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如:饲养员刘二蛋
©作者 李献如
日头探出一竿子高,温暖的阳光穿透薄雾,慢慢爬过东边崖垴山头,群山环绕的村庄便被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带着清新与活力,瞬间洒满古老祥和的石头村王金庄。
刚进二月,路南三队场的十几名社员已煮开了锅:“拐腿刘犟驴当上马棚饲养员了,咱石柱队长真个么楞蛋、脑瓜迷糊,选个跛子,我们有意见,我们强烈反对。”嘈杂的声音惊得草垛旁一群寻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喊声最响的是黑黑壮壮的贫农王铁牛,他牙齿咯吱吱响,唾沫四溅。原因是去年队里粮食秋收时,三组王铁牛和几名社员在大南沟岭上刨萝卜,因肚子饿的咕咕叫,他顺手拿起地上一个水灵灵,鲜嫩嫩带有泥土味的红萝卜大口大口嚼起来,被刘二蛋撞见。刘二蛋骂他是饿死鬼转生,偷吃集体东西,并把这件事报告给生产队队长曹石柱。石柱队长狠狠的批评王铁牛:毛主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教导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动集体的一豆一黍,要守纪律要有约束要严格执行,苦口婆心,并扣了他半天的工分。
王铁牛低垂着头,脸火辣辣的烧。石柱队长的严厉批评,四邻八舍的闲言碎语,让他对刘二蛋记恨在心,‘刘二蛋’三个字让他恨得牙齿痒。可吵归吵,闹归闹,没有任何意义,王铁牛是无法轻易撼动的。饲养员是经过石柱队长多天的认真考虑、琢磨和生产队班子成员商量后,才做出决定的。
三队大部分社员认为曹石柱队长的决定是明智的,刘二蛋勤快踏实,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而更多是因为他那条跛腿,社员们都心知肚明。
刘二蛋正值年轻,身高体瘦,秉性耿直,但又倔强固执,认准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一双细长眼睛透着睿智与沉稳,右腿稍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瘦骨伶仃,瘪着肚皮的刘二蛋好似一截风干的枯树枝,又硬又皴。
60年代初期,王金庄四街大队,由5个生产队组成,各生产队有队长、副队长、记工员和饲养员。生产队户数较多的,又分成几个小组。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马棚,每个马棚都修建在自己生产队队场的空地上,马棚内建有一个饲养员睡觉的小石屋,一年四季都要吃住在马棚里。四街生产队三队的马棚,就修建在路南西队场。
俗话说:“买不起的骡子,喂不起的马”,三队马棚内马的数量很少,因为马难养,且干活不行。骡子价钱贵,但耐劳,一般不生病。毛驴价格便宜又实用,故驴多。
春耕即将开始,马棚每头牲口都是生产队的重要家当。农耕、驮运、推磨,毛驴成为王金庄重要的劳动力,更是王金庄梯田上重要的生产和交通运输工具。牲口在整个农业生产中占有重要地位,是生产队和社员们的命根子。生产队最辛苦的是饲养员,老饲养员李老汉年岁已高,行动缓慢、干活吃力,生产队长必须在短时间更换年轻力壮的马棚饲养员。
因为牲口极受重视,每个生产队在挑选饲养员的时候,非常严格,饲养员必须性儿好、勤快、心细,手脚干净,还要略懂兽医。添料喂草,饮水清圈都要恪守不渝,不分白天黑夜住在生产队马棚里。队长曹石柱在选第三生产队饲养员时,经过70多口人的精挑筛选,细心掂掇,老实厚道、干练利索的刘二蛋光荣上任,刘二蛋接过马棚钥匙,觉得有千斤之重,很烫手。他一家6口,70多岁的老娘,两儿一女,媳妇肚子里又怀上一个,都靠修田耕地挣工分。在雨天或旱季,社员就没有工分可挣,但饲养员辛苦一个月30天都有工分,可以多分到一些粮食,让一家老小填饱肚子。
