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伯鹰(1905年1月29日~1966年),原名式、婴,字伯鹰,后以字行,号凫公、有发翁、却曲翁,别署孤云,安徽安庆人,属龙。现代书法家、诗人、小说家。著小说《人海微澜》《隐刑》《强魂》《雅莹》《残羽》和《蹇安五记》。论著有《书法杂论》《中国的书法》《中国书法简论》。作品出版有《潘伯鹰行草墨迹》等。潘伯鹰是举世公认的书法名家。坊间论及潘书,多言他是“二王书风的积极追慕者”。

细说“二王”

/潘伯鹰

中国古代的书家众多,但我们这本小书只想从王羲之、王献之——即所谓“二王”——父子说起。由于二王有无真迹流传下来至今不能论定,因之想根据书迹以论二王是很难的。不过比起张芝、钟繇来,二王总算有多些的痕迹留下来的。我们只能主要根据记载。

谈到二王,就不能不谈到他们在那个时代的社会地位。我们知道晋代是讲究门阀的时代。王家和谢家以及郗、庾等家族是政治上当权的大贵族。王敦和王导是我们所熟知的晋史上权倾人主的大贵族。他们便是王羲之的从伯父。他的祖父名叫王正,官至尚书郎(所以王羲之生平写“正”字都避讳写作“政”字,帖中常见)。他父名叫王旷,官淮南太守。这个王旷不仅是一个书家,善行书和隶书,并且是一个决大计的智囊。当刘曜、石勒兵陷洛阳,西晋的江山不稳之时,首创过江之议另为司马氏奠定新皇朝,而以晋元帝为这一政权的代表的便是王旷。王旷开启了东晋历史的新叶。王敦、王导等因而得为东晋政权的唯一柱石。王羲之便是这样人家的一个贵公子。


潘伯鹰行书诗词笺(转自《海派代表书法家系列作品集》)

羲之字逸少。他在小时拙于言语,但长大了变得非常善辩。当时有重名的周看重他,王敦、王导器重他,有大名的阮裕也敬佩他,他的名声大起。他初为秘书郎,继为庾亮的参军,迁为长史。继拜护军将军,继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他与骠骑将军王述少时齐名,但他看不起王述。后来王述做了扬州刺史,官在他之上,并且正管得着他。王述利用地位,处处就会稽郡行政等方面挑剔,他深以为耻,就称病去郡,并在父母墓前发誓不再出仕(这便是相传著名的《告誓文》)。此后他便由着自己的天性,游观山海,至升平五年五十九岁时死了。死后,朝廷赠他“金紫光禄大夫”;但他的儿子们,秉承先志辞谢不受。羲之是一个有节操的、有远见的政治家,他在幼时即有骨鲠之称。下面是他在少年时的一件故事。当时的太尉郗鉴派了一个门生到王导家去求女婿。门生回来告诉郗鉴说:“王家的子弟都好。但一听到像你这样的大阔佬要挑女婿,每个人都紧张起来了。只有一个人在东边床上,袒着肚皮吃东西,神气好像没听到这回事。”郗鉴说:“这正是个好女婿!”于是郗家就将女儿嫁他了。庾亮临死时,上表朝廷特别提到王羲之“有鉴裁”。羲之少时和谢安、许询及外国和尚支遁是好朋友。他对于谢安这位东山高卧,打退了苻坚,安定了朝野的大宰相,曾经切实地提了原则性的意见。他说:“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当时有一个殷浩,是声望极高而名不副实的“大政治家”。他素来不重视殷浩。但殷浩虚声已经太大,官位已经崇高,先是薄尚书仆射而不为的,终于做了建武将军扬州刺史,参综朝政了。这殷浩又专门和刚刚灭蜀的桓温作对头,羲之看出这是一个中央与地方摩擦,大不利于国家的危机。他秘密地去苦劝殷浩和荀羡(殷浩的羽翼)务须与桓温团结。殷浩不听,并且要乘北胡大乱,大举北伐。王羲之看出殷浩必败,写信阻止。殷浩果然大败,还不甘心,思图再举。羲之不但又写信戒止殷浩,并写信给会稽王,叫王爷止住这再一次的糊涂冒险。他主张“……诸军皆还保淮,为不可胜之基,须根立势举,谋之未晚。此实当今策之上者。


潘伯鹰《节临房玄龄碑》(转自《海派代表书法家系列作品集》)

