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塞中的通达:
《周易感通》之否卦讲稿(节选)
柯小刚(无竟寓)
否卦对静坐的启发,很值得思考。否卦的态势,对于人的身体来说,就是心高高在上,脱离身体,不再关心身体,导致身心否隔不通。静坐就是专门给自己一个时间,让心意沉降,反顾身体,克服身心否隔,重回阴阳交感、天地交泰。
其实否和泰都不是固定的状态,所以,静坐工夫需要在行住坐卧中时时用心,而不只在静坐中进行。自然也好,人事也好,一个人的身心状态也好,时时刻刻都处在否泰之间。静坐要做的工夫,首先是对这个“之间”要有自觉,然后要时刻警醒由泰入否的趋势,做逆觉的工夫,“反者道之动”,反转颓势,由否入泰。如果借用一下“民科”的说法,就是熵增为否,熵减为泰,静坐工夫要做的事情就是逆行减熵,由否入泰。
否是导向泰的必经之途,正如静坐之静恰恰是促进生机之动的关键。静坐某种意义上是对死亡的模仿,只不过是反向的模仿,这就像否卦是对泰卦的反向模仿,泰卦也是对否卦的反向模仿。所以,否、泰二卦的卦辞和爻辞有大量的相似性和对称性。否泰高度相似,而又极端相反。
对于那些通常认为不吉利的凶险之卦,如否、大过、损等等,如果能参透的话,《易经》学习就可以走出庸俗的功利化理解,超出趋吉避凶、趋利避害的学习目的。这就像一个人如果学会如何面对死亡,那他每天的生活就会不一样。苏格拉底说“哲学是练习死亡”,我们所谓静坐也是这样的练习。一言以蔽之,就是通过一种看起来像否卦的方式,坐在那里像死去的方式,来向着泰卦的生机转换,这就是静坐。《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的“隐几而坐”就是这样。荅焉丧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些都是静坐的否卦之象,而恰在此时才能听到的大块噫气和天籁之声,则是否极泰来的内在生机之勃发。
(坤下乾上)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否卦坤下乾上,天在上,地在下,这不是挺正常的吗?为什么反而是否隔不通之象呢?昨天讲泰卦的时候已经谈到,卦象要标示的并不是死的结构,而是动态的气机和趋势。所以,乾下坤上的泰卦并不是标示天地之位的颠倒,而是天气自下而上、地气自上而下,所以天地之气能相交通的态势;反过来,坤下乾上的否卦所示,则是天气在上而益上、地气在下而益下,于是天地之气相互背离而不通的态势。
其实,就其“定位”而言(《说卦传》所谓“天地定位”),无论泰否,天之定位总是在上的,地之定位总是在下的,这是不会也不可能改变的;但泰之乾下坤上、否之坤下乾上所标示的,并不是天地之定位,而是天地气机的趋势。所以,泰之乾下并不是说天位于下,而是指天之阳气可以下降,阳光可以下照,而否之乾上则反之,示阳在上而不能下交之象。
我小时候写春联,大人往往叫我写“三阳开泰”的横批。那个“三阳”就是泰卦下面的三个阳爻。“三阳”为什么能“开泰”呢?就是因为阳光能下照。春节是春天的开始。春节过后,太阳照得越来越多,阳气也就越来越多地下降到大地,使大地温煦,敞开怀抱,阴阳交而万物生,这便是“三阳开泰”。
同理,泰之坤上并不是指天翻地覆,把大地颠翻到天上了,而是标示地气可以上升。春天的大地受到阳光照射之后,水汽上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逍遥游》),就是泰之坤上所示的象。“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与陈伯之书》)是此象,“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高鼎《村居》)也是此象。风筝向上飞,草向上长,都是春天的地气上升之象。
同理,否卦之所象,也是天地气机的态势,而不是天地之位的固定结构。如果按“天地定位”之意来理解,乾在上,坤在下,岂不是各得其所?那太美了,多好呀,但为什么是否卦呢?这是因为三阳在上所示意的并不是天位之在上,而是天之阳气在上而不能下交的趋势,譬如从秋到冬的过程中,光照越来越少,导致地上万物阳气日衰,阴气日长,便越来越有泰而之否之势。
在否的基础上,阴再长一点,就成观卦之势,再继续长阴消阳就成剥卦之势,如此等等。所以,否卦所象的,是阴阳消长、气机变化过程中的一个时刻,这个时刻便是阴在长,阳在消,而阴阳消长到各占一半的平衡态。当然,所谓“各占一半”,所谓“平衡”,并不意味着对半开,而是要看势。同样是阴阳对半的平衡态,阳长阴消趋势中的对半平衡是泰,阴长阳消过程中达到的对半平衡则是否。