工分工分,社员命根。刘二蛋勤奋好学,能尽快熟悉驴的习性和脾性,他非常符合饲养员的基本条件。在生产队当饲养员,比起下地挣工分,轻松不少,而且工分都能拿满,家里日子相对来说就会好过一些。他感激队长的信任,暗暗发誓,牲口劳苦功高,吃的是草,使的是力气,一定要把三队马棚52头牲口养得膘肥体壮。
每年夏收、秋收结束后,生产队打下粮食,会按生产队班子统一安排:一、首先交公粮。二、除出牲口饲料。三、按人口和工分分发社员粮食。四、还有多余的粮主动交给国家,也叫“爱国粮”。社员们辛苦一年的劳作,高高兴兴忙活这一阵子。马棚每头牲口也都能留到(玉米、高粱、谷糠)等300多斤左右的饲料,是秋后生产队给牲口除出的口粮。为了让牲口既吃好又长膘,刘二蛋细心的把饲料炒熟,再拿到石碾子上磨成面拌在干草里。
刘二蛋忠于职守,精心喂养,把马棚收拾的干净宽敞。仔细检查草料的质量,饲料搭配营养均衡,把牲口养的都毛顺体肥。如有牲口不舒服,他一看就知道。与牲口打交道久了,自然产生感情,就像自己的家人。为了便于记忆,刘二蛋按照毛驴、骡子的颜色、为它们一一取了名字:黑驴、灰毛、白嘴和大棕等,时间久了,他和它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经常和这些不说话的朋友对话,他觉得它们能听懂。
毛驴是梯田之魂,也是人类最辛苦最忠厚的伙伴。春耕时节,有的社员为赶耕作进度,难免内心急躁,暗中发泄,就使劲鞭打牲口。刘二蛋不放心,每个晚上收工回棚他会仔细察看驴背上有无鞭打痕迹。
这天傍晚收工回来,王铁牛手牵刘二蛋最待见的那头骡子大棕回棚,扔掉鞭子准备卸鞍鞘,忽然大棕全身缩成一团,尾巴紧紧夹着屁股,双眼不停四处躲闪,迅速逃离一侧。王铁牛暴躁跳起来:你是又想挨鞭子!
刘二蛋急忙疑惑的靠近大棕身边,大棕紧紧依着二蛋,浑身颤栗。刘二蛋知道性格温顺的大棕一向很听话,现在的状况必定是有原因的。他手疾眼快把鞍鞘松开从骡背提起放妥。突然他吃惊的盯着骡背,挨着屁股的后背上几条明显的可怖鞭痕,有的浸出血水。刘二蛋由吃惊到愤怒,由愤怒到恼火,他对着转身将要离开的王铁牛大叫:你个鳖孙!牲口不会说话,你手贱打成这样!王铁牛猛然转身:你个拐腿犟驴,你发侃!老子打你了?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刘二蛋眼里喷火,顺手扯下马棚前墙角挂着的笼头,朝王铁牛甩去。王铁牛攥在手里的镢头高高举起,猛扑向前:拐腿驴你找打!瞧俺今个敲死你!紧急关头,田地收工送驴的社员们被眼前一幕惊懵,赶忙扔掉手中的缰绳,迅速参与拦架,死死抱住两人,刘二蛋被社员抱着无法动弹,鼻孔呼呼喘着粗气,他自己委屈,也为大棕委屈。王铁牛也被拽的死紧,动弹不得,恼羞成怒:你个杂种!你个拐腿!我咒你祖宗!
满天星斗的时候,王铁牛被众人拽回家,马棚恢复宁静。刘二蛋点着马灯,用旧棉絮烧糊烧透敷在大棕的条条浸血的伤口上,轻轻抚摸,眼睛潮湿,他心疼大棕。
刘二蛋每天的任务是备足草料,晚上牲口完工回棚,加草添料,喂一次,然后饮泔水;半个时辰再添草加料;到准备睡觉时,须再次添草加料关棚,到此他一天的干活结束。“喂的好不好,就看牲口的毛和膘”。如果饲养员手勤腿勤,喂的好,一、两个月就可以膘肥毛顺圆实。白天,牲口耕作,到了晚上宿圈时,牲口才有工夫进食,以满足一天消耗的体力,第二天才能正常干活。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如果夜里不给牲口添加料草,牲口经过一段时间的劳累,又加上夜里吃不饱,肯定就会骨瘦如柴,定时喂夜草,补充正常充足的养料,牲口才会膘肥体壮。
为了喂好牲口,天刚擦黑,刘二蛋就准时给所有的牲口吃饱草料、喝足泔水后,一段时辰再次添草拌料,每每如此三次往复。初冬一个晚上,刘二蛋照常提着昏暗的煤油马灯,最后一次给牲口添草加料,他给牲口挨槽添草,温泔水拌湿,才把饲料均匀的洒在干草上。一切妥当,他挨个看一眼埋头嚼草的牲口,又看一眼那头年轻结实的棕红色骡子“大棕”,随手裹紧缝了“千层”补丁的棉袄,便提着马灯回屋里睡觉去了。
