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历史学报”公众号,原载朱维铮《走出中世纪》,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7。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王学与西学

黑格尔说过:偶然的东西正因为是偶然的,所以有某种根据,而且正因为是偶然的,所以也就没有根据;偶然的东西是必然的,必然性自己规定自己为偶然性,而另方面,这种偶然性又宁可说是绝对的必然性。我以为,辩证法关于必然与偶然的这 论述,也适用于我们的论题,明清之际学术文化已到非变不可的地步,便是其证据。

还在十六世纪初期,那时欧洲耶稣会士尚未入华,中国统治思想营垒里便分化出了自己的异端,即王守仁的“王学”。这一派学者,集合在王守仁“致良知”的旗号下,是偶然的,但他们提出的种种命题,虽不新鲜,却是由战国到南宋各种异端思想的变形。我曾经指出,王学自身的毛病很多,但他们反对做《四书》章句的奴隶,反对做古圣前修的学舌鹦鹉,甚至叫喊“满街都是圣人”,否认只有诵法程朱的少数理学家才能做圣贤,这对正统理学无疑是一种严重的挑战。照王学的逻辑,必定走向撤除纲常名教的思想樊篱,包括所谓 “ 夷夏大防”在内。

十六世纪晚期罗明坚、利玛窦等入华的时候,正是王学思潮旺盛之际。在士大夫中间,首先对利玛窦传播的欧洲学术和教义发生兴趣,乃至改宗天主教而不自以为非的,有不少正是王学信徒,例如李贽、徐光启等。反之,明末徐昌治编《圣朝破邪集》所录攻击西士西教的文章,大部分作者都是以卫道士自居的朱学末流。

这一对照所透露的消息,是值得寻味的。假如说,西学输入恰逢王学盛行是偶然的话,那么这样的偶然性恰在晚明出现,不正说明那时的中国也同当时的欧洲一样,已经有走出中 世纪的必然性在起作用?同样,假如说,作为中世纪统治学说异端的王学信徒,较易接受近代意义的外来文化是必然的话,那么王学在明清易代之际受到激烈批评乃至全盘否定,不也正说明理由并不在于学术本身必有的逻辑取向,而是在于历史的偶然性么?

正因如此,从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角度来看,王学在明清之际并非只有负面意义,如王夫之、顾炎武等所指斥的那样。

事实上,还在明代万历间,因作《毛诗古音考》而被认为是清代汉学最早先驱的福建学者陈第,便反对理学更甚于反对心学,特别批评程朱理学割裂义利关系,强调“义即在利之中,道理即在货财之中” ,这同两百年后戴震的论调一样。因此,早有学者指出,陈第的思想更接近王守仁。在清初,黄宗羲尽管憎恶王学末流好尚空谈,却不否定王学本身,而他也正是 在清初诸大师中唯一公开讨论过天主教义得失的人。如所周知,他的《明夷待访录》,表达出的朦胧的近代意义的民主要求,也是当时学者中所仅见的。同时代的北方学者颜元,憎恶程朱也远过于不满王学,以至于宣称程朱之徒才是圣学的真正大敌。

其实,王夫之、顾炎武否定王学,又何尝对程朱理学表示好感?王夫之认定唯独张载才是可以肯定的宋学家,那意思是否定程朱具有代表传统的资格。顾炎武仿佛不否定程朱理学,但他大唱 “舍经学无理学”,那潜台词不也正是要求理学家放弃空洞的义理说教,以换取人们对理学统治形式的容忍吗?