若不行此,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可惜这样沉痛的直言竟不生效。殷浩终于一败涂地,桓温加以倾陷,殷浩竟坐废以死。国家内外的损失更不可意计!羲之比较正视人民疾苦。他在会稽时,朝廷对老百姓赋役繁重,地方上又常遭饥荒。羲之一面开仓赈贷贫民,一面向朝廷抗争。他给谢安写信替老百姓说话并提出实行办法。这种信都在《晋书》中传了下来。他又有一封给谢万的信说:“……然所谓通识,政当随事行藏,乃为远耳!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则尽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复何有(算得了什么呢)?而古人以为美谈。济否所由,实在积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这一切都可以看出他的实事求是精神。因此对于他这样一个有度量才干的人,竟早入山林,一往不返,历来都寄以无穷的叹息。他赋有一种爱好天然的恬退性情。他爱画(相传羲之有临镜自写真),爱山水,爱鹅,爱开一点玩笑,爱写字,爱种些果树和小孩子分着吃“一味之甘”,爱与亲知时共欢燕,谈谈家乡事情,甚至也染上当时的时髦习气,爱一点服食神仙的事情(虽然他是一个奉五斗米道的教徒,仿佛服食为分内之事,但这种行为确是当时的风尚)。王羲之的生平大抵如此。


王献之《鹅群帖》

王献之字子敬。羲之有七个儿子,他是最小的。他从小不爱多说话。谢安曾经批评他在弟兄之中最好,为的“吉人之辞寡”。他为人很通脱,曾经到一个顾辟疆的花园里去,看看就走了。主人家骂他无礼,他也不在意。桓温请他写扇子,误落了一点墨,他将就着那一点墨,画了个“乌驳牸牛”。由此可知他不但善书,抑且工画;不但书法方面,并且画法方面也承继了父亲的艺能。

他最初做州主簿,秘书郎,转丞。又做过谢安的长史,进号卫将军。后又升了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征拜中书令,在仕途上比父亲阔得多了。他在太康十一年卒于中书令官位,年四十三。他先娶郗昙女(他的表姊)为妻,后来受到政治上的压力,做了新安公主的驸马,不得已而与郗氏离婚。他无子,只有一女,曾立为安僖皇后。因此他被追赠为侍中、特进、光禄大夫、太宰。他死时,族弟王珉代其官,所以世人称他为大令,称王珉为小令。他小名官奴。世传《官奴帖》之“官奴”即指的是他。


他的为人,很得到父亲“骨鲠”性格的遗传。他数岁时即曾因观樗蒲而面折过父亲的门人。他又曾当面拒绝了宰相而兼父执的谢安,不肯写太极殿的匾额。但谢安死后很多人就现出炎凉世态,对于宰相身后的赠礼说了许多闲话。只有他和徐邈二人替谢安明辩忠勋。最后他又上疏力争,谢安才蒙殊礼。他对中书令这样的贵官是不愿做的。他的《辞中令帖》传至今日,犹足以想见他立身的廉退。

我们谈二王的这一切都为的是要容易欣赏他们的书法。但,正面谈到他们的书法反而为难起来。为什么呢?第一因为他们没有留下一件毫无疑问的真迹下来。第二因为古今来对他们父子的优劣评价大有出入。这些评价又都不是外行的比较,但由于批评者的出发点角度不同,所以参差极大。


《晋书·王羲之传》只提到他“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对于他的学书过程、他与时人的比较都未言及。唐张彦远《法书要录》中采集了一些材料,虽然严格说来,其中不能无疑,但大体总有所本。自《法书要录》以外,材料固多,考信亦难。兹就所知综述如次。

羲之学写字是很早的。相传他七岁学书,十二岁窃读他父亲枕中的前代笔论。父亲教以大纲,又从卫夫人受学。他学卫夫人时,自以为很好。后来渡江北游名山,看到李斯、曹喜等大家的字,又在许下看到钟繇、梁鹄等大家的字;又在洛下看到蔡邕的《石经》三体书;又在他的堂兄王洽处看到《华岳碑》。这样眼界更开了,胸襟更大了。回顾当初只学一个卫夫人徒然耗费年月,他就在众碑里学习,才成为自己的字。这相传是他五十三岁时自己说的。


潘伯鹰临《丧乱帖》

但这不是说,他只是这样滥学就能成功。他自己苦学的是隶书。他与之争衡的是钟繇和张芝。钟的正书(楷)和张的草书实际上皆系隶书的发展。因此他的学钟张,实际上就是一种发展。换句话说他所专精的是隶书。这证明他虽博览,却是为了约取。他之所以能以书法称圣,树立了永远不朽的传统,皆由于此。他说:“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他又说:“吾真书胜钟,草故减张。”就这话看,他承认了自己的真书(楷)胜过钟繇,草书不及张芝。其原因是张芝对草书实在太用功了。现在钟张的真迹一字无存。即使就墨拓流传的字来看也实在难于分别高下。即如钟繇的字,世称他与胡昭同师刘德昇。胡的字肥,他的字瘦。而唐太宗又嫌他的字“长而逾制”。这些话都绝对不是无根据的。但我们所见墨拓中钟繇的字如《荐季直表》《宣示表》之类皆是肥而短的,正好与前二说相反。只有《宋拓兰亭续帖》中的《墓田丙舍帖》笔画瘦劲却又不见“长而逾制”的地方,并且一般人都认为这是王羲之临的。由此看来,既无从寻到毫无疑问的钟繇真迹,自无从比论钟王。至于张芝之例与此相同。

原载潘伯鹰著《中国书法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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