否、泰都是三阴三阳的平衡态,但从趋势上看,否有阴胜阳之势,泰则是阳胜阴之势。打个简单的比方,比如说一辆行驶中的汽车前方三米有一个人,后方三米有一个人,这两人被撞的危险系数是一样大的吗?当然不是。在这个瞬间,两人离车一样远,但车前方的那个人面临的危险要大多了,而车后面的那个人几乎没有一点危险,这就是趋势。当然,如果在倒车,则情况完全反过来。否、泰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当阴长到一半,阳退到一半的时候,阴阳各半而阴盛阳衰,这就是否卦,反过来则是泰卦。泰卦“小人道消,君子道长”,而否卦“大往小来”,都是从趋势着眼,而不是看阴阳平衡的几何中点。
所以,古人以否为七月之卦。《诗》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豳风·七月》),就是写秋天开始阳消阴长,天气转凉的过程。阳总是主动的,所以,阳消才有阴长。秋冬向否之势的形成,原因在于阳光下照大地的时间越来越短,角度越来越低。与之相应,地面得不到温煦,地气的上升也就开始滞缓,于是生气敛藏,草木摇落,人也窝在屋里“猫冬”,这便是由泰之否的过程。等到春天“三阳开泰”,春雷起蛰,就又开始新一年的否极泰来进程。如此冬而夏,春而秋,否而泰,泰而否,便是一年四季的阴阳消长、泰否转化之大势。《易》之所象,《诗》之所咏,大抵在此。读《尚书·尧典》可知:日月星辰之出没、动物植物之生死、人类生活之兴衰,尽在其中矣。《黄帝内经·四气调神大论》之春养生、夏养长、秋养收、冬养藏,亦不过是在阴阳变化、否泰开合之间的生命工夫。
所以,有必要思考一个问题:否之于泰,阴之于阳,小人之于君子,是否只有负面的意义?流俗的观点就是这样看问题的,仿佛《易经》就是明暗对决、正邪斗争的经典,一切只是为了光明战胜黑暗、阳消灭阴。这种观点并非《易经》思维,而是一种融入中国民间文化的摩尼教或明教因素。其实,泰恰恰是阴阳交通、明暗相融的状态,而否则是阴阳背离。坤的地位更能说明问题。如果把阴理解为要被克服的负面因素,那坤就是最坏的卦了,这与“大哉坤元,万物资始”的易学思维是完全不相容的。宋人解《易》,喜从君子小人之争入手,这当然是很重要的视角。但“君子不党”,君子小人之分不宜成为党争的理由。在这个问题上,苏东坡就是一个很好的楷模。他既不跟王安石结党,也不跟司马光结党,唯义之与比,这才是深得易道和君子小人之辨精髓的表现。
再来看看否卦的卦辞。“否之匪人”这句卦辞比较特别,是把卦名直接连在句中说出。类似的情况,前面我们读过履卦的“履虎尾”,后面还会有同人卦的“同人于野”,艮卦的“艮其背”等,坎卦的“习坎”或许也可以算。比卦有“六三,比之匪人”,朱熹因而推测这个“否之匪人”可能是错简,是从“比之匪人”那里抄串了,抄到这来了。这个观点可供参考,但“否之匪人”在意思上也并不是讲不通,因为“匪”通“非”,“匪人”即“非人”,“否之匪人”即阴阳否隔之时乃非人之世,人道绝矣。
“大往小来”是从趋势上看,阳在消退,大势已去,而阴则方来,持续增长。“往”是已经跑到上卦,或者叫外卦,再往前就没了,消失了;“来”则尚在下卦,或称内卦,方兴未艾。此时自然是“不利君子贞”的。但这并不是说下坤的三个阴爻都是小人,上乾的三个阳爻都是君子。“《易》不可为典要”,读《易》要有移步换景的感觉。一个卦总体来看,和具体分爻去看,情况有可能会随情境变化而变化。这在后面读否卦六爻的时候会慢慢看到。
《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
否泰之间有一种对称性。泰卦天地交通,万物化生;否卦则是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天地不交”指自然气化的不通,“上下不交”指人事和政治的否隔。“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就是在上者如果不能体恤下层,下层也完全失去上升的渠道,那这个社会就解体了。“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可以是就社会结构而言的“内小人而外君子”,也可以是一个人的外强中干之态,即外表强梁威武而内心空虚怯懦的状态。独裁者一般都有这个特点。恐怖统治的原因,首先是出于统治者自身的恐惧,他们越害怕老百姓就越压迫老百姓。小人对于君子也是这样。
“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是否卦用事之时的基本态势,而“《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张载《正蒙·大易》),所以,否卦之世的基本问题意识就是:在这个小人得势猖狂的时代,君子将何以自处?何以自修而利人、自救而救世?这将是否卦六爻要面对的基本任务。其实,《易经》的每一个卦、每一个爻要做的事情,都是在千变万化的时机和场景中,君子将如何自处,如何成己成物。只是对于否卦来说,处境尤其艰难,挑战尤为巨大。
