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周刊】

山与岭的高度

吴立群

城市生活,有股无形的引力,总是让人无法摆脱其束缚。此番助我突破“自我囚笼”的,是宜兴湖㳇廿三弯的山水、人文和朋友。

从无锡出发,经锡宜高速,刚到宜兴地界,铜官山就像巨人一般,热情地奔来迎接。“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每到此处,我的畅快之情一如苏东坡当年。我总是想:只要将“船入荆溪”改成“车到宜兴”,我就代表苏东坡实现了穿越。


起伏的山与岭,那是大地涌起的波浪,造就了与平原地区绝然不同的富于张力的表面。宜南山脉,是天目山余脉,但就算经皖浙两省分割后的这点“边脚料”,却成就了宜兴南部湖㳇、丁蜀、张渚、太华、西渚山区一带的活水源头,成了太湖源之一。

宜兴地处北纬31度东经120度,属北亚热带南部季风区,四季分明,气候温和,年均降雨量1200毫米,无霜期240天,山土松厚,含氮量高,这一切非常适合茶树生长。经过一冬的休养生息,饱吸养分的棵棵茶树被春风春雨唤醒,争着抢着将芽苞捧上枝头,粒粒精气神十足。据专家讲,长江以北,茶树基本不适宜生长。宜兴恰恰属于南北交汇处,同时又避免了南北两地的劣势。

幸甚至哉!继天时、地利之后,宜兴又迎来了“茶圣”陆羽,就像多年后迎来大文豪苏东坡一样。

在没有104国道前,除了太湖水道,廿三弯是沟通江浙两省交界乡村最便捷的通道——经宜兴境内的廿三弯,翻过啄木岭就是浙江尚儒村。如果没有贡茶古道的神韵,廿三弯也许就是一碗白开水。如今,手捧香茗以待的,是文友王顺法。他将引领我与“茶圣”陆羽的精神对话。攀登啄木岭的队伍刚出发,有人手机铃声高声响起,“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那是歌曲《听闻远方有你》。哦,对了!这一声响,莫非是上天为我的“朝圣”之旅作出的特别安排?


公元754年,廿三弯迎来22岁的陆羽。他开启了阳羡茶的新时代——在盛唐天空下最绚烂的生命之花《茶经》里,他写足了阳羡。陆羽来到江南,起初是为了避安史之乱,但“问茶”是他刻骨铭心的使命,于是,陆羽的人生之难,就成了阳羡茶的万岁之幸,阳羡人的万年之幸。苦与甘的茶道哲学,上天早已注定。

啄木岭不高,全程约2公里,提升高度约400米,登顶一般需20多分钟,有山民只需5分钟。登山如饮酒,其本身并不令人舒服,但真正的舒服就在于攀登中广泛的交流、自由的思考,以及攀登后收获不同的身心感受。

宜兴人应该记取唐朝常州刺史李栖筠,就像杭州人记取白居易、苏东坡一样。

安史之乱导致宜兴社会动荡不安,百姓生产生活遭受严重破坏。李栖筠出任常州刺史后,积极整顿秩序,恢复生产,稳定地方。廿三弯赐福寺山僧感念其功德,乃采寺院周边野山茶以表谢意。李品尝后,感觉是难得之货,于是用来招待地方名流,其中就有避难宜兴的皇甫冉、皇甫曾兄弟,而陆羽是其门客。陆羽随皇甫兄弟在常州府品尝佳茗后,认为“芬芳冠世”,可以荐于皇上品饮。李栖筠听说陆羽精通茶事,遂深以为然——陆羽也许不知道,李栖筠曾因救驾有功,深得皇家信任。果然,皇上品尝后,龙颜大悦,当即将阳羡茶定为制度性贡茶,不但要年年进贡,数量上也有充足要求。这一切,在《宜兴茶业》等资料中都有记载。


李栖筠有办法:他开创了茶叶规模种植的先河。重任落到陆羽肩上。陆羽来到廿三弯,与山僧一起堪察研商。最后,陆羽得出结论,海拔400-500米处,阳光充足,雨露浓厚,土壤适中,所产茶叶天然芳香浓郁,经久不散。于是选定优质品种在廿三弯开垦种植。廿三弯,凭借阳羡贡茶的原产地标记,从此成为周边群山中的翘楚,一跃登上“山生”新高度。

