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12期内容
照相的故事
我的故乡辽宁省新金县墨盘公社与20世纪70年代所有的公社一样,只有一家国营照相馆,叫王山头照相馆。不是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一般人是不会去照相的。一来照相需要一定的费用,贫困的农家对这格外的开销极其谨慎;二来成年累月不照一次相,照一次相梳洗打扮是颇费工夫的,乡下人宁可把时间都丢在田间地头,也不愿意浪费在“臭美”上。
如果赶上订婚,赶上同学入伍招工,不照一张相显然是说不过去的。那时没有彩色照相,照相师傅后来手工描上的颜色,每个人的脸都“有红似白”,像画的一样。这就是照相师傅的功夫。那个年代到照相馆学徒,首先就要学习给黑白照片“上色”,然后才是暗房兑药水、曝光、成像之类的技术。这些技术在现如今不怎么稀奇,那个年代确实有些神秘,也算一门手艺。像电影放映员、瓦匠木匠一样,都是女孩子争相取悦的对象。
王山头小学就在王山头照相馆的旁边,放学后我经常跟同学一起到照相馆去玩。我们都很好奇,总觉得那里有无限的秘密。
也是,有时候就碰上屯子里的叔叔、姑姑来照相,叔叔带着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青年,姑姑带着一个大小伙子或者是一个帅气的军人。这一般都是来照订婚照的,那时人们比较腼腆,看到我们这些小孩丫丫,他们照样脸红。倒是有的姑姑带着一个军人,很有几分展扬的感觉。他们在外头仿佛还很生分,在照相间却听从照相师傅的摆布,显出亲密的样子,挤出一丝羞涩的笑容,最大程度拍出“革命的友谊”。一张相照下来,颇费些功夫,有的人甚至大汗淋漓。这些场景,通常是不允许别人看的,我们跟照相师傅混熟了,才可以偶尔混进去,看看“西洋镜”。
大约在我六七岁的那年春节,小伙伴巧朋的城里舅舅拎着一部海鸥牌照相机,来乡下的姐姐家串门。巧朋的妈妈是知青,姥姥家在大连城里。巧朋舅舅给巧朋一家照相,我们一帮小伙伴很眼热,但人家不可能白给我们照,说好了照一张一块五毛钱。我当时兜里有几块钱压岁钱,尽管妈妈一再嘱咐不要乱花钱,但我禁不住诱惑,站在巧朋家凌乱的箱子柜子前面,在众人的逗笑中照了一张相,然后付给巧朋舅舅一块五毛钱。
其实,付完钱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妈妈的脾气,一顿打骂是免不了的。但转念一想,我就自己做一回主,看妈妈能怎么样?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晚上回家,我如实告诉妈妈照相的事情,果然妈妈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现在想来,妈妈的数落也不无道理。妈妈说,王山头照相馆的师傅都是老师傅多年带出来的,那是一门手艺,不是谁拿个相机就能照相的。他既不会给你摆姿势,也没有提前让你收拾打扮一下,随随便便就照了?再说他拿个相机准不准成,里面有没有底片?他把你钱收了,什么时候能给你洗出照片来呢?
妈妈这么一说,我还真是觉得当时有些鲁莽,怎么这些细节当时就没有想到呢?我后悔不迭,但又不好意思专程去巧朋家询问。我觉得城里人说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穿着衣帽光鲜,是不会骗人的。
这张相片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当我和妈妈都渐渐淡忘这件事的时候,巧朋才将照片和底片交到我的手上。这大约距离春节有半年之久,妈妈和我终于放下心来,但照片不是跟照相馆一样带纹的相纸,清晰度也差了不少,表情也很不自然。我又被妈妈数落了一顿,妈妈在告诉我以后当心城里人的同时,也告诉我这张照片的命运:不装进墙上的相框里。
后来的十多年里,如果照相,我都选择进照相馆。但我的笑容,几乎每一次都很勉强。
朋友们都对我说:你是真的不会照相啊!
乡村邮递员
我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与乡村邮递员打交道。
那时我订阅了《中国少年报》《新少年》《红蕾》等学生报刊。我订阅的是《中国少年报》,但怪异的是,我首先收到了一张《少年报》,是上海出版的,随后就一直收到《中国少年报》。这个事情我有些想不明白,而且我比较了一下,《少年报》办得比《中国少年报》好看。我向邮递员打听缘由,邮递员只是推说搞错了。我想探个究竟,索性按照《少年报》上的地址,给报社写了一封信。很快,报社回信了。大意是说,目前国内有两份办给少年儿童看的报纸。一份是北京出版的《中国少年报》,一份是上海出版的《少年报》。读者在订阅的时候有时不太好区分,邮局也常常搞错。不过今年搞错了,明年可以改订《少年报》。随信,编辑还夹寄了一份当月的《少年报》和印有“少年报”字样的小笔记本,那个小笔记本大小正好可以装进信封,印刷之精美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还有,那个编辑的字也漂亮极了,可惜署名只是“少年报社”,不知道编辑的真实姓名。这封信我视若珍宝,那个小本子我一直没舍得用,保存了许多年,那封信上的字,我也照着练了很长时间……
更重要的是,报社给我来信这件事,通过邮递员的嘴,传到了老师的耳朵里,传到了屯子里,传到了大队上。大人们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同学们也不时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邮递员叫刘乃和,是我家邻屯的,大概也就年长我五六岁的样子。好像初中刚毕业,他就进了邮局,当上了乡村邮递员,每天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穿着绿色的衣服,穿行在机关学校村屯,风风火火的,很令人羡慕。
乃和的弟弟是我的同学,所以他是认识我的。不过之前,大概由于年龄的差异,他并不怎么搭理我。现在好了,报社来信让我们俩更加熟络起来,他也似乎忘记了我的年龄。
之后,《少年报》又陆续寄来几次报纸,每次乃和都很张扬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中上前取过那个黄色的信封,却并不打开,等放学回家,在里屋自己独自享受报纸的墨香,欣赏编辑的一手好字,然后锁进自己的小木箱子里。
受了《少年报》的鼓舞和投递员的礼遇,我又参加了《红蕾》杂志举办的看图作文比赛,虽然仅仅得了一个鼓励奖,奖品只是一张《红蕾》杂志社印制的课程表,我也照样很是兴奋。那一年,为了欢送一位瓦房店师范学校来实习的老师,我写下了人生第一首自由诗,并且在欢送会上进行了朗诵。
由此,我的文学爱好开始真正萌芽,这首诗对我个人而言,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尽管我早已不记得这首诗的题目。
我喜欢听邮递员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在操场上响起,我喜欢看乃和不踩车蹬直接跳上自行车车座的潇洒,我更喜欢他不进学校传达室而直接走到我的班级门口……
上初中以后,学业紧张了,有的老师也点名批评我“不务正业”,可我仍痴心不改,没事就往邮局溜达。渐渐地,我又认识了乃和的爸爸——邮局局长,当时记得叫刘什么,现在都忘记了,但他和善的面容至今不忘。还有邮递员小尹,后来成了乃和的姐夫,跟我也很熟络。后来小尹调到普兰店市邮局,有一次偶然相见,很是亲切。
前些天一位同学回老家,说是见到乃和了。同学一阵唏嘘,说乃和的头发都白了。我有些黯然,对照自己的年纪,想来乃和也快到退休的年龄了,而我依稀记得乃和年轻时的模样。
作者: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