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人生一忽儿就过了很多的“年”,但让人最难忘的还是老家那种浓浓人间烟火气的年味。

如今城市的人对过年已经很淡然了,无非为了个团圆,一家人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个年夜饭,放个鞭炮,看会春节联欢晚会,再美美睡上一个懒觉,年就过去了。但是年在我的老家,依然保持着千百年来的许多年俗,这年俗仿佛就是一锅汤,是一把把柴火添热起来的,那浓浓的亲情味,烟火味,酒香味,充满着仪式感。

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吃过冬至圆,家家户户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过年了。如果一定要问何时何事开的头,我想应该从捣年糕开始。


过年捣年糕是我们宁海人的年俗,每年总要捣个上百斤,无论是早年手工捣年糕还是如今机器捣年糕,依然是每家每户碎碎念念的过年盛事。

手工捣年糕的时候,每年村里都要推选一人主管此事,他的任务就是安排好捣年糕的劳动力和时间表,村子大的还要分成几个组同时进行,谁家先捣谁家后捣都得按时间表来,不能争先恐后,擅自作主。到了腊月初头,开始进入捣年糕的时段了。米是浸过、洗过的粳米掺糯米,白天用石碾子把米碾成粉(后来有柴油轧粉机了,就由轧粉机轧粉),晚上捣年糕。当夜幕降临,汽油灯高高地挂在屋檐下,灯火通明。干活的乡亲们纷至而来,他们分工明确,蒸糕粉是技术活,管蒸糕粉的人必须准确判断糕粉怎样才算熟透,什么时候可以出笼;负责捣年糕的,一定要壮劳力,而且既有力气捣年糕又有技巧做年糕;还有灶台烧火的,也得有点专业,三个蒸笼同时在三个镬里蒸,必须顾牢三个灶膛的火都要烧旺,同时每个灶膛就得及时添柴,并能均匀地把柴爿一爿爿放进去,码得象蜂窝一样,这样才会透风,易燃易旺,否则就容易闷火甚至熄火。


当管蒸糕粉的人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飞快地把糕粉倒在捣臼里,两个壮劳力就会迅速拿起捣柱头,在捣臼里你来我往恣意地把糕粉揉软打碎,然后开始你一锤我一锤地对捣,累了,另换上两人继续对捣,直至完全粘稠成团。在捣的过程人,为了防止粉团粘住捣柱头,还有一个人会蹲在捣臼旁,不停地从水桶中捧起冷水往两只捣柱头上抹,十分稔熟而灵活。等糕粉完全捣成柔软的粉团,有个人会来到捣臼旁边,叉开双腿弯下腰,两手抱起已软皮皮、热乎乎的粉团,迅速端到面床上,这时等待做年糕的人会快捷地走上前去,围住面床,争先恐后地揉揉揉、搓搓搓,很快一根根印着各种象征吉祥花纹的年糕,象变戏法一样摆在了人们眼前,俗称印花年糕。剩下的角头碎尾,大人会做成几只银元宝,送给一群小孩玩。


捣年糕,步步高。寓意着老百姓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和企盼,是人们过年头一遭开心的日子。每一家的主人们都是满脸的笑容和大方的仪态,他们都会热情地招呼着大家放开肚皮吃糕花和年糕,客气的主人还会买来红糖、豆稣糖、榨菜包等,招待大家裹着年糕吃。小孩们成群结队,每晚就像过大年似的游玩在捣年糕人家,他们快乐地追逐打闹,穿梭于灶间、堂前、道地之间,吃糕花,捉迷藏,猜迷语,玩游戏,让大家多了一份热闹和开心。

如果说捣年糕给年味添了第一把柴火,那么,做糖就是为年味添浓的第二把柴火。做糖很繁杂,所有材料都要事前精心准备好,包括糖淋,有蕃薯糖淋和糯米糖淋,主材料冻米、米胖、芝麻、花生、黄豆;还有佐料姜丝、橙皮等等。虽然每家每户的家庭条件不一样,准备的数量有多有少、花样有繁有简,但作为过年的重要仪式,无论如何都是要跟队做一些的。


做糖很讲究火候,先要把糖淋放镬里加热,加热要用炆火,不能过猛。勺子不停地在镬中搅拌,等到勺子舀起的糖淋挂在空中能停留三五秒钟,就可以把冻米或米胖或芝麻或花生等不同材料放到镬里,直到糖淋和材料均匀地粘合在一起,才算恰到好处。起锅放到四方形的糖架里,用手摊平,用锤子碾实,取下糖架,把它切成约十公分宽的长条,每条再切成一块块的小片,工序就算完成了。等糖凉了,酥松了,主人会把糖装进洋油箱桶,放进谷仓里。糖做完了,大多数家庭还要做糙粉糕,炒蚕豆,炒南瓜子,炒蕃薯冻等,这些都是大人孩子过年要经常吃的,而象芝麻、花生糖属高档甜点,主要还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捣年糕是一家一家轮流捣,做糖是每家在同一时段同时做,所以氛围更浓,期间能闻到整个村里子弥漫着扑面而来的、各种香甜味混和的气息,能听到各个旮旯劈里啪啦的烧火声和此起彼伏擦擦的切糖声,能看到孩子们在墙弄头里互相嘻笑打闹,吃了上家吃下家的快乐影子。在农村,作兴来的都是客,随便可以吃,倘若你路过正在做糖家的门口,主人会赶紧跑出来拉住你,热情地说,来来来,要吃趁面床,藏了眼睛盲。意思是说东西还摆在面床上大家都可以吃,等到主人收走了,就吃不到了,体现了主人的直率与好客。但大多大人往往会不好意思,吃一点点,尝一下味道就算了,小孩子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觉得既然可以放开吃,就不客气了,挨家挨户吃,拿最好的糖吃,每次都吃到吃不下为止,一身的糖味,把心都吃甜了。