阳羡茶的确好,皇家需求量最有说服力:初为500斤,后为2000斤,一万余斤。这真是要茶不要山民的命。天道恒常。皇家的需求之风,客观上将阳羡茶的种子吹向更远的群山。陆羽考察了湖㳇、茗岭、张渚等山区,以便扩大种植面积。同时,他在湖㳇建设由官方命名的“茶舍”,集种茶、制茶、评茶、运输于一体。据称当时征调的役夫达两千多人。若干年后,朝庭又在啄木岭南侧的长兴境内兴办茶场,建起“贡茶院”,有茶叶作坊30多间,作业人员千余人,所产茶叶统称阳羡茶,全部进贡朝庭。

“江南之茶,唐人首重阳羡。”明代茶叶专家许次纾在《茶疏》有皮记载。这种风气一直影响到后世。苏东坡有诗云:“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泉”;王安石品尝了阳羡茶后,深情写道:“故人时记忆,阳羡致新茶。”唐伯虎、文征明等一众茶人,更是不遗余力为阳羡茶代言。


终于越过第二十三个弯。啄木岭顶部,长风浩荡。站在重建“境会亭”内,眼前竹海波涛翻滚,一时令人忘忧。据当地朋友介绍,贡茶生产事关重大,开春采茶前,常州、湖州、苏州三府刺史及朝庭命官“督造史”,都会预约来到廿三弯会商,并举行茶宴庆祝,名曰“茶山境会”。起初在赐福寺见面,后来在寺院旁建一座竹木亭,这就是“境会亭”。每年惊蛰过后,境会亭上规模盛大的开山采摘仪式,让充沛的山川开张起最激越的胆魄。

此时此刻,初秋的山风不亚于初春的阳羡茶,传说中年代久远的霸王潭,又如何抵得眼前的切实景况?连绵群山中,最近的长兴尚儒村一目了然。和廿三弯所在的宜兴邵东村一样,在改革开放的长风中,这个自然环境优越、百姓生活富足的世外桃源正日益兴旺发达。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有人豪情大发,吟咏起唐朝邑人卢仝写下的不朽名句,向山谷,向长风,向太空。多好啊,这是属于廿三弯的大风歌。在数不胜数的诗文中,白居易的《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亭欢宴》常常为人所乐道:

遥闻境会茶山夜,珠翠歌钟俱绕身。

盘下中分两州界,灯前各作一家春。

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

自叹花时北窗下,蒲黄酒对病眠人。

因为生病不能参加茶山盛宴,白居易于是写下这首诗,以表达惋惜之情。“大诗人,这样的美景和遗憾,今天就让我来替你领受、补偿吧。”在啄木岭的云彩下,我自觉行动起来。

太湖源水,清冽山泉。下山途中,只见许多周边居民纷纷从汽车后备箱中拿出净水桶,直接灌装路边的山涧水,2桶,3桶,5桶……。“我们嘴刁,不吃自来水,只吃山泉水,自来水主要用来洗洗涮涮。”当地居民甚至将山泉水分出等级:紫石水第一,黄石水第二,青石第三。这些“奇谈怪论”把一些外地人惊得一椤一椤的。他们哪里知道,与廿三弯直线距离约6-7公里的金沙泉,在唐代就是与阳羡茶同时上贡的“煎茶”。


下得山来,王顺法掐准时间,在他的廿三弯书屋里沏茶恭候。碧绿,喷香,滚烫,手捧香茗,我不禁又想那个久远的故事——地主问长工,这个世界上哪里最舒服。长工明白,对于吃惯山珍海味而又懒得动弹的地主老爷来说,要让他感觉最舒服,其实就是让他吃点苦头。于是,他随手一指门前的山峰:就在山顶的那棵大树下。结果,现代的你我当然可以想见——使尽吃奶力气爬上山顶,地主老爷早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到树下,恰逢一股凉风吹来,地主老爷终于觅得今生最爱。

