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天堂

二姐不是我亲姐,比我大两岁,是我爹捡来的养女。虽说二姐长得挺漂亮,但我最不喜欢她走路趾高气扬的样子,两手前后摇摆着,像只旱鸭子,一摇一摆的,一点也不美。

二姐是高中毕业生,在独立树村担任小学代课老师,除了我娘对她言听计从外,我爹有时也听她的。我虽然有时也挺喜欢二姐,但因为爹娘对她的偏爱常常会引起我的醋意,我也就经常对二姐搞一些恶作剧,把我们姐弟俩的爱恨情仇交织在了一起。

小时候,有一天我骂二姐是小人精,她竟然打了我几巴掌。还有一次,二姐在河边洗衣服,我从背后把二姐推到河水里,这下可捅着马蜂窝了。二姐站在水里,从身边的柳树上掰下一根棍子,撵着我打。二姐用木棍狠狠抽我的屁股,我边跑边喊:“反正不疼,像挠痒痒。”气得二姐骂道:“不要脸,脸皮比城墙还要厚哩。”那一次,我把二姐气哭了。

有一天晚上二姐在洗脚盆里洗脚,我故意把洗脚水泼到她身上,气得她哭叫了起来,我则跑到一边偷看她向我翻白眼,我嘲笑地说:“怎么光哭不见眼泪呢?”

二姐真的生气了:“以后不再理你了,我是当真的,谁再理你谁是小狗。”

我对着二姐喊:“谁想理你,丑八怪。”

我管二姐叫“丑八怪”,是故意气她的。

夏天里,我曾掐过二姐的胳膊、揪过二姐的头发,有时拿着毛毛虫吓唬二姐,被哥罚站过。罚站就是出洋相,被人嘲笑、讽刺、贬低,为此,我曾偷偷地在心里骂过我哥。

在乡村无事的时候,聆听布谷鸟儿在头顶上空,盘旋飞翔的声音,听音乐、跳舞、喝酒、骂街,骂大路上撵驴车拉竹竿的老人,我用英语所谓的英语骂他,老人高兴地用手捋着胡须笑哈哈的。

我和二姐也有和解的时候,我们一起逮鹌鹑、烤鱼片,下河摸鱼,痛痛快快和二姐捉迷藏、跳皮筋、捉蛐蛐、上树掏鸟窝,用弹弓打飞雀,月夜偷二叔家的大红枣。骑洋车、赶大马。蹲在大街上的角落里,吃5毛钱的四方块一碗猪血和小葱拌豆腐。掉进碗里的鸟屎,端起碗来用筷子搅搅,照吃不误,喷喷香的。

秋天打谷场上的黑夜里,槐树上挂着马灯、听瞎子说书、讲鬼故事、说笑话、打渣子。跟放牛的二姐逗乐子,拽二姐的麻花辫子,发善心帮二姐捉虱子,哄二姐吃夹心巧克力糖,送花手帕,还往二姐嘴里抹雪花膏。

冬天到了,穿花衣、垒雪人、打雪仗、滑滑板,屁股摔成两半也不嫌疼。杀鸡没割断脖子,跑了,撵鸡、逮鸡。捣钱钱、烤红薯、闹婚房、钻桌子、吃肥肉,睡大觉、打呼噜、吃南瓜、童年朦胧的爱,要多美有多美。

那时候每当我招惹了二姐之后,她就不让我跟她说话,我就不敢同她搭腔,那时我害怕她。二姐看着我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没人跟我玩耍了,觉得怪可怜的,她拿着煮熟的玉米甜棒棒,故意放到我面前,引诱我说:“吃不吃?想不想?”

我肚子里的馋虫经不住她的挑逗,抓住玉米棒棒就跑走了,嘴里嚷道:“二姐,我喜欢你……”

真的,我喜欢二姐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1977年秋,恢复高考,由于我没有考上高中,就不读了。二姐鼓励我作为社会青年报名参加高考。我没有高中复习资料,觉得根本没有希望。二姐鼓励我说:“试试,复习资料我帮你弄。”

可我后来才知道,水仙告诉我,那是二姐同她一起从一位中学历史老师那里费了好多口舌才借来的。

晚上,我偷偷地来到二姐的房间,趴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说:“二姐,我爱你。”

二姐“忽”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吃惊地眼里噙着泪说:“张满,你说啥?”