临近除夕,最浓的年味是杀猪杀鸡。猪不是每家都杀,但村里总有几户人家要杀。杀猪的时候,全村的人都会过来凑热闹,没有人同情猪的命运,就想享受一下杀猪情景。烧开了滚烫的热水,几个强壮的男子把歇斯底里、嗷嗷哀叫的猪拉上长板凳,几个人狠狠地按住猪的四个脚,杀猪人一手捏住猪的嘴巴,一手拿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先探了探猪脖子的位置,然后对准位置一刀捅下去、再拔出来,汩汩的热血就涌了出来。猪慢慢没了气息,杀猪人就像骑士般地把刀往地上一抛,把手伸进盛满猪血的桶里洗涤了几下,坐下点上支烟,神闲气定地抽起来,围观的乡亲像是看了一场视觉盛宴,用力鼓起掌来。


这时,唯有主人家的女人眼里噙满泪水,她是心痛的,从猪崽养到大,一年三百六十天朝夕相处,有了很深感情。但猪天生就是让人吃的,她只能认理。她会配合着杀猪人,默默地将一小桶一小桶烧开的热水倒入大桶里,眼瞅着猪泡在热水里任人摆布,不禁眼泪又流了下来。杀猪的人用棒和刀给猪褪毛,完了,又重新把白胖胖的猪抬到长条凳上,鼓气、剖肚、掏内脏、洗肚肠等,像庖丁解牛,动作一气呵成,游刃有余。人们看着新鲜的猪肉、猪下水分门别类地摆在案板上,有人要猪头肉,有人要猪蹄胖,有人要五花肉,有人要肚肠,凡主人不留自己吃的都一抢而光,抢到的人高高兴兴带着自家的小孩回家了,没抢到的也没什么事,杀猪的下家还有呐,不愁买不到。

鸡家家户户都杀,哪个家没养着一群鸡呢?草鸡留着生蛋,不舍得杀,雄鸡过年一个不留统杀。鸡并不好杀,成功的杀鸡是把鸡杀后抛在地上翻几个筋斗,扑腾几下,再呜呼哀哉,据说这扑腾过的鸡鸡肉鲜嫩,特别好吃。但有时手一抖喉管没有割断,血没流尽,鸡一抛地上,立马满地跑,弄得杀鸡的大人好没面子,只好叫孩子们赶紧围堵,抓来重新补刀。杀了鸡,女孩子会在褪毛前赶紧拔鸡毛,用来做毽子,男孩子则要鸡胗皮和鸡丁鼓,鸡胗皮据说是名贵中药,日后可以给货郎换糖吃,鸡丁鼓可以吹成气球一样扎上绳子带在身边玩。大人们则盘算着留几个招待客人,除夕要不要吃个全鸡还是半个鸡呀。

忙忙碌碌,从腊八到小年廿四,掸完尘,然后,不知不觉除夕到来了。除夕是柴火烧得最旺,年味更浓的日子。这天,早晨太阳刚刚露脸,每家每户的烟囱都升起了袅袅炊烟,那缕缕青烟仿佛就是曼妙的飘带,在空中轻盈地舞动着。女主人忙着炖肉、炖鸡、包饺子、包粽子、做汤圆、做沙糕,红扑扑的脸上透着一股平常少有的喜气,一把把柴火把灶台烧得滚热滚热。男主人进进出出,随时听候女主人的调派,一会儿劈柴,一会儿烧火,一会儿担水,一会儿打下手,一会儿贴春联,一会儿帮衬做月半请太公,忙得不亦乐乎!小孩子最自由了,玩得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他们知道,除夕和正月初一,做了坏事犯了错,大人是不会骂人打人的。


到处是烟火气,到处弥漫着香味。年夜饭的时间到了,全家人都到齐了,团圆了。来吧,搬上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粽子饺子麻糍粉糕,倒上满满的一杯酒,干杯干杯!其喜洋洋,其乐融融,把一个充满浓浓年味的大年推向了高潮!

夜深了,鞭炮仍在劈里啪啦地响着,夜幕下,一道道烟火在烟雾的簇拥下划向星汉灿烂的天空,放关门炮啦,放开门炮啦!一声声呼喊,似乎告诉人们:年味仍在继续,仍在弥漫,仍在浓烈,且不断地飘向新年后的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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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万吉良

□ 编辑:天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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