“这就是廿三弯曾经的贡茶,而今走入寻常百姓家。”王顺法重现了当年李栖筠带给陆羽的惊喜,也找回了我的神。“就在啄木岭上去100多米的地方,一直到青芝岭 ,至今还种有100多亩茶树,这就是廿三弯贡茶遗珍。山民劳作,上下全靠羊肠小道,那茶园可从来没有施用过化肥,那高山茶,现在完全成了当地名望人士访亲问友最珍贵的礼品。”王顺法是土生土长的当地农民,但的确又是十分有影响力的作家。一个农民,每天清晨3、4点钟就起床写文章,一篇文章写到20万字。写作几年,就在国内重点文学期刊上发表上百万字作品,这样的另类农民,在邻居眼里全是故事,而他眼里、笔下的故事,总是饱含血、泪和笑,让人看不够。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更接近山峰的高度,或者说为了在亲近山峰中找到写作的灵感、快感,王顺法任性了一把,花一大笔钱在廿三弯口买了一幢农房,改作书屋,兼作全国各地作家朋友的招待所。这又被人认为是吃饱了撑的——无异于那个地主老爷。然而,细数因他而来的名作家,同样作为从山里走出来、爱好写作的我,不得不伸出大拇指。他是将来廿三弯上第几道弯,青芝岭上第几棵松?他的香茗还将映照出多少欢喜悲忧?他才60岁出头,正处于创作高峰期,仿佛站在啄木岭上看青芝岭,但有一点勿庸置疑,他已然成吸引文人雅士突破城市引力、结缘廿三弯的“招引一哥”。


谈天话题集中在廿三弯的迅速走红上。邵东村谢鸣书记说,现在每天有500辆车的登山客,节假日往往多达2000辆。这样的盛况,和千余年前廿三弯作为贡茶古道的热闹场面交相辉映。9年来,村里用于绿化、美化、亮化、路面硬化和管线入地的资金已达7000多万元,仅去年就达3000万元。眼下,工人正在修缮进山步道、建造公共卫生间,经济意识较强的山民已在登山步道边建起连排的售货棚,售卖当地山货。这是所有山村景点规模化、市场化运作的前奏。

前不久,无锡和宜兴两地的领导一起前来调研考察,他们惊叹于邵东村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表示要大力投资,大力招商,助力乡村文化、经济、生态等多元化发展,凸显乡村独特价值。与此同时,北大城乡发展研究中心、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等方面方面的专家也往往前来考察,对山村改造建设规划提出意见建议。

吸引人们的是不高不矮的山岭,潮韵涌动的竹海,沁人心脾的山泉,铺满故事的古道,以及方便快捷的交通,无需收费的现实,包括停车和登山。回程中,我走进一家路边民宿,主理人是一对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问价格:平时基本在500元/间,国庆预订价大概1500元/间。的确不低,但我认为是值得的。多少年来,城市人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情愿花钱到乡村住一晚,他们要欣赏的不仅是晨曦和日落,还有山村的全部。那么多逝去的清晨、盛夏、寒冬,他们并没有多少新收获。面对这里的山与岭,城市人已彻底抛弃其固有的优越感,纷纷卸下骄傲的面具,表示愿意委身其间。由此,他们也终于挣脱了源于财富、名利、地位带来的忧愁和不幸。诚如亨利·戴维·梭罗所言,他们天性中最美好的部分,就这样在自然的呵护中得以绽放。我打心底里为这对年轻人高兴,这是新时代山村发展之芽。


廿三弯又火了。这一次,不是张艺谋的实景山水演绎,更不是作为贡茶古道的非物质遗存。从历史根脉中挖掘乡村发振兴的源头活水,廿三弯创造了新高度。

阳羡茶声名日隆,紫砂壶粉末登场。诞生于宜兴民间的紫砂壶,古朴素雅。用它冲泡出的茶汤,被认为具有其他器皿所没有的奇特品味。这一发现,引起社会名流、文人雅士的极大兴趣,他们将紫砂壶奉为最佳泡茶器皿,揣之摩之爱之不释之。阳羡茶—紫砂壶珠联璧合、双璧同辉的饮茶史从此温润着华人世界,无论民间,还是皇家。

关于紫砂的源头,有实物可考的是明朝,这与明朝贡茶制度中废饼茶为散茶相吻合。明弘治-正德年间的金沙寺僧,被后人尊为紫砂工艺的始祖。金沙寺在湖父镇西郊寺山东麓,为唐相陆希声山房。明代周高起《阳羡茗壶系创始篇》载:金沙寺僧搏紫砂细土,搜筑为胎,规而圆之,刳使中空,踵捏口、柄、盖、的,作成壶具,附陶穴烧成,人遂传用。

