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田进 凌晨三点,李红父亲摸黑走到客厅,踮起脚尖,摆弄空调出风口。在保姆的拉扯下,她的父亲仍拒绝返回房间,开始大声地呵斥保姆。在听到父亲与保姆的吵闹声后,60岁的她从床上爬起来,安抚父亲重新回去睡觉。有时,为了这样的事情,李红一晚上需要起床四五次。

为了照顾父亲,李红以每月6000元的价格聘请了保姆。然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近十位保姆都因为被父亲训斥或需要日夜颠倒护理等原因而离职。街道里家政公司的工作人员一看到李红就感慨:“大姐,您怎么又来了?看到您我就着急。”

李红白天要做饭和照顾孙子,晚上还要盯着父亲。因为担心保姆可能虐待父亲,她的脑海时常会出现父亲呼唤她的幻觉。渐渐地,李红也变得日夜颠倒,且难以入睡。

2019年7月,无计可施的李红选择将父亲送往一家高端养老机构的失智老人护理区。每月超过2万元的护理费由父亲的养老金和家人的资助共同承担。

作为一种常见于老年人群体且无法被治愈的疾病,认知症(以阿尔茨海默病为主。患有认知症的老人,也被称为失智老人)已成为全球各国面临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2021年5月,中国老龄协会发布的《认知症老年人照护服务现状与发展报告》显示,2020年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中老年认知症患者约有1507万,预计到2030年将达到2220万。

这意味着,平均每46秒钟就有一名中国人走进认知症的世界。更具挑战性的是,随着预期寿命的提高和老龄化程度加深,高龄失智老人的护理职责大多落在了50至65岁这一群体的身上。

长期照顾失智老人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沉重负担,如何让养老机构在专业化护理方面发挥更大作用,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多家连锁化运营的养老机构负责人告诉记者,失智老人目前仍面临“一床难求”的局面。尽管高端养老机构大多设有认知症老人护理专区,但每月动辄1万元以上的护理费用,很难被一般家庭承受;而在中低端养老机构中,许多机构拒绝收住仍处于活力状态的失智老人,或者直接将失智老人与其他老人混住,无法提供针对性和专业化的护理服务。

1月3日,国家卫生健康委等15个部门联合发布《应对老年期痴呆国家行动计划(2024—2030年)》,提出到2030年,在100张床位以上且具备相应服务能力的养老机构中,痴呆老人照护专区(单元)设置率预期大于50%。

如何尽快让更多失智老人获得一张专业、普惠性的护理床位,依旧是养老机构、整个行业以及政府需要共同解决的问题。

是刚需

在李红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温文尔雅。他从未打过自己和两位姐姐,每次出差归来总会带回一大包零食;退休后,父亲主动承担起带孙女遛弯、晒太阳的工作,还积极参与老年乐队的活动。

直到2018年,因路易体痴呆,87岁的父亲开始变得暴躁且难以沟通,家庭原本平静有序的生活被彻底打乱。那段时期,父亲常常忘记自己已经刷过牙、吃过饭;开关电视机时,他会固执地连按一个多小时的暂停键。当家人告诉他正确的使用方法时,他反而会因此大发雷霆;父亲的生活作息也变得日夜颠倒,晚上会经常醒来在家中徘徊,摆弄各种物件。

长此以往,李红的精神状况开始出现问题,三甲医院的医生诊断她患有焦虑型抑郁症。她说:“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深刻地理解,护理失智老人真的能拖垮一位照护者。”

2024年4月,一篇题为《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的文章引发广泛关注。文章中的主角,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泳提到,由于85岁的母亲患有重度阿尔茨海默病,护理母亲占据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每天的生活被困在“屎、尿”之中。

据泰康之家养老社区事业部健康照护部总经理许春娟介绍,与普通高龄老人相比,护理认知症老人最大的难题是他们普遍存在精神行为异常症状,例如生活作息昼夜颠倒、夜间四处游走,有被偷、被害的妄想,不配合洗澡吃饭,甚至会出现打骂人等行为。此外,因为认知能力下降,老人还存在走失风险,以及漏服、误服药品和被烫伤等隐患。

许春娟表示:“即使是身体机能良好的认知症老人,通常也需要全天候的陪伴和护理。护理人员在长久护理过程中往往会感到力不从心。即使是养老机构里的护理人员,在护理认知症老人时也会面临较大的精神压力。”

2024年,泰康之家通过对19个城市、150余位认知症老人家属的调研,形成的报告显示,59.1%的认知症长辈家属认为需要更多专业照护机构,56.8%的人认为需要专业知识培训。

