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平均
他的名号从小就被人唤作“黑蛋”。传言他刚生下来皮肤黝黑黝黑的,蜷着像个黑球,家里人说小名就叫黑蛋吧,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叫起来了。随着年龄增长,肤色却越变越白净,除了课堂上老师唤过他的学名外,课堂外人们仍习惯性黑蛋黑蛋叫着。
黑蛋贪玩心大,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学习,2010年17岁那年参加中考,没能达到高中录取分数线,就来到县城旭阳水泵厂打工,安排在伙房打杂,主要是负责采购。他是厂长小姑姑家的儿子,与厂长是姑舅弟兄。
他住在伙房旁边的一间宿舍里,邻屋住着一个叫阿娇的女子,已经30岁了,还是单身。她是厂长的小姨子,据说十七八岁就到深圳一家大酒楼里做事。阿娇细高挑儿个头,披肩发,风一吹,耳廓上便隐约露出一排耳洞的痕迹。她性格开朗,整天像只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
阿娇的名字是从深圳一路叫过来的。
她去深圳那年,姐姐、姐夫还都是县水泵厂的普通员工。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县国营水泵厂也未能幸免,宣告破产后,有技术有头脑的工人纷纷另立炉灶。旭阳水泵厂就是在下岗再就业中不断壮大起来的,厂子的规模也从当初的十几个人发展到现在的一百多号。
厂子发达后,阿娇的姐姐不忍心妹妹继续在深圳像棵五根草一样飘荡,一个女孩子家打磨一片天地,哪有那么容易。过去自己没能力,如今好歹也能帮衬她一下。再说她老大不小了,也该回来成个家。
阿娇就这么回来了,但她一没学历,二没技术,只好指派她管理厂里的后勤,主要是安排好一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说白了,她就是黑蛋的顶头上司,不单单是管理伙房,还负责管理厂里的卫生绿化。有时候来了大客户,还让阿娇去应酬,她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再说人长得也漂亮,嘴巴又能说会道。
黑蛋开始极不喜欢她,觉得她不仅看上去傲慢,而且事儿还挺多的。她要求黑蛋采购的每样东西都应该附带票据,即便是张白条,上面也要盖商家的戳子,以便报账有依据。肉品蔬菜类的东西,必须采购当日新鲜的,不允许购买快要变质的副食品。阿娇说会不定期抽查一批,要重新上称约一约,可以短两但不允许缺斤。阿娇还说出了差错,损失费要从黑蛋当月工资里扣除。
初来乍到的黑蛋只能对阿娇言听计从。他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然而骑上三轮摩托赶往菜市场,回来后帮着拾掇桌椅板凳,帮着摘菜洗菜,中午晚上照样,饭后还负责把工人打饭用的饭票整理好,回笼后交给阿娇。
伙夫头儿是个胖子,个子不算高,样子凶巴巴的,喜欢人们喊他大厨,说是在省城大饭店里学过手艺,自称有个小证书,可大家都没有看见过。整天吆喝着黑蛋忙东忙西:快开饭了,把桌子收拾好,去搭把手,动起来,有点眼力活儿……
伙房里包括黑蛋和胖大厨,一共有四个人,每人每月可以歇四天,每天至少保证有三个人在岗。黑蛋听说胖大厨坐过监狱,不知道为什么在歌厅参与械斗,把人捅伤了,被判了三年。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阿娇每次来吃饭,胖大厨总是对她格外殷勤,有时来得不是饭点儿,他就重新打开火,炒个她喜欢吃的菜。还把电风扇挪到她旁边,再去冰柜找瓶冰镇饮料,嘴里阿娇阿娇唤得蜜甜。有时候厂里会派阿娇去应酬客户,看不见阿娇失落得就像丢了魂一样。
胖大厨说喜欢阿娇,阿娇嘿嘿笑着说:等你有房有车挣够一百万再狗嘴吐象牙吧。他撇撇嘴,扔下一句:你等着老子,总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他俩混社会多年,说话放得开,常打情骂俏。
每次,黑蛋和别的伙夫忙着手里的活计,头也不抬,心里暗暗好笑,觉得胖大厨见了阿娇就像一块狗皮膏药贴上了。别的伙夫小声说,起先他说这里挣钱少,想到外边找大饭店干,自打阿娇来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过一嘴。他是看上人家了,可是阿娇不把他放在心上。
黑蛋没好气地说:她有啥可牛的,不就是在深圳大饭店里当过跑堂儿吗?
那个伙夫笑得怪异:啥大点的饭店,那叫夜总会,是卖那个的。真是土老冒!