我被二姐突然间的质问吓了一跳,我当即红着脸小声地说:“我--爱--你。”

那时,二姐在学校谈的对象,到县城顶替他父亲工作,把二姐甩了,为此,二姐正生气呢。二姐听了我的话,眼泪突然间流了出来,她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张满,今后你要疼二姐啊。”

我当时还不知道“疼”是啥意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爱呀……

转眼间高考成绩张榜公布了,全公社300多名考生齐刷刷地参加高考,299名被淘汰,独有我金榜题名。高考把我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跃变成后来吃国家粮的人,泥饭碗换成了金饭碗,这一喜讯重击来得是那样的神速和突然,真让我一时缓不过神来。

二姐知道我考上了,高兴地蹦了起来。破例请我下馆子,为我祝贺。我俩都很高兴,喝得酩酊大醉,我喝醉了,钻到桌子底下爬不起来了。二姐喝迷了,满脸红晕。还是二姐帮我扶上车。

在二姐给我送茶水时,我突然醒了,我打着赤着脚迷迷糊糊地在屋里打着圈转,然后抱着二姐的腰说:“二姐,咱们结婚吧,我有资格娶你了。”

二姐用手捧着我的脸说:“好啊,你娶我,弟弟娶姐姐。”

二姐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她满眼噙着泪水……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水仙突然间来了,她是专门来打探消息的。她听说我考上了本省师范大学,对我热情起来,她拉着我的手,巴结道:“我喜欢你的黑,黑得好看,有滋味。”

水仙生得白白胖胖,好似水里的一朵芙蓉,美丽漂亮。那天,水仙撒娇地吻着我讨好地说:“张满,我喜欢你。”

我说:“光是喜欢吗?”

水仙听了,嘿嘿笑了几声:“还有爱情。”

我说:“俺太黑呀?”

水仙说:“黑是本色,我就喜欢黑,喜欢你……”

二姐虽然没有水仙漂亮,但她个头很高,身材很好,凹凸有致,站在风中,亭亭玉立。她喜欢穿一件月白色的小棉袄,裤子是玄色的,在我的记忆里上淡下浓的装束。

二姐皮肤光腻,白里透红,粉嫩的腮上常常挂着两朵彩霞。我恰恰分到她班里实习,她的普通话说得不太标准,有点像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抽出来的,音节和字符都不准,吐字倒清晰,可是,我实习结束时,还需要她填写评语、鉴定呢,因此,我很敬重她。

二姐为人很谨慎、有自尊,整个实习期间也不向我暗示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关心我,嘘寒问暖,帮我改写教案,听我的模拟讲课,讲评授课质量。绝不矫揉造作,我只是默默地接受着她的关爱。

实习期间,我学会了老成持重,不再顽皮了。我这个人花心,有时暗暗地总拿二姐跟水仙比较。论脸的长相,二姐不如水仙,眼睛没水仙的媚,眉毛也没水仙的浓。长处呢,二姐的个头高,1米69,大长腿,皮肤细腻白皙,两腮的红晕惹人爱怜。总之,各有千秋,当然找老婆靠缘分,不能在外貌上锱铢必较,况且我也没有答应爱水仙啊。

时光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实习就快要结束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操场边雪地里溜达,不由自主地拐进了二姐寝室里,二姐病了,她躺在床上,也是一个美人胚子。我不知道二姐为啥忧心忡忡,她让我坐在她的床上,语重心长地说:“对不起,本来说好的,给你评个优秀。教务处的几位老师听了你的课不太满意,只给了良好。”

实际上“良好”就是差评了。

我对二姐说:“谢谢二姐,好评差评都无所谓了,不影响毕业。”

二姐说:“但影响分配。”

我说:“这事不怨你,你也尽心了,我知道的,别难过。”

二姐叹了一口气。

我见二姐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身上带着一种自然的香味。我突然抱住她说:“二姐,我喜欢你!”