然而,出于对苏东坡的特殊情感,苏东坡与紫砂壶的传说在宜兴可谓是家喻户晓。苏东坡视宜兴为第二故乡,一句“此山似蜀”,既道出了宜兴山水在其心目中的分量,又为其增加了巨大吸引力,平添了新高度。他将外甥侄女嫁给了同科进士、湖㳇人单锡;在贬往海南前夕,他还将一家老小托付宜兴朋友,从此在宜兴开枝散叶;他为宜兴留下50多首诗;他在宜兴的山水间布下许多千古美传。苏东坡对饮茶独有情钟,他饮茶有四个要求,一是茶叶要用阳羡贡茶;二是器皿要用宜兴紫砂壶;三是烹茶的水要用湖父金沙泉水;四是煮茶要用桑树叶。民间传说苏东坡非常爱壶,曾设计了一款提梁壶。后世为了纪念他,就称之为“东坡提梁壶”。宜兴人相信,手持紫砂壶烹茶品茗、怡然自得的苏东坡,与善于突破“自我囚笼”、潇洒人生的苏学士是吻合的。


即便贡茶不再,但宜兴的种茶品茶之风日益隆盛,那些曾经在陆羽《茶经》、许次纾《茶疏》、周高起《洞山岕茶系》等典籍所记载的地区,如唐贡山、君山、南岳山、离墨山、洞山、悬脚岭、茗岭、罗岕等处,其茶业由发韧而勃兴,由简始而繁荣,至今在中国茶叶界有着极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时至今日,宜南山区的阳羡生态旅游度假区已是江苏省最大的茶产区;宜兴全境茶叶种植面积达7.7万亩,年产茶7000多吨。有人甚至这样说道:如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要举办一次评选饮茶文化的最佳地,我想宜兴一定会名列前茅,因为宜兴种茶历史悠久,且多名茶;宜兴有紫砂,是最佳饮茶器皿;宜兴有好水,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宜兴人爱喝茶,更善于喝茶,喝的是人文历史亲情甚至哲学。

走出廿三弯,回望宜南山区,分明有一股强烈“气旋”——发展新风,创新清风,正在竹海松涛间酝酿、荡漾。为统筹宜南山区乡村振兴大业,宜兴人创新制度设置,将湖㳇等四个乡镇整合为阳羡生态旅游度假区。凭借好山好水好茶好风景,宜兴要全力打造“全域旅游品牌”。从湖㳇到张渚、太华、西渚,在既有的阳羡生态景区、阳羡溪山、大觉寺—云湖景区之外,窑湖小镇、兰博基尼、太华天谷等一批大体量、高品质的旅游项目,正展示出夺目光彩。如果说之前单体、小片的民宿是山僧寻觅的“野茶”,这综合体无疑就是李栖筠规划、陆羽督建的“阳羡茶场”。

面对这山与岭,我深怀崇拜之情,敬畏之情。如果古人用它们提供的材料制造了狩猎野兽的“弓箭”,那么现代宜兴人则是用它们来造就飞向广阔世界、飞向美好未来的“翅膀”。从这山与岭中,我看到了中国乡村振兴的廿三弯样板,中国式现代化的宜南音阶,还有迎风千年的“古树新芽”,流韵无穷的“梁祝蝶变”。


我的老家在张渚,如今与湖㳇在行政上已合为一体。它们本来就属于同一条山脉。我曾经惊讶于小时候天天爬上爬下的那些山岭变矮了,但闭上眼睛,又觉得它们更高大了。这些山岭给了我两度温暖,一是养育我的昨天,二是我回望它的今天。

山与岭,是亘古不变的——年年岁岁奉献茶芽、源水、长风……;山与岭,又是日新月异的——岁月长河里不断绽放创新之芽、发展之芽、价值之芽……。它们将把家乡的山与岭,持续推向更高,引向更远。

本文部分配图选自网络,向摄者致谢。

作者简介

吴立群,现在无锡市科协工作,爱好写作,在《人民日报》《中国文艺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无锡日报》《江南晚报》等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各类作品2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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