当时虽然没有智能手机,但黑蛋对夜总会还是了解一二的。
有一天晚上,黑蛋从阿娇窗前经过时,无意中听到屋里有个男人说话,出于好奇便趴在窗台前偷听,好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胡师傅。他四十多岁,身边有一双儿女,可妻子几年前患病走了。
那晚月光皎洁,可能是黑蛋的身影印在了窗帘上,一时屋内鸦雀无声,当他正要离开时,门突然打开了,阿娇穿了件睡衣,有股酒气。一看是黑蛋,爆着粗口呵斥:滚犊子,毛还没长全呢,学会偷听墙根了。
黑蛋为胖大厨感到委屈,他是擀面杖吹火一头热啊,人家其实早已有了相好的。可第二天不知情的胖大厨仍然对阿娇好,他说这辈子非她不娶。
有一次,黑蛋去市场进菜回来,对照清单查看,发现少了一捆蒜菜,原本是中午准备做炸酱面用的,可怎么也找不到。他明明记得装上了车,没准是在乱哄哄购菜中不小心被人偷了,或者是掉在了路上,总归弄丢了。胖大厨没鼻子没脸地把他骂了一通,说等着阿娇扣你的工资吧。阿娇当面骂黑蛋猪脑子没记性,私下嘱咐他以后多长点心眼,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能再出纰漏。
这件事以后,黑蛋觉得阿娇是雷声大雨点小,或者是刀子嘴豆腐心,反正心里多了一份亲近感,不再觉得她有多风骚,哪哪看着都比起先顺眼多了,就连以前刺鼻的化妆品味道,现在也习以为常,觉得是女人就该有这种味道。人们只知道把她与夜总会联系在一起,可里面的人不一定都是坏女人,他想阿娇就不是。
再有人说阿娇坏话时,黑蛋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夹杂着要为她打抱不平的念头。
有一天晚饭时,两个倒班工人要了一瓶酒,两盘炒菜,一边喝,一边聊,磨叽着只剩下他俩。黑蛋只好先打扫其它桌子和地面,听见其中一个说,阿娇在哪个脏地方干过,胡师傅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另一个阴阳怪气地回答:也许胡师傅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两人一边说一边龌龊地笑着。
他听着两个人淫笑,不免生出报复的心理,他有意将归拢的一堆垃圾,使劲用扫帚扫到两个人的脚面上。
那俩人立马发火,说狗眼长到屁股上了吗?你会不会扫地?小王八羔子!
他们的吵骂惊动了厨房里的胖大厨,快步来到餐厅,一把把黑蛋推向一边。不知内情的他,抱怨不该把垃圾扫到工人身上。
黑蛋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不服气地对胖大厨说,他们说阿娇的坏话,谁不知道你喜欢她,我是在帮你出气。
胖大厨笑着将抹布扔到黑蛋手上,我用你帮我出气?小兔崽子,快去收拾伙房,我来打扫餐厅。
第二天阿娇来吃饭的时候,胖大厨说,你把黑蛋收买了。
她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收买他干嘛?
昨天两个工人背后议论你,黑蛋听不惯,差点和人家打起来。
事后阿娇记在心里。有一天晚饭后,她邀请黑蛋和胖大厨去吃烧烤,他们三人来到东环路路边烧烤摊,要了五十个烤串,还有一打啤酒。酒过三巡,胖大厨开始卖弄他在监狱里的趣味,讲狱头欺负犯人的故事;阿娇也不示弱,讲深圳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灯,到处都是人海人山。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炫耀着自己的过往,黑蛋听得出神入化,一声不吭。过了好久黑蛋说,深圳的楼有多高?阿娇说,一会儿我们去新城区看看,比它们高多了。
他们走过一段路程,来到了新城区,有几个小区正在如火如荼的紧张施工中。阿娇说这里的楼房只有十几层,深圳的高楼大厦少则几十层,多则上百层,两者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随后阿娇又说,尽管我们发展不如他们快,但在这些小区里买一套房子也得花不少钱。我们打工挣钱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过上有滋有味的生活。
过了一会阿娇又对黑蛋说,你还年轻,应该学一门手艺,掌握一门技术,别荒废了自己的青春。
有一天阿娇又误了饭点,最后一个来吃饭,胖大厨一改往日的巴结讨好,不再奉承献媚,把锅里剩的残羹冷炙端给她,说想吃就吃,不吃拉倒。阿娇摸不清头脑,问他吃错药了吗?胖大厨说,你和我好,怎么又找老胡?真是脚踩两只船。原来他听到了阿娇和胡师傅的传闻。
阿娇气不过,大声喊着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啊?一厢情愿,神经病!
