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至上是所有成都人的共识，也是当下林更新所认同的

在一路狂飙的城市化进程中，成都失去了很多，但从未丢掉过生活，它的街巷、方言、空气中飘散着的花椒香、茶馆里哗啦啦的麻将声都是证明。这座城市上空有灿烂的文明、先锋的光环，但光环之下，又确是十足平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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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矮桌合起，并成一方茶几，茶几上立着一个陶炉，炉上架起细丝铁网作为烤盘。桂圆、板栗、红枣、金橘连同成堆的花生，灯笼一般的柿子，熊猫造型的点心，满满当当地围了烤盘一圈，正中是一把沉甸甸的黑色茶壶。点火，加水，待茶开，再将食物放上炙烤，这是蜀地新近盛行的“围炉煮茶”。

成都建城三千余年，素有饮茶传统，自唐起，盖碗茶在这片土地上发明，后流行于世，并演化成成都慢生活的一道别致风景线。不同于盖碗茶常见的花茶，“围炉煮茶”以红茶为主，茶器也一改传统盖碗青花的样式，常见敞口玻璃杯，其重点不在于喝而是煮，相比茶的口感与种类，它更侧重的是与亲朋好友围炉而坐，一同煮茶烤食物的意境与氛围，一如宋诗云，“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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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在冬至前一日，不赶巧，这日少了一角晴窗。太阳不见踪影，空中有些不浓不淡的雾，薄絮似的绞在一起，透着些微潮气。宽窄巷子的成都钓鱼台精品酒店大隐隐于市，一墙之外就是市廛景象，上午和下午，行人络绎，鞋后跟落在石板上，机动车轧过路面，蛋烘糕的蒸汽一团一团拱着塑料门帘。酒店两处院落“宽庭”和“窄院”隔街相望，都精心修缮过，保留了清代老宅原本的雅拙大气。青砖黑瓦不露声色，应和着朱红的通花栅格木窗，从木窗望出去，尽览层叠竹林与大株银杏。

和这里的人一样，成都的银杏也是不紧不慢的。眼下，北方的银杏早已掉光了叶，这里的银杏还是大簇大簇的金黄。林更新踏着松软的银杏叶，在茶几旁的木椅上坐下，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桂圆花生把玩。这座城市于他是老相识了，各种机缘来过数次，他对城中的山川草木、饮食风俗都不陌生。但他并非无辣不欢的川菜爱好者，采访伊始，林更新便一再声称“我的饮食习惯跟成都不太一样”。他讨厌重油的食物，对于成都火锅与街头小吃都兴趣不大，也许是北方基因“作祟”，林更新钟情于各式面类。成都的面馆名堂多，担担面、鸡杂面、排骨面、牛肉面、肥肠面、渣渣面……满大街的争奇斗艳，他都喜欢，“面就是我的安慰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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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侯区十一街巷巷面馆拍摄时，林更新特意打包了一份素椒杂酱面当作这日午餐。巷巷面，顾名思义，即开在巷子里的面馆。成都叫巷巷面的面馆很多，近些年随着城市拆迁改造，真正开在巷子里的面馆已日渐稀少。这家巷巷面馆大体还保留着旧日模样，巷子口窄旧的门脸儿，屋檐下挂着褪了色的招牌，门前延伸出一小片空地，摆放着数张简易木制桌椅。午后近两点，已过用餐高峰，店里不时有食客进出。

素椒杂酱面是店里的招牌。所谓素椒杂酱，即熟椒与炸酱，底料是二荆条制成的熟油辣子、花椒面、酱油和芝麻酱，面上铺着一层肉臊子，可以通俗理解为红油素面与炸酱面的结合，讲究的是不同层次的香和口感味道的复合叠加。相比名声在外的担担面，素椒杂酱面更像是本地人认可的成都第一面，常年占据各家面馆菜单头牌，再不起眼的小面馆，也都少不了它的身影。