《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小人在位而天下无道之时,升官发财只能通过歪门邪道才能获得。此时,名是僭盗之名,禄是不义之禄,求之者难免同流合污,君子耻之。所以,天地不交,正气否闭之时,君子要“以俭德辟难”。“俭德”指安贫乐道,也包含审慎退避的心态。世乱方殷,非一时能救,当务之急是明哲保身,修身以俟,等待否极泰来的时机。此时不求有功,但能少犯错误、降低风险,就已经很好了。这是君子处否卦之世的大体原则,但也不能教条,因为否中随时蕴含着泰的转机。如果一味退避隐遁而不怀泰来的希望,那么,当转机到来的时候,你也难免会错过。所以,君子处否虽以隐退为主,但也不是绝无可为,而是要在条件允许的范围之内见几而作,为所当为。这在六爻的具体情境中可窥一二。
初六:拔茅茹,以其汇,贞吉,亨。《象》曰:拔茅贞吉,志在君也。
跟泰卦一样,否也是以拔茅取象。不过,与泰初九的“拔茅茹,以其汇,征吉”相比,“征吉”到否初六变成了“贞吉”。“征”是前进,携手前行,因为泰下之乾卦三阳有上升之象;否则天地不交,君子宜隐,俭德辟难,故须贞静无为乃吉。泰之“征”是三阳携进,“以其汇”;否之“贞”亦“以其汇”,有三阴携隐之象。如此,则虽处否闭之世,亦可得“吉”而且“亨”矣。“亨”字出现在这里是足够让人惊异的。否的总体格局是否塞不通,也就是不亨的。“元亨利贞”四德没有一个断给否卦。否自然是“亨”的反面。但奇妙的是,一到六爻的具体情境中,“亨”的一线光明就会隐约闪现出来。这就像身陷绝境的行者,四顾茫然,似已绝无希望,而当专注脚下的道路,却还是可以找到通达的可能性。
否卦之大势虽曰天地不交,但到六爻的具体情境,却可见初六与九四、六二与九五、六三与上九,其实还是有应的,并不是杜绝了一切交通的可能性。否卦之德虽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但即使小人也是有四端之性、慕道之心的。小人虽小,也是生而具备“天命之谓性”的本然之善的。阴并不是在阳之外特别地有一个“坏东西”叫做阴,好像上帝造了这个世界,觉得人类活得太自在了,特意再造一个魔鬼来搅扰人似的。阴阳之间不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亨”是否中本自固有的善德之性、善化之机,只不过在否卦用事之时被遮蔽了而已。此时,如果能“拔茅茹,以其汇”的话,终究还是可以“贞”而且“亨”的。“贞”不妄动,但又心怀向上之机。否之转泰,存乎一心而已。
《象》曰:“拔茅贞吉,志在君也。”可见否之初六终究是心怀向上之志的君子,只不过目前身陷困境而已。否下三阴就全卦观点看可视为小人,但就爻而言却可视为君子而处困境中。“《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如果是为小人谋的话呢,否之初六作为小人,其爻辞就会说这样的意思:“现在是否卦用事的时代,彼君子大势已去,我们小人正将得势,那初六就是第一个跳出来小人,快趁机捣乱吧,不用担心君子反制的……”这当然是荒唐的。
否、泰为什么都取象于茅?此义向来缺乏深思。茅是遍布山林和原野的,到处生长蔓延的草;而否和泰也是天地之间最基本最普遍的两种状态。可以说所有的卦和爻都是处在否泰之间的某种状态之中。在这一点上,否泰与乾坤有某种可比性。乾坤是纯阳纯阴两个理想极,否泰则是阴阳关系的两个极端状态:或极端的天地不交,或极端的阴阳交通、天地交泰。在这个意义上,甚至乾坤二卦也可以在否泰之间找到位置,如坤六四的“括囊无咎”即否卦之象,而乾九五的“飞龙在天”“水流湿,火就燥,风从龙,云从虎”则是一种普遍的感应交通和万物化生,也就是一个泰卦之象。所以,一方面,乾坤是否泰的基础和前提,因为无乾坤天地就根本无所谓交通与否;但另一方面,到了实际的气化态势上,到了实际发生的事情处境中,则否泰可谓最基本的两种状态,乾坤诸爻反而都要在否泰之间找到定位了。
否泰皆由乾坤组成,这一点也是值得深思的。可以说,六十四卦里只有否泰二卦是乾坤兼备的。在这一点上,可能连乾坤本身都不及否泰。乾当然可以说隐含着坤,坤也可以说隐含着乾,但都是隐而未彰的。否泰则不然,是明确地兼备乾坤二卦于其中的。否泰是唯二的两个仅由乾坤组成的卦,它们的区别只在于乾在上还是坤在上。乾上坤下为否,坤上乾下为泰。所以,否泰虽相反,但二者之间有一种深刻的共通性,其中最基本的共通性就是因为兼备乾坤而具有的一种草根性,一种遍布大地的茅草的原初的普遍的生命力。当这个生命力表现为秋冬的“野火烧不尽”时便是否卦,而当“春风吹又生”时则是泰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