胖大厨一时语塞,瞪着眼看着她。阿娇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撞邪了,不吃了。胖大厨故意压低声音说:难怪人家都说风尘女人无情。那语气拿捏得很是火候,既是自己发泄不满,又能让她隐约听得见。
阿娇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带着嘲笑的口味调侃道:怎么了,吃不到葡萄硬说葡萄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
胖大厨有些冲动地走向阿娇,不知道是要理论,还是动手打她。就在那一瞬间,黑蛋拿着打扫卫生的笤帚拦在他前面。胖大厨窝着一肚子火气正没地方撒呢,俩人便扭打在一起。黑蛋明显不是胖大厨对手,挨了不少拳脚,鼻血糊了一脸,最后在阿娇和其他厨子以及闻声赶来的员工拉扯下合力才把俩人分开。
阿娇看黑蛋气不过蹦着脚还要往胖大厨身边冲,二话不说扭着他就走。一边走一边骂:关你屁事,要你为我出头,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会打架吗。这下好了,害得全厂人都笑话。强行把黑蛋扶回他宿舍后,她又返身从自己屋拿来碘酒和创可贴,一边擦洗一边埋怨他。
黑蛋抬起头说:他骂你脏话。
真是少根筋,骂就骂呗,那么在意,我早死一百回了。
黑蛋执拗地说:你不是他们口里说的下三滥女人,心眼并不坏,即便做了,也是被人骗,被人迫,是不是啊阿娇姐?是不是啊阿娇姐?你说话啊……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点感动,猝不及防把唇堵在他的嘴上,就像母亲在安抚自己哭闹的孩子。
好久,她使劲松开了他,说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能害你。
黑蛋挺了挺胸脯说,那你等我几年,等我有能力了,就娶你当老婆。
阿娇好像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骂了一句:小毛孩子,别瞎想了。以后我就是你干姐,你就是我干弟。
黑蛋沉默了一下,小声地说:你是不是惦记着和胡师傅结婚啊?
阿娇笑了一下:哪有那回事!
黑蛋看着阿娇说:可那晚我听见他在你屋里……
阿娇又笑了一下说:那晚姐夫让我和老胡一块去陪了一个大客户,都喝了不少酒,回来他硬要送我到屋里。老胡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连我姐夫都要高看他三分,我也不想把关系闹僵了……
阿娇说着看了一眼黑蛋又接着说:你和胖大厨关系弄僵了,再在一起别扭着不好处。老胡早就想自立门户,姐夫一直没有松口,现在厂子走上了正轨,已经答应他了。听说老胡先从水泵配件做起,租赁的小作坊签了协议,过几天就要离开这里,你跟他走吧,趁年轻学一门手艺。
黑蛋有点不舍,但想想胖大厨的凶样,又有前科,一个锅里抡马勺,勺子免不了碰锅沿,就应了阿娇。
黑蛋终于跟着胡师傅去了他的小作坊,是在下边一个乡镇上,距离旭阳水泵厂有五六十华里,那里房租不但便宜,环保管理的也较松。老胡又招了两个年轻人,他们跟着胡师傅从学徒做起。
繁忙劳累的工作和学习,使黑蛋想念阿娇的时间越来越少,电话联系时断时续。后来他听说阿娇嫁给了一个丧偶的销售水泵的外地客商,胖大厨也离开了厂子,慢慢和他们都断了联系。
2018年老胡新建了厂子,仍旧是水泵配件,不过规模比以前扩大了几十倍。黑蛋已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这年他25岁,与老胡女儿好了已经两年了,老胡看他是个好苗子,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秋后,老胡开车拉着黑蛋和女儿去了一趟县城,转着看了新城几个小区,挑中后交了一套房子首付,准备年底前把他们的婚事办了。走出售楼部时,老胡对黑蛋说:你能有今天,应该谢谢你阿娇姐,别忘了把人家给你垫的拜师费还给人家。
他愣怔一下,啥时候有拜师费?我怎么不知道。
老胡说:当时,我本不打算带你走,因为你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可阿娇说你人实诚,脑瓜激灵,怕你把时间荒废了,给我包了五千的拜师费,当时不让我跟你讲,她是真心疼你,盼着你将来有个出息。再说你与旭阳水泵厂老板是姑舅弟兄,生产的配件还要往他们厂里销售,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老胡说着对黑蛋笑了笑又接着说:开头我说啥也不要什么拜师费,可阿娇觉得我不收她心里不踏实,推辞几番,她说只当是入个小股份吧,实际相当于封口费,让我说不出一个“不”字来。那时钱比较瓷实,我又刚支新摊子,正缺少资金,就收了。有机会了,你替我连本带利还人家一万块钱吧。
黑蛋点了点头,上车的时候,女友问他,阿娇是哪个?怎么没听你说过。
黑蛋百感交集,缓缓地说是一个远门的表姐。
车起步后,黑蛋从车窗张望着新城区那片楼房,视线越来越模糊,思绪反而却越来越清晰,突然想起了那晚吃烧烤时,阿娇说过只要好好干,将来你也能住进去,如今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