二姐感觉不对劲,使劲地推开我,随后她哭了,吓得我慌忙跑了。

过后,二姐说:“你是即将有正式工作的人,我不能毁了你的前程啊。”

可是,谁也不知道,我和二姐的关系,二姐让我守口如瓶,谁也不告诉。

实习结束时,我想同二姐合影,同学们都嘲笑我,反正实习结束了,都作了鉴定,大家也没有什么顾忌了,有的同学就说:“张满想追他的老师哩?”有的说:“现在时兴师生恋呗。”气得二姐当场把黑白照片撕了。

离校那天天气不好,阴暗的天空影响着人的情绪。在这样的时候告别,心里茫茫然的,更增添了离愁别绪。中午吃过饭,来接我们的大客车就停在了学校大路旁,车门大开着,我们拎着行李鱼贯而入。很有荆轲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道别的苍凉悲伤的感觉。

12点30分钟,临上车时,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阴沉沉的,想要下雪。快到车跟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二姐依然站在初冬的凉风里,冗长的身段像一座美丽的女神维纳斯雕塑。

我透过车窗,看到我实习的学校来了不少师生。在送行的队伍里,二姐很感动,哭得泪眼婆娑。二姐专门来同我告别,她很想抓住我的手,诉说离别之情,可她不敢,而是站得远远的地咬着嘴唇向我挥手致意。我看到她泪眼朦胧的样子,突然产生一种怜香惜玉之情,盘桓在眼眶里的一颗豆大的泪珠几乎就要跌落下来。

大客车出了学校大门,我回望了一眼,送行的队伍不见了,只有那熟悉的学校大门外两棵高大的迎客松在寒冬的冷风中矗立着,像慈祥的母亲一样恋恋不舍地向我们告别。我忽然想起《再别康桥》的诗来。

坐在客车里,我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那天,我转过一个墙角时,看见了二姐悄悄地向我走来,她对我说:“你在这里实习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到我的宿舍里坐一坐,如果不忙,现在可去坐一会儿。”

我说了一声:“可以。”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向她的住室走去。

跟着她拐过一个弯,便来门外一棵桐树的小屋,她顺手拉开门,我低头进了去。她走到床头拉过一把脱了漆的红褐色的老式旧椅子让我坐下,她坐在床上。屋里光线昏暗。屋子不大,大约七八平方米,靠里面有一张单人木床,床上铺着米黄色的床单,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碎花缎面被子放在上面。一张三斗桌子靠窗放着,桌子上堆着厚厚的一摞作文本,别的没有啥东西了,还有一个脸盆和盆架,整个房间显得空落落的,一看就是一个爱干净的女子。

我坐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拉了拉穿在身上的黑色大衣,自顾自地说:“不影响你休息吧?”

她说:“不影响。”

一阵沉默,屋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我低垂着头,感觉很窘迫,心脏“咚咚咚”地直跳。有同学发现了我,进了二姐房,后来就传出绯闻,说我们正在谈恋爱,我想娶她为妻……

中秋节到了,我和二姐放假回到了老家,我的老家住在山沟里。早晨,我们去小河边打猪草,发现有人在河湾里用农药闹鱼,河里有许多鱼被药闹得晕头转向,乱窜乱撞。二姐让我脱下长裤,一头扎紧,一头装鱼,结果绳子松了,被抓的鱼都滑跑了。一场空,我对二姐嚷道:“你赔。”

二姐说:“赔你个大头鬼呀,还不都怨你。”

我说:“又不是故意的。”

二姐说:“是故意的。”

我看二姐站在水里,非常漂亮,非常迷人。我趁二姐不注意,从身后拦腰把她抱住,径直走上岸,我动情地说:“二姐,我想娶你。”

二姐迷一样笑了说:“你敢娶我?”

我说:“敢。只要你别跟别的男人好,我就娶你当老婆。”

二姐说:“当真?”

我说:“当真,俺心里有你。”

二姐很有心计,故意拖延时间说:“爹娘不同意,咋办呢?”