刘二蛋脱掉衣裳,吹熄马灯,已累了一天,倒头便睡。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咯吱,咯吱”的声音惊醒,又细听,应该是刮风掀动旧栅栏的声音,或者是野猫乱窜。他沉沉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刘二蛋刚睡实,突然又被“啪,砰!”的声音吵醒,他一个激灵:“不好!偷驴贼!”老人们常说:“早晨不起是懒人,晚上不睡是孬人。”他的“牛”脾气火苗蹭蹭上窜,偷驴!今黑天让你有来无回!他立即起炕,摸到火柴,“嚓”把马灯点亮,又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提马灯走出屋子。
四周一片漆黑,寒气入骨,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鸣叫。微弱的月光下,看到不远处,存放草料的木桶前有两个黑影,他大喝“谁?”,手中已抡起木棍子。听到声音,那两个黑影一怔急忙逃窜,他们跑到栅栏口,其中一个高些的黑影猛地趴下,准备从栅栏底下钻出去,另一个矮些的一边催促一边猛推“快些,快!”刘二蛋把灯调最亮,三步并两步窜到黑影跟前,提高煤油马灯,灯光照到两个孩子稚气的脸上,刘二蛋一惊,是仇人王铁牛的两个娃老大和老二。老大穿着露出棉絮的破套裤被大栅栏挂住,正使劲扭动,无法钻出去,刘二蛋厉声喊到“站起来!”老大惊恐的从地下爬起来,左腮嘴角黏着料面,粘满泥土的脸如一张旧地图,低头不敢瞧刘二蛋。
兄弟两个筛糠似的发抖,老二不停抽泣,上下牙齿不受控制的碰撞。刘二蛋声音低了下来:说,为什么偷料?老大打了一个寒颤摸摸干煸的肚子,声音低的象蚊子叫:俺饥的慌(很饿),后晌闻到马棚饲料的料香味,就想偷草料吃。俺和奶奶一炕睡,趁奶奶不注意时,才摸黑偷跑出来。
刘二蛋看着这两个大的9岁、小的7岁,面黄肌瘦的苦娃,无言。王铁牛一家七口,八年的抗日战争、三年的自然灾害,在这个生活极其艰苦,物资匮乏的年代,媳妇身体造成长期营养不良性贫血,前段时间又生一个老三,平时奶奶照看着两个大的。王铁牛家劳力少,靠他一个人挣工分。工分少,生产队分的粮食就少,他知道两个娃正在长身体,肚子填不饱。刘二蛋叹了口气,用粗糙的大手摸摸老大老二的头,对他们说到:“大爷知道你们饿,但咱是好娃,不能偷吃集体的东西,咱人穷志可不能短啊!你兄弟俩可以在星期天或放假时给生产队放驴割草,交到生产队,挣工分,工分多了,粮也多了,咱靠咱自己的力气和汗水换取粮食,这才是最光荣的事。两个孩子看着刘二蛋,似懂非懂,重重的点头。
二十世纪60年代缺吃少穿,百姓苦不堪言,为了填肚子,偷点吃的,也见怪不怪。刘二蛋长长叹了口气,提灯返回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用破布手巾包裹严实的两个黑乎乎的糠窝头,他轻轻放在他们手心里,说,赶紧回家,害奶奶操心。老大老二拿了糠窝头,老大眼含热泪,扑通一声,给刘二蛋磕了一个响头,他知道,两个糠窝头是刘二蛋半天的口粮。
远处,找娃的王铁牛静静的站在寒风中,望着灯前的刘二蛋和自己俩娃,慢慢蹲下身,狠狠的咬着嘴唇,泪水却在眼眶打转。他仿佛看到刘二蛋的父亲在硝烟弥漫的抗日战争中,不惧生死,英勇作战,倒在鲜血涂染的黑土地上,生命献给了祖国,尸骨却永远留在异地他乡。50年代刘二蛋响党中央“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踊跃参军,三年浴血奋战,刘二蛋奋不顾身在一次与美帝拼杀中,敌人的一颗子弹穿过小腿,留下一辈子的残疾。
夜幕的马灯下,刘二蛋笔直的站着,用行动诠释血性与忠诚,如一座丰碑!王铁牛望着夜空南边最亮的那颗星,心一阵阵揪紧,生疼。他瞬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愚昧无知的混蛋!
作者简介:李县如:笔名山儿、李献如,邯郸市作协会员、邯郸市诗词会员、邯郸市小小说理事、原涉县旱作石堰梯田保护与利用协会秘书长。有多篇文章在《中国国防报》《小兴安岭》《工人日报》《邯郸日报》《邯郸晚报》等刊物发表。热爱生活,喜欢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