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爸爸
文/倪萍
姥姥说:“有一碗米给人家吃,自己饿肚子,这叫帮人;一锅米你吃不了,给人家盛一碗,那叫人家帮你。”
姥姥因为我没有“父爱”而格外地心疼我。
看着邻居的父母双双拉着孩子的手在院子里走,姥姥就会很夸张地转移我的视线,不是领我去买个冰棍,就是给我几分钱去看会儿小人书。以我现在的理解,这种内心的痛大人比孩子痛多了。
其实没有父爱,我真的不怎么痛,因为没尝过甜,所以不知道苦。记忆中只跟父亲转过青岛的中山公园,父亲推着车子,我和哥哥跟在后面走,言语不多的父亲偶尔说两句话也记不清说的什么。每次像完成任务一样,和父亲见过面就急急忙忙地逃离开。
回到家姥姥的盘问让我很不耐烦。“你爸说的啥?领你们吃的啥?你爸穿的啥?你爸胖了瘦了?你爸笑了哭了?”我一句也答不上来,真的不记得,也不想记着……
爸爸的形象在妈妈的描述中和姥姥的描述中完全是两个爸爸,再和我见到的爸爸加起来,一共是三个爸爸。
“姥姥,你和妈妈说的爸爸到底哪个是真爸爸?”
“你妈说的一半儿和我说的一半儿再加上你自己见到的一半儿就是你那个真爸爸。”哈,一个半爸爸。
妈妈描述的爸爸太坏,姥姥描述的爸爸又太好,我信姥姥说的那个爸爸,所以心目中的爸爸是良善、正直、清高的,只因和妈妈“鸡狗不和”罢了。
我从没有在爸爸面前喊出过“爸爸”这两个字,是姥姥一生的遗憾。在姥姥的生活哲学中,一个孩子不会叫爸爸,不曾有机会叫爸爸,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一件事,她一生都在努力地让我叫出一声“爸爸”,可我就是发不出这个声音。
我的自私、我的狠也是我至今纠结的一个点,不能自我说服的一个谜。多大的过节、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灾难我都可以化解、都可以承受、都可以改变,为什么这么小、这么不是事儿的事儿在我一生中就改变不了,就是一个事儿呢?
父亲在他不该去世的年纪,早于姥姥一年走了,他才七十四岁啊。父亲是因脑溢血而住进医院的,从发病到去世的一个月里一直在重症监护室睡着。我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和他见的最后一面,所以也不能叫作见面,因为父亲不知道。
又是哥哥通知的我。
躺在最先进的病床上,父亲像个婴儿一样,脸红扑扑的,甜甜地睡着,脸上有些笑容,似乎有些知足。我和哥哥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个儿女双全的父亲“幸福”地躺在那儿,多么大的一幅假画面。父亲幸福吗?我们是他的儿女吗?
一生只有这一次拉着父亲的手,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个给予我生命的父亲,心里的那份疼啊,真的是折磨,人生的苦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种?这么不可想象?更不可想象的是父亲这么些年是怎么和这些遥远的儿女相处啊?她这个女儿又做了这么一个特殊的职业,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隔三差五地她就要“满面春风地走进千家万户”。
父亲啊,父亲现在的妻子啊,父亲现在的儿女啊,又以怎样的心情面对电视上的这个倪萍啊?
父亲怎么会忘记,他这个女儿原来叫刘萍,还是奶奶给起的这个名。母亲当时还说萍字不好,浮萍,飘摇不定,应该叫“平安”的“平”啊!
我断定,我做了多少年主持人,父亲的心就被搅了多少年。父亲是最早买电视机的那拨人,因为听说“我在电视上工作”,父亲把电视搬回家,等于把女儿搬回了家,多么硬邦邦的父女关系啊!
我恨自己,一个一生都不曾喊过爸爸的人还有脸坐在这儿,爸爸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骂我一顿?
人生就是这么残酷。主治医生来查房,“你们试试,不停地叫他,叫他爸爸,他也许会苏醒,脑干的血已凝固了一半儿,或许奇迹会发生。”
叫爸爸?我和哥哥都懂了,此时亲人的呼叫可能比药物更管用。哥哥不停地喊:“爸爸,我和妹妹都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左边是我,儿子小青,右边是妹妹小萍,爸爸……”
我不相信我没喊爸爸,我喊了,爸爸没听见,任何人都没听见,因为这个“爸爸”依然没有声音。爸爸,我只是双唇在动,我失声了,心灵失声了。一生没有喊过爸爸,最后的机会都让自己毁了,我是这个天下最不女儿的女儿了。我恨自己!