在成都，素椒杂酱的配方是动态变化的，一千家店有一千个版本的素椒杂酱。林更新手中这一碗，红油肉臊一筷子搅进，根根面条便裹上了酱汁，麻、香，他吃得尽兴。按通常标准，这家面馆无疑是一家典型的苍蝇馆子。“苍蝇馆子”一词，最早便来自成都，指的是那些店面狭小、窄旧、卫生条件欠佳的廉价小馆，它们散落于街巷深处，像苍蝇一样密密麻麻。起初，苍蝇馆子更多被强调的是它脏乱差的一面，近些年的日常语境里，这一词的贬义色彩逐渐变得中性，甚至被赋予了市井与美味的意味，变成某种爱称，并引申出新的释义：食客像苍蝇一样，无论餐馆开得多么隐蔽，他们都能循味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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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林更新是一个极为落地的人。他也偏好这类市井食物，自称苍蝇馆子的“常客”。他说起多次到访过的一家苍蝇馆子，20世纪八九十年代做田螺起家，数年间换了好几个店址，“十几年前我来成都的时候，它就有一个棚子，又脏又破的，后来出了名，搬了地儿，像是把棚户区那片全给包下来，整了一个包间，一看还是又脏又破的”。按现代餐饮业的标准，这类苍蝇馆子无疑是落伍的，抛开朴素的就餐环境不谈，这里没有可人的服务，菜式出品也谈不上标准，但给人一种生活的实感，那是让林更新心安的存在。

林更新的家乡是辽宁沈阳，它是一座同样以平民美食著称的东北城市，他吃着抻面与鸡架长大。“其实不仅仅是成都，不管在哪儿，我都很喜欢去那种有些年头、底下评论大多也都是推荐的地儿，这些地方通常都比较地道，有一种烟火气，咱不一定非得去那种必吃榜上的馆子，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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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武侯区十一街·巷巷面

和苍蝇馆子一同构筑林更新的“烟火成都”印象的，还有夏日街头的夜摊文化。“现在冬天可能不太明显，之前我夏天来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夜摊文化特别好，一到晚上，我就和朋友溜达着去吃碗蹄花，来一碗炒面、炒饭什么的，那种小摊就特香。”

距离巷巷面馆十来分钟车程的玉林社区，是成都餐饮娱乐最为集中的区域之一，有着当地标志性的夜市景观。玉林位于城市中轴线的人民南路西侧，南北分别以二环路、一环路为界，区域内有无数曲折的毛细血管式小巷，晨起便是一片活色生香的景象。街连着巷，店挨着店，人来人往，身旁不时闪过卖粑粑柑的小贩，空气里掠过淡淡的腊梅馨香。我们在玉林十巷一家羊肉摊前等待拍摄，耳旁响起一段对话：“明天过节想买只羊，这只太大了。”“那给你挑只小的！”

隔日就是冬至。自汉开始，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有过冬至的习俗。北方吃饺子，南方吃汤圆，成都人过冬至的仪式感则是一锅有滋有味的羊肉汤。至于个中缘由，除羊肉驱寒保暖的食用与药用价值外，成都因水源、土壤等优越气候地理条件，有充足草料来源，适宜山羊养殖。早在明清时期，羊肉汤馆就已遍布蓉城大街小巷。现如今成都市区的羊肉馆，十有八九都挂着简阳羊肉汤的招牌。简阳位于成都以东，距市区48公里，是成都羊肉食俗的发源地，自汉起便有食用羊肉汤的记载。简阳羊肉汤得益于简阳山羊，得天独厚的山地牧场和江湖提供了良好的水草条件，山羊肉质细嫩，温而不火。区别于北方常见的铜锅清汤，蜀地的羊肉汤是清一色奶白汤底，大都加了鲫鱼、羊骨一同熬煮。待羊汤香气氤氲，倒进羊肉、羊杂，最后扔上一把豌豆尖在锅中涮烫，青绿还带着卷曲藤蔓的茎叶积攒了一整个冬日的甜，舌尖渐有回甘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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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前夜，林更新便被当地朋友拉去吃了一顿羊肉汤锅。羊肉并非他喜欢的食物，噩梦始于有一年在西北拍戏，剧组顿顿都是羊肉，吃到最后他嘴角上火，自此很少再碰。相形之下，熏鸡架、猪五花更符合林更新对肉类的偏好。印象里有好几次，他用烤五花招待过剧组同事，无须大操大办，一只小烤炉、新鲜的五花肉，搭配的蘸料也简单，“基本上就是孜然、盐、芝麻和辣椒面”。在烤肉的世界里，林更新奉行的美味法则是肉足够新鲜，那是好吃的第一要义。