可见,从晚明到清初,人们反对王学,只是因为在空谈误国这点上,王学信徒已变得同程朱信徒毫无二致。 但谁也不否定王学信徒接受外来文化,皈依西方宗教。这就反映出一个事实,即王学藐视宋以来的礼教传统,在客观上创造了一种文化氛围,使近代意义的西学在中国得以立足,而王学系统的学者, 在认知方面的特有平等观念,即王守仁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在清代仍以隐晦的形式得到保存,实际上为汉学家们所汲取。这看来是悖论,然而却是事实。

尊朱抑王的奥秘

与明朝对王学的宽容不同,清朝显然有意扶植程朱理学,而抑制王学。这一策略的形成,同清初帝国政府与东南地区士绅的特殊矛盾,有着密切联系。

包括江浙皖赣闽诸省的东南地区,是朱学和王学的共同策源地。但从明中叶起,后起的王学,在这里已超过了朱学,成为士绅们热衷的思潮。这一地区,尤其是江南,经济之发达,文化之先进,都居于全国前列,而明朝实行的文官考选制度,给这里的士大夫提供了最多的参政机会,因而享有的政治权益也最多。这就不难理解,这里的士风在明代何以远比其他地区活跃,而比朱学更少受传统拘束的王学,何以恰好以这里作为辐射中心。

然而这样的格局,却被满洲贵族的武力征服所打破。满洲建立的清朝,统治形式散发着浓烈的民族压迫气息。原来享有权益最多的江南士绅,感受到的打击和屈辱也最大,因为他们通过文官考试进入帝国政府的大门变窄了,地租等收入却被迫割出更大份额作为奉献给皇室贵族的赋税,同时还被迫抛弃传统而改从满洲的衣冠礼仪。打击和屈辱,引起反抗和愤懑,一有机会就爆发。举子因考官舞弊而闹科场,绅商在郑成功进军得胜时表归顺,在顺治后期已使满洲统治者大受震动。顺治生前已对江南士绅大加打击,临终还下诏罪己,更说渐习汉俗,效法明制,偏用文臣,委任汉宫,都是自己的大错误。结果康熙刚即位,满洲顾命大臣鳌拜等,便假手汉奸朱国治,制造“江南十案”,广泛株连,搞得江南士大夫人人自危。不消说,在晚明形成的活跃文化氛围,趋向消歇,沉寂。

在这样的背景下,被认为应对晚明士风负责的王学,受到清朝统治者的冷遇和压抑,又有什么奇怪呢?清初还有几个王学家,如孙奇逢、李颙、黄宗羲等。他们在政治上都不同清朝合作,在学术上都多少采取调和王学与朱学的态度,并且强调所谓躬行践履,实际是向清朝奖掖的朱学取向妥协;因此他们作为王学家,都后继乏人,孙奇逢甚至还替清朝教养出 一批所谓“理学名臣”。康熙亲政后,在学术上明白尊程朱而抑陆王。善于投机的“理学名臣”熊赐履甚至专著《道统》一书,大言唯有程朱才是上继孔孟道统的“正统”,陆王则是“杂统”。这话连康熙也认为太过分,在谕旨中将此公申斥了一通。然而到十八世纪,堪称王学家的著名人物,就只有一个李绂。此后王学便成绝响,直到下一个世纪末,即戊戌维新时期,忽然又奇迹般地复活,成为改良和后起的革命派共同尊崇的学说,但那已是后话。

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代,把尊崇朱学当作一以贯之的国策,效应不能说没有。康熙将朱熹抬得比孔子还高,致使在十七世纪末,著名理学家陆陇其敢于声称,只有朱熹才懂得孔孟 “圣道”,做学问只要读朱熹的书,就算到家了。到十八世纪,从皇帝的日讲官到三家村的塾师,捧着的钦定教科书,都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及“御撰”的《性理精义》、《四书文》之类;被皇帝表彰的模范官员,也都号称“理学名臣”,或者号称 “清官”,例如汤斌、李光地、张伯行、于成龙之流。无可否认,此类书和此等人,对于庸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一瞥《儒林外史》所描写的周进、范进、马纯上、匡超人等形象便可见一斑。然而,在中国历史上,庸人尸居高位,权术盛极一时,尽管屡见不鲜,却从未见过他们能够抵挡住社会发展的最终趋势。在十八世纪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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