心中有怨恨吗?没有啊。从懂事起姥姥传达给我的那个爸爸就已经让我不怨不恨了,爸爸生前我也按常人的理性多少次地去看他,给他送钱。出口欧洲的羊绒衫,因为爸爸喜欢它的柔软宽大,我一买就是十几件;儿子会跑了,我还专门把他从北京带去给姥爷看。该做的好像都做了,但真正该做的我知道,却没做,从来都没做。
叫一声爸爸,叫不出。
真的,我从没有缺失父爱的感觉,男人、女人在我成长中没有什么差别,舅舅、姨、姥姥、姥爷一如父亲母亲一样地爱我。小时候看电影、赶集、看活报剧,凡是人多的地方,我一定是被舅舅扛在肩上,站在最高的地方,我们看戏,人们看我们。累了、困了,不是舅舅背着就是舅舅抱着。
即使离开水门口到青岛上学了,每年寒暑假大舅都来青岛和我们一起过,钱不多的大舅总是花光最后一分钱才离开青岛。我和哥哥跟着大舅这个大男人吃过最好的饭店,穿过最好的衣服。我记得大舅有一年春节光钱包就给我买了四个,原因就是我们班上有个叫娄敏怡的同学,她爸爸给她买了两个钱包。
长大了才知道,全家人都用心地在扮演着爸爸的角色,至今这几个舅、姨在我心中都是那么亲、那么有力量,不能不说这是姥姥的良苦用心啊!
报答,报答不了的是恩情啊。舅姨的儿女们也都如他们所愿,我们像一家人、一奶同胞一样地生活在一起。我能够做什么呢?出钱让舅姨他们游山玩水,前些天刚从台湾回来,国内玩够了再去国外,可这一切一切都报答不了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啊!
姥姥说:“有一碗米给人家吃,自己饿肚子,这叫帮人;一锅米你吃不了,给人家盛一碗,那叫人家帮你。”
全家人都一直在帮我,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我忘不了,因为这是一碗米给我吃了,他们饿肚子;而现在我帮他们是一锅米我吃不了。
爸爸其实也一直在帮我,我能够报答的只是叫出一声“爸爸”,却没有做到。
家里第一次装上电话,姥姥就曾偷偷地给爸爸打过:“我找刘世杰同志。”没有文化的姥姥在“外交”场上也称职了。
一定是听到“刘世杰同志”的声音了,姥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老泪纵横。“我挺好的,萍儿也好,青儿也好。萍儿走道那个小身子骨和你一模一样,那个脸盘和她奶奶一模一样,那个头儿一看就是你们老刘家的人,那个眼睫毛和她姑刘世美一模一样。来和萍儿说句话吧!”我摆手拒绝。“哦,上茅房了……”
事后姥姥说:“人家你爸一听我这音儿就叫了一声妈,我这个心一下子就被这声妈叫空了,有情有义的人啊!”
善良的姥姥啊,恨不能把我和爸爸说成是一个人,只是一大一小。
以后的很多次偷偷打电话,姥姥只有一个目的,抚平爸爸缺失儿女的心,填补我和哥哥缺失的父爱。
姥姥啊姥姥,心里承载的东西太多了,对我们成长的滋养都是“润物细无声”。小时候不觉得,慢慢长大了,才知道一切善良、宽容、忍让都不是与生俱来的,血脉里流淌的美好都是一点一滴的给予积聚的。真的,我从不憎恨父亲,对于父亲后来的一家,从妻子到儿女,我和哥哥都充满了感激,感谢他们给予父亲的那份真爱和照顾。
妈妈其实也是一块儿抹着辣椒的糖果,那么多次的电话妈妈一定是知道的,每月电话单里的那个号码妈妈从没问过。善良的一家让我学不会憎恨,学不会报复,学不会整人、治人,这不都是我的财富吗?
安葬爸爸的时候,是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了“爷爷”、“奶奶”,墓碑上贴着他们的照片,写着他们的名字。英俊的爷爷、漂亮的奶奶着实让我吃了一大惊,体体面面地坐在那儿,让我有了一些说不出的亲近感。村庄里来了好些人,他们看着我,我看着他们,无数的手机、相机举在了我面前,我不知所措。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却也没有陌生感。远房的大哥安排几十人的大宴,我却逃离了餐桌,堵了几十年的这颗心呀就快跳出来了。我必须逃脱,我怎么有脸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被敬酒啊?
八十岁的姑姑一直拉着我的手,我像个木头人一样被拉来扯去的。我是谁?是这个村庄的人啊,是爸爸刘世杰的女儿啊,我从心底里叫了一声爸爸,我不能断定这次出声了没有。
爸爸的去世姥姥并不知道。
生病的最后日子,姥姥还嘱咐我:“有空多去看看老刘。”估计姥姥对我此生叫出一声“爸爸”不抱任何希望了,否则她该说:“有空多去看看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