鸡架同理。林更新特意对比过北京和上海的鸡架，“北京好吃的鸡架挺多的，因为离得近，有很多东北人在这里开店，口味都很好，在上海是真不好找，最近我刚找到一家接近的，尝一下味道能还原50%”。对于个中差距，林更新分析主要在于鸡架是否冷冻冰鲜，“像沈阳那边，鸡架需求量非常大，根本不会冷冻，每天菜场卸下来的鸡架都是新鲜的，拿过来就做了，上海这边没有太大需求，多是冷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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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交网络上，林更新常被调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的社交平台上总有食物的身影，学校食堂的饭菜、外面店里的油条、自家厨房里的猪肉粉条，偶尔兴起，他也会更新一些诸如黄焖鸡、煎带鱼的做饭视频。相比一般人，林更新显然对食物与下厨的兴趣更为浓厚一些，他把原因归结于“馋”。

“很小的时候，我其实属于吃饭比较费劲的类型，后来上了小学逐渐长胖，那会儿就开始嘴馋了，甚至会跟家里人点菜，一放学回到家，就会跟他们说我今晚特别想吃什么。”他人生中第一次灶台经历就是在小学时期。他已经记不起是何缘由，老师给学生们布置作业，要他们回家学着炒鸡蛋，做好并用饭盒装好后带到学校，看谁炒的色泽更好。那盘炒鸡蛋最后是如何完成的，林更新也记不清了，印象中是奶奶在旁一边辅导一边帮手。真正开始自己下厨，林更新回忆，“是自己独立生活，加上对生活有一定概念后”。19岁，他离开沈阳到上海求学，大学一毕业，他便进入马不停蹄的工作节奏。很多时候，生活是一团顾此失彼的乱麻，厨房承载了他某个阶段关于生活的具体想象。“对很多工作繁忙的现代人而言，厨房是相当陌生的，尽管家里有配套的厨房，但是厨房里应有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样都没有，但当我自己开始独立生活，把这些东西都配备完善后，我就产生了一种做饭的冲动，它是生活里自然而然的一部分，人怎么可能离开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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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林更新热衷于叫朋友来家里小聚。他会亲自下厨，做上几个拿手好菜，看大家吃吃喝喝也高兴。“现在我不轻易这么干了，下厨还是一件很累的事儿。”他头歪向一边，有些意兴阑珊道。在他过往下厨生涯里，好评率最高的是一道酱牛肉，“比外面买的还好吃”。做法并不难，关键在于用料，林更新不用现成的卤料包，所有酱汁卤料都是他自己亲手调制的。选牛腩肉还是牛腱子，用多少八角、香叶和桂皮，黄豆酱和甜面酱的比例如何，这些都并非重点，他的独门秘诀有二：一是用海鲜酱油，“相比一般生抽，海鲜酱油更鲜”；二是多加冰糖，“冰糖熬完后是黏黏的，收汁的时候酱汁感会很强，收到肉里也入味”。