近些年,中国人口结构呈现出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平均家庭户规模不断缩小、人均预期寿命不断提高的特点。国家卫生健康委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人均预期寿命达78.6岁。这意味着,目前高龄失智老人的护理责任大多落在了50—65岁这一年龄段的群体身上。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双重压力下,这部分群体的护理负担只会更加严重。

在与认知症老人家属的接触中,欧葆庭护理与质量总监祁佳说,长期照顾身体机能良好的认知症老人,照护者的个人生活、身体健康、社交和心理健康都会受到巨大影响。将认知症老人送入专业的照护机构,是家属为数不多获得“喘息”的办法之一。

祁佳表示,照护的专业程度会影响认知症老人的生命周期和生活质量。如果认知症老人长时间独处,抑郁、焦虑等情况可能会加重。面对老人出现的精神行为症状,如果照护者缺乏专业的应对方法,可能会进一步加重老人的精神行为症状。

祁佳说:“专业的照护机构能为认知症老人提供针对性的、专业的、个性化的照护方案,提高老人的生命质量,这也是专业照护机构存在的重要意义。”

运营难

一名在南方某省连锁化运营多家普惠型养老机构的负责人表示,目前机构内约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患有认知症,虽然深知设置专门的失智老人护理区更有利于护理工作,但受限于场地面积和设施投入的压力,机构只能让所有老人混住,并且在护理过程中也没有进行特别区分。

为规避失智老人攻击他人的风险,该负责人采取的举措是拒绝接收有精神行为症状的失智老人。目前,机构只接收处于失能状态(即只能长期卧床)的失智老人或症状非常轻微的失智老人。

上述负责人表示,一方面,因养老机构竞争激烈,他们只能选择接收失智老人来提高入住率;另一方面,由于护理员数量有限,且护理员年龄普遍偏大、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因此机构会选择性地收住失智老人。这是在权衡利弊和承担社会责任后的无奈之举。

许春娟观察到,近年来市场上大量小规模养老机构也开始接收认知症老人,但其中相当一部分的护理机构很难实现分层、分区的专业化护理,更多的是将认知症老人与普通老人混合居住。

在国际上,通常会在养老机构内建立设施标准更高的认知症护理专区来护理这些老人。考虑到认知症老人精神行为症状的不可控性,混住或多人居住可能会对同住人的生活造成较大干扰。

除了无法为失智老人提供专业的认知训练外,在上述负责人公司总部所在的三线城市,也没有针对认知症的专科医院,相关的治疗方法也十分有限。

她说,认知症是一种神经退行性的疾病。但从他们接收的失智老人来看,尽管每个人的行为症状各不相同,但家属给老人提供的大多是类似的安眠药或抗焦虑、抗暴躁的药物。

在重庆万州区,南京银杏树养老服务有限公司运营了14家公建民营养老机构,其中一家专门用于收住失智老人。据公司董事长吴友凤介绍,如果选择建设认知症老人专区,机构需要预估在较高收费背景下的入住率,否则失智老人的费用甚至都无法维持专区的运转。如果降低费用以提高入住率,机构只能选择亏损运营或降低服务标准(包括护理员的配比和专业程度)。

付不起的费用

中高端养老机构能够提供更精细化的照料服务,但其费用超出了很多家庭的承受能力。目前,在一线城市中,中高端养老机构的认知症老人护理专区每月费用(包括护理费、餐饮费等)大多在1万至3万元;在二线城市,普惠型养老机构的失智老人护理费用通常为每月5000元左右。整体上,失智老人的护理费用比普通失能老人高20%至30%。

根据人社部数据,2023年,企业退休人员月人均养老金为3162元,城乡居民月人均养老金为214元。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开展的“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CFPS)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的人均年收入约为1.27万元。

面对实际收入与所需费用之间的“剪刀差”,目前绝大多数家庭只能选择在家护理失智老人,这也进一步导致认知症护理区可能面临高空置率的问题。

在与认知症老人家属的接触中,泰康之家副总裁兼养老社区事业部总经理徐晓欢发现,许多家属不愿意接受老人被判定为认知症,关键影响因素是费用压力以及心理上难以接受这一判定。但高投入之下,养老机构其实已经在尽量压低认知症老人的护理费用。