我说:“喝药上吊。”

二姐连忙用手捂住我的嘴说:“傻弟弟,谁说让你死了,我还等着你娶我哩。”说完,我就放开了抱二姐的手,央求道:“嫁给我吧!”

她说:“等二姐想通了,再做你的媳妇。”

二姐的话,使我放松了警惕,听二姐的话,我俩整理一下衣服,二姐唱着《角落之歌》,挎着篮子向家里走去。

果然,我被分配到最偏僻的赖家湾中学。

转眼过了春节,忽然想起二姐来了,她好久没有给我写信了,她是知道我的学校的,曾经邮寄来过两回信,都是平常的问候,从没有提到爱字和想念的字词。又等了好久,我心里急了,就跑去学校收发室催问,收发信的人说:“从来没有你的信呀。”我愕然了,感觉二姐应该给我来信的。

冬天过了,春天来了,仍然没有二姐的来信。我终于明白了,她不会来信了。

我去二姐原来的学校找过她,学校说,她早就辞职了。回到家里,哥嫂说,她出远门了,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只收到她两封信,说在外面很忙,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可一直也没有回来。爹娘也很着急,盼着她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水仙给我写的求爱信被二姐发现了,她彻底灰心了,死心了,才出走的。

转眼间几年时间过去了,那个冬天,教育局派我到北方出差,购买教学资料和设备。北风呼啸,天寒地动,在北方一个火车站门前,我遇见一个瑟瑟发抖的妇女抱着个小孩,站在雪地里好像在等公共汽车,很像二姐。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果然是二姐,她带着孩子去她爱人长春那个地方打工,帮人洗碗、招待客人。

我知道她不再教学了,心里非常难过。二姐见到我,突然喊道:“啊,张满,你咋在这里?”

我瞬间张大嘴巴就哭了:“二姐,俺想你哩,说好的,你等我啊。你咋不回家哩?”

二姐看着我的眼睛:“二姐也想你啊。”

我把他们娘俩领到饭店,饱餐一顿。吃饭的时候,二姐告诉我,她培训时路过我们学校两次,她到学校找过我,都因我不在,没有见到我,其实,我调走了,去了县教研室上班了。

二姐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男人是哈尔滨人,跑江湖做电器生意的,常年不回家,都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

我说:“爹娘很想你,希望你回去一趟。”

她平淡地说:“那是当然,我也想他们呀,想爹娘的时候,睡不着觉,我就蒙头哭。”二姐停了一下接着说:“咱爹娘呢,他们咋样?还好吗?”

我听到“咱”字,哭了:“爹娘身体还好,就是放心不下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个可怜的孩子。”

二姐说:“咱哥咱嫂还好吧?”

我说:“都还好,他们惦念你哩,你也知道,咱嫂子是个好人。”

二姐唏嘘着问我:“你和水仙该有孩子了吧?”

我不解地问:“我和水仙?”

二姐说:“你没有娶水仙吗?”

我说:“我没娶她呀,压根儿就没那回事,我爱的是你啊。”

我告诉二姐,我毕业不长时间,水仙就嫁人了,嫁给了外乡的一个货车司机,他父亲是公社干部。

二姐听后,表情平静木讷,一点也不惊慌,脸上显得很从容,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就黯然伤神地抱着孩子离开了,孩子趴在她背上睡着了。

夜深了,我本来想把二姐和孩子送到宾馆住下,好好招待他们,让他们过上哪怕是一天舒服的日子。我见二姐穿着湿鞋,就匆忙跑到楼下的小卖部,给二姐买一双棉鞋,结果小卖部打烊了,没买成。二姐执意带着孩子要走,我却拦不住。她把我留在黑夜里,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路灯下,我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时,天空飘着瑞雪,地上簌簌地响。走过一群背背包打工的人,眼睛贼一样盯着我。我一个人站在雪夜里,几次想摔倒,看着那群人从我面前匆匆地走了过去,我愣怔了许久,看着二姐远去的背影,我站在雪地里,孤苦伶仃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天啊,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二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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