥渴。“倒没有什么最喜欢的作家,不同时期会专注不同的作品。”

“我其实有阅读焦虑,我的眼睛停不下来,任何时间的碎片都要拿来阅读。”夸张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马伯庸去友人家做客,一时遇上五谷轮回。在洗手间里,他没带手机,也没带书本,可眼睛不答应啊。马伯庸拿起人家的牙膏,从头到尾阅读配方表,记下了。视线与文字对接,舒坦了。



2 心中的敬畏

马伯庸能写,天马行空。马伯庸也能说,义理通达。心怀坦荡间,亦是心有敬畏,且常以文字致敬。

马伯庸头一桩敬畏的,是学术的严谨与庄重。《长安十二时辰》面世,这是马伯庸自言“彻底爆了”的时间节点。“这本书大卖之后我生起了警惕之心。我担心自己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写《上海十二时辰》《成都十二时辰》,因为这个系列一定会非常容易写下去,也一定会非常好卖。”成功,有时候是个陷阱。马伯庸给自己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他退后一步。在《长安十二时辰》之后,马伯庸动笔写下《显微镜下的大明》。“我想选一个离小说创作距离最远的题材——非虚构。”

写小说的时候,马伯庸总会翻阅许多论文。学者们将史料中的一些幽微之处阐发出来,总结成一个让人们显而易见的规律,对此,他一直心怀敬畏,也心生向往。于是,在本该一朝得志入春风得意之境时,马伯庸却“收”了。他用非虚构的严谨态度进入写作,所经历的艰难大概是他所有作品之最。“我面对史料,上面说成什么样,我就只能写成什么样。”对一个小说作家来说,这其实是痛苦的。你看到一个特别能够发挥的情节,往前进一步,整个故事就能够闭环,就必定精彩,“可我不能走出这一步。史料没有这么写,真实的历史人物没有这么做,那我就必须在这里停下来。”《显微镜下的大明》让马伯庸体会了一把学术研究者治学的状态。所以,哪怕它不是最火的作品,却拴着马伯庸的偏心,“写这本书让我短暂地实现了一个梦。”学术的梦。

马伯庸还敬畏数理化,一个文科男的仰望。刚上初中,马伯庸的数学考了4分,老师却表扬他:“如果你真的抗拒数学,就可以交白卷,就是零分。你考了4分,说明你认真答了每一道题,在思考过之后,避开了每一个正确答案。”

“但说实话,我拼尽全力,大概也只能达到平均水平。”对于数字的不敏感,让成为小说家的老马被读者“找茬”——“明明前面写了5,后面怎么成了7?”翻拍成电视剧后,张若昀饰演了《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中的帅家默,他是个痴迷算学的数学天才。缺啥补啥,马伯庸在自己的书本中寻找完满。



2025年1月19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3 父亲的体悟

马伯庸是80后,将将,一个正常人。这话得这么说,求学、入职、再就业,突然天地开阔,功成名就,他的前半生人生轨迹,与大多数人重合。也因此,他能够感同身受,能够推心置腹。成为父亲之初,他也有过很多憧憬。孩子稍稍长大,他也时常梦想。但像我们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看着自己塑造的小小人慢慢有了主意,慢慢想要成为自己,他也明白,孺子可教,却不可按图索骥。

马伯庸是现实的。2015年,他从工作十年的公司辞职,因为他的版税已经完全超过了工资,并且他确信在未来,可以持续获得这般收入。对待孩子,马伯庸也是现实的。他像许多父亲一样,他会亲子阅读,他会教儿子背古文。儿子的天赋并不在老父亲预想的范畴之内。马伯庸举了个例子。每次语文考试,儿子失分最多的就是阅读理解。于是,他打算好好给儿子补一补。一篇千字文,马伯庸扫了一眼,对儿子说:“我来给你讲讲。”儿子却生气了:“爸爸,你根本没认真看。”马伯庸有点冤枉。他说,“行,我来给你表演一下。”其实也不是表演,只是希望能够叫人信服。他讲了段落大意,讲了中心思想,讲了写作手法,讲了值得反复咀嚼的精彩片段。

这么一讲,儿子却躺平了。一篇他觉得像天书一样的文字,父亲如此轻松就完成剖析,那他还能做什么,还值得做什么,他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这一次并不成功的辅导课,马伯庸却一样体会出“教学相长”。“家长有时需要示弱,你不能表现得太完美,尤其是那些在本行业取得成就的家长。在孩子面前示弱是非常重要的心理调节。”马伯庸甚至有些庆幸,儿子的所长不在语文。“历史上,那些父子两代都在文学上有所追求的,很多都是相轻,甚至反目成仇。这是因为每个人追求的文学审美百分之一百会不一样,再加上两代人的代沟,以及父子之间的天然对抗,这将是很吓人的状态。”

如今,马伯庸对儿子语文的辅导,点到为止。至于数学,更是相安无事。到了四年级以后,他也不知如何辅导了。马伯庸检讨:“我发现家长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你能做到,而孩子做不到。当大家都做不到了,也就不会发脾气了。”是的,很多时候,情绪其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马伯庸参与“夜光杯校园行”活动。陶磊 摄

4 中年的返朴

对话中,马伯庸很多次以“中年男人”自称。他平淡地、朴素地望向自己,也望向世界。

马伯庸认为,世界上有两种作家,一种是天才型的,一种是努力型的。天才型的作家凭借自己对世间的敏锐观察,往往一击即中,开篇即华彩。而努力型的作家则需要不断在世事中,在人情中沉淀,变得越来越好。马伯庸说自己只是中人之资质,“努力型”作家无疑。“我最早的一本小说,至今还挂在豆瓣得分最低小说的排行榜单上。”

他积累着,从戏谑到深沉,从潦草到严谨,终于,成为了今日的自己。读遍金庸,马伯庸最想成为的人是“郭靖”。“年轻的时候,我是喜欢令狐冲的。但后来发现,什么笑傲江湖,什么浪荡人间,从开始到结尾,他一直跌跌撞撞,满目茫然。求而不得,是痛苦的。”而郭靖,心思简单,面对的环境也简单,“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生活过得简单才是最重要的。”那金庸小说的女主角呢?马伯庸居然选了配角穆念慈。“倒不是喜欢,只是到了这个岁数,我理解并且同情她。她有那么多有权有势的朋友可以投靠,却只是独自一人带大了杨过,并且带得那么好。”这份母性,这份纯粹,哪怕她从未获得太多笔墨,仍叫人心生敬意。

自己的生活单调一点反而是乐事,但笔下的世界却不能缺失新奇与鲜艳。“如果读者在阅读中没有任何经验之外的东西,那就没有必要去看了。”“分裂”的马伯庸达成了和解。眼下他正在写的新书是关于“藏书”,又一个冷门题材,拭目以待。

其实,关于书本之外的马伯庸,能写的还有很多。他说“误打误撞”就走到了今天,“一点点运气,一点点努力,还有是时代的成就。”好了,今日浅尝辄止,读完马伯庸的番外,再去读马伯庸的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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