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天又冷了
文/刘红梅
我先想起妹妹。几个小时后,很不经意地,注意到手机屏上的日历,冬月初三,妹妹的生日。之前想到她是因为天冷了,外面下着的雨像是刚刚解冻。我就想高山上说不定下雪了。
想到高山下雪,就很突兀地回想起儿时和妹妹蹚着雪去外婆家的情景。那年我应该不到十岁吧,和妹妹都穿着爸爸给我们新买的同款大红靴子,走在厚积着雪的山路上。
靴子是橡胶底,有明显凸起的纹路,我走得很稳。同样的靴子,穿在妹妹脚上却多了些调皮之气,它们故意捣蛋,让妹妹走不了几步就摔一跤。雪地里摔跤,摔得特别实,也就特别痛。我心里其实是很心疼妹妹的,却在她每次摔倒时都忍不住爆笑,怎么都忍不住。我一边笑一边去扶她。她恶狠狠地瞪着我,使劲摔掉我的手,口中硬邦邦地蹦出一个一个孪生的词,“你笑,你笑……”
日子和心绪的巧合,拨动了记忆。
我想起,我们成长的岁月里,似乎一直都这样相伴前行。
她比我懂事,像我姐姐。我喜欢把心事说给她听。当我在人生的路上艰难跋涉,几欲摔倒时,她会及时地扶起我,从未像我那般幸灾乐祸地笑话我。
我选择了一桩不太合世情的婚姻,爷爷大发雷霆,父母无限悲伤,妹妹说,你觉得幸福就好。我深陷婚姻的泥淖,恐惧无助的时候,妹妹使着蛮力牢牢抓住我,帮我一点一点爬出来。
女儿来到世间,睁眼看到的第一张脸孔,是满含欣喜温柔慈爱的幺姨的脸。妹妹也是从那一刻起,便用母亲般的情怀关爱与呵护着我的女儿。女儿特别黏她幺姨。新城初建时,大年初一,我们在女儿爷爷家团聚,不到三岁的女儿趁我们不注意,一个人溜出去,摇摇晃晃地走在到处都是工地的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幸好被一个善心的人看到带了回来。四处焦急寻找孩子的我们与带着她回来的一家子人迎面相遇。那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媳妇说,小孩告诉她说要去找幺姨。
妹妹身材小巧,小巧的妹妹却每每在我们共有的家庭遇上艰难之时,跟我共扛家的重负,做了我精神里面那根粗壮的支撑柱子。
父亲病重,被千里外的医院婉拒收治。我们姐妹两个在绝望的挣扎里互相搀扶,在痛苦的深渊中彼此救助。父亲离世,我和妹妹在安葬父亲的那天凌晨,送他的遗像回家。楼道很黑,人们都在熟睡,我在前,妹妹在后,我们的相随让彼此心里略得安稳。我在门外,妹妹在门里,我把抱在怀里的父亲的遗像交给妹妹,她接过倒退到电视柜前,然后转身,将遗像安放在柜顶。柜顶的另一边,放着爷爷的遗像。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泪流满面,妹妹流着的泪像是从我这里分出去的,这让我深浓的悲伤,轻淡了些。
妹妹很平稳很幸福地走过结婚生女的最初十年,然后,便一脚踏入了人生的冰天雪地中。她还是不断摔跤,每一次的摔倒都几乎致命。我再笑不出来,只有紧藏着疼痛的心,平静地伴着她。
她第一次做开颅手术,我在她身边。术前全面检查,要背一个插满线管的盒子,一直背到第二天。妹妹背着那个盒子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坐在餐馆进进出出的人的目光里,妹妹说,这个样子好像天线宝宝哦。手术头一天,术前准备,要剃光妹妹那头柔美的秀发。一缕一缕落下的头发,如同一只苍劲的手,一把一把抓捏心尖上最敏锐的神经。剃完后,妹妹叫我把她包里的小圆镜给她。她看镜中自己的光头,说,请叫我小师妹。我怕她看到我实在憋不住的泪水,手忙脚乱地去找我头天给她买的花色绒帽。妹妹顶着一团锦簇的繁花,将头歪来歪去自我欣赏,忍不住感叹,“好年轻啊!”
生命的力量很神奇。妹妹恢复得很快,不到一周,她就可以下床了,可以慢慢走动了,十天后,出院了。
回家休养期间,我笑她,成天闲来无事,你不会想要去上班吧?她给我一个白眼,砸过来一句话,“我疯了?!”哪知没过一个星期,她期期艾艾地对我说自己想去上班。
我们都以为,她已经安然度过人生大劫,就算是三年后再查出复发的小肿瘤,我们也丝毫没有警惕背后潜藏着的深渊。我陪她去做伽马切除手术。手术前头上要固定上一个小型四方铁架,妹妹顶着那个铁架坐在手术室外等候手术,我看到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眼角滚落。我握紧她的手,她说,头好疼。她说,这个没完没了。
厄运的魔爪抓住了妹妹,便不打算放开她。五年后,肿瘤复发,并飞速生长。又做手术,割了它。一年后,体内又再生长,长得更快。妹妹妥协了,她决定与病痛和平共处。短时间相安无事之后,那不通人性的恶魔开始变本加厉地肆虐行凶。拼命揪着一线生之希望的妹妹,选择了又一次手术。
又一次陷入无力回天的绝望。妹妹的日子里,充斥着等待死神的恐惧。
爱的力量撑起她生命里最后的倔强,她死死地抵住生之命门,将死神拒之门外。她要让她的女儿顺顺利利冲过千军万马冲锋拥挤着的高考之桥。她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却叫人难以置信地掐准着异地求学的女儿放学的时间。时间一到,她便挣扎着坐起身,要过手机,异常清醒地和女儿视频通话。视频里的她尽管有些虚弱,却神情自如地说着笑着,竭尽全力去应和女儿那眉飞色舞的讲述。挂掉电话,她身子一软,歪在床上,又陷入昏迷中。
直到女儿高考完。
女儿回来了。见过女儿最后一面,我的妹妹,将狰狞的病魔甩在身后,与死神言和了。
没有妹妹相伴,我前行的路上孤独了许多,艰难了许多。很多心事,常常烂在胸中,沤得整个心子恶疼不止。
冬日的凌晨陪患急性胆囊炎的母亲去医院,在空荡荡的医院里一边缴费拿药,陪母亲检查输液,一边想,如果妹妹还在,我不会这样孤独。母亲走路不小心跌倒,摔伤了骨头,我搀扶着腿部不能受力的母亲上下轮椅去做各项检查的时候,不自觉地想,如果妹妹还在,我不会如此无助。
妹妹在生前最后的日子里,常常说,人死后,亲人会记得一时,等到坟头长草,谁人还会记得。可是妹妹,我记得,一直记得。
天冷了,妹妹生日也到了,如果妹妹还在,我会送她保暖的礼物。现在,我只能说,妹妹,天又冷了,我又换上了,与冬天有关的,思念。
作者简介:刘红梅,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重庆市巫山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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