尽管如今下厨的热情淡去，林更新还是坚持厨房里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尤其各式调料要齐全，不能将就。“对于中餐来说，调料是相当重要的，一道菜里，每一味调料就相当于一种独特的味道，少了一味觉得无所谓，不影响大体，但细咂摸下，还是会有很大差异。”朋友曾从国外给他带回来一瓶黑松露海盐，那是一家西餐厅自己研发的，他很是喜欢，后来不知怎么被误认过期给扔了，他有些遗憾，“我再也没买着过”。

从林更新的视角看，川菜同样是一个讲究调料的菜系，“你看下锅前那些花椒油、各种辣椒、豆瓣酱，这种提味的东西很多”。川菜素有“一菜一格，百菜百味”之说，其灵魂便在于出神入化的调味。花椒的麻加上辣椒的辣，是四川火锅经典的麻辣味，郫县豆瓣酱、甜面酱或麻酱的混搭，是北方菜系常见的咸鲜，陈皮味型里有粤菜的影子，酸辣口里有邻近的贵州菜风味，简单如一碗抄手，也有红油、原汤、海味、酸辣四种口味可选。

2010年，成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美食之都”称号，成为亚洲首个美食之城。自那开始，川菜、火锅连同串串、兔头走进千家万户，与此同时，不断有外来元素为川菜增添语汇，新的调料、卷土重来的古老蔬菜，活泼热辣地刺激着来这座城市的人们的胃口，川菜的内涵和外延不断扩展，包容与开放成为这座城市最突出的底色。在林更新的演员生涯里，2010年同样也是浓重墨彩的一年。那一年，他正式签约成为艺人，一年之后，他人生中第一部戏《步步惊心》播出，林更新自此进入大众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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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拖拽着他进入36岁，东北人身上那份率真性情不曾消减。他喜欢黄焖鸡是因为这道菜下饭，喝啤酒前一定会查看附近是否有厕所。谈及主演的《与凤行》《玫瑰的故事》在2024年先后热播，他坦诚这给自己带来了不少额外的工作。2024年是他格外繁忙的一年，正常剧宣和商业活动之外，他还要兼顾自己的博士学业。戏剧影视表演创作是上海戏剧学院新开的方向，并非传统的学术类型，学制四年，林更新觉得它与自己现阶段的志趣和精力适配，便起心动念提交了申请。

课程并不轻松，最多时一周三天都有课，他不能总是离开上海。重回母校让他感觉熟悉又陌生，新鲜感是自然而然的，但碰上人多的课堂，察觉一些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他还是会生出一丝不自在。“可能我对于其他同学来说也有新鲜感，”林更新打趣地说，“你就觉得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监视，每一天都像有监考老师在看你一样。”一堂课三小时，林更新有时想趴在桌上歇息一会儿，脑海里马上便会蹦出“这样不太好”的念头，他自觉不自觉地又会坐得板正起来，“有时候我都会有一种在外边做活动的感觉，感觉就差直播了”。这就是演员的自觉吗？林更新不置可否。怎么与这种不自在相处？他暂时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妥协呗，那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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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的评选中，成都连续多年入选。一种解释是，在一路狂飙的城市化进程中，成都失去了很多，但从未丢掉过生活，它的街巷、方言、空气中飘散着的花椒香、茶馆里哗啦啦的麻将声都是证明。这座城市上空有灿烂的文明、先锋的光环，但光环之下，又笼罩着十足平民的生活。生活至上，几乎是所有成都人的共识。对林更新来说，当下最重要的命题也关乎生活，“好好规划自己的生活，并不是规划事业，而是规划生活，事业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一直以来我想的都是怎么充分地利用优化好时间”。他悠哉悠哉地站起身，高高的个子，使他有种俯瞰一切的闲适。窗外，雾气消散了些，一株古银杏探出金黄一角，树叶如瀑布般垂落。树下是黑色的屋瓦、低矮的砖墙，墙外是青灰色街巷，巷子里红油翻滚，蒸汽上窜，这一日初泡的茶水香浓、袅娜，四周缭绕起鼎沸人声。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