收费高的原因是养老机构在认知症老人护理方面的投入显著高于普通老人,这种高投入、高收费的模式也在一开始就打消了大量养老机构投入该领域的念头。

许春娟说,由于认知症不可治愈,养老机构更多地采用非药物疗法来延缓老人认知的衰退程度,因此设施的细节处理和完备程度至关重要。例如,记忆照护区不会设置镜子,以避免认知症老人与镜子中的镜像人物对话而引发困惑、恐惧或愤怒情绪,甚至出现攻击和自伤等精神行为症状;马桶需设置成醒目的颜色;居民房间及门口进行个性化设计,以便居民能够轻松辨认自己的“家”。

除了硬件设施,许多高端养老机构也会在认知症老人护理专区特别注重护理人员的专业技能。

据祁佳介绍,认知症老人的症状处理十分复杂。例如,很多认知症老人在身体不适时,会通过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表现出来。专业照护者会在确保长辈安全的前提下,及时识别、分析和处理这些特殊行为背后的原因。因此,认知症单元所需的人力配置是最高的。南京欧葆庭仙林颐养中心主要通过多学科团队的专业照护模式为认知症老人提供服务。

徐晓欢说,为了应对认知症老人的精神行为症状,护理员需要具备很强的专业知识和应对经验,应届毕业生无法立即做到,“50后”护理人员更难以胜任。这意味着,如果养老机构想开设认知症老人专区,就需要承担更高的人力成本。

如何解局

近几年,从国家到地方,政策层面都在持续关注认知症老人的护理难题。“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明确提出,支持养老机构针对失智老年人的特殊需求,提供专业照护服务。

在多位养老机构负责人及护理人员看来,目前仍待完善的政策是尽快建立认知症老人护理标准,以及通过加大财政支持力度来惠及更多普通认知症老人。

目前,国家层面尚未针对认知症老人护理专区的软硬件设施建立相关标准,养老机构大多是基于自己的理念来搭建认知症老人护理专区,因此不同养老机构的认知症老人护理体系侧重点存在诸多差异。

许春娟表示,认知症老人护理在行业层面依旧是一个新鲜的课题。未来,政府或相关协会可以邀请头部养老企业,共同协商制定认知症老人服务规范、护理员专业培训、设施建设最低标准等。行业标准不仅能为养老机构解决认知症老人护理区在建设前期的许多麻烦,还能提高行业的整体护理水平。

2023年,上海、江苏率先发布了认知症照护单元建设标准。其中,上海在《养老机构认知障碍照护单元设置和服务要求》中对认知障碍照护单元的环境、安全、用房、设施设备及人员配备提出了一系列要求,同时还针对软装环境的色彩设计及室内装修材质选择、设施设备配置等方面给出了相关规定。

另一方面,吴友凤表示,由于认知症老人护理专区的建设和运营压力非常大,如果政府能直接提供相应的物业设施或认知症护理专区的建设补贴,机构既能将有限的资金用于提升护理服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护理费用。

此前,上海已明确提出,给予每个认知障碍照护单元一次性开办补贴10万元,给予每张认知障碍照护床位1万元的建设补贴。

在居民支付能力方面,徐晓欢建议国家在推行长期护理险的过程中,可以加大长期护理保险制度向认知症老人倾斜,或者覆盖更多中轻度认知症老人。这样既能避免认知症老人的护理过度依赖政府补贴,也能降低老人家属的经济负担,形成可持续运转的模式。

目前,长期护理险正在全国49个城市进行试点,保障范围集中在重度失智、失能人员。只是,目前90%以上长期护理保险试点地区的筹资都来自医保基金划转,尚未形成独立的筹资体系,个人无须主动购买。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德国、日本等国家主要依赖与长期护理险类似的制度来降低护理失能、失智老人的经济负担,筹资主要采取“政府+个人”或“企业+个人”的方式,以实现长期护理险的基金收支平衡。

在现有条件下,家属依旧是失智老人护理的第一道“防线”。徐晓欢呼吁,社会相关机构在照料认知症老人的过程中,应积极对家属给予支持和帮助,包括对认知症老人照护的认知、照护经验的分享和压力疏解等。尤其是在认知症的发展初期,可以帮助家属及时发现并就医,进而延缓病症的发展,这也是短期内更现实且更经济的解决办法。

现如今,李红的想法是,在完成照顾孙子的职责后,自己将尽早入住养老机构。她说:“在社区志愿活动中可以看到,即使儿女孝顺,如果老人行动不便,下楼晒太阳都是一种奢侈,生活质量一言难尽。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也为了自己的生活质量,进养老机构已是我的第一选择。”


田进经济观察报记者

大国资新闻部记者
关注宏观经济以及人社部相关产业政策。擅长细节深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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