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俪生

郭沫若,我从小对他的文章有好感。

在初中时,我读到他那情书集《落叶》,“你那飘浮在逝水上的落叶啊”,我常常吟诵。

又读了他的短篇小说《叶洛提之墓》,这是一篇“盗嫂”的故事。

还读了他的译品《茵梦湖》,开头几句我一直能背:“一日晚秋薄暮,一老人衣冠楚楚,徐行走下城市”……

这一切都说明,一开始我对他并无反感。

反感是自到科学院以后。

我是院长、副院长学习小组组长,但郭沫若、陈伯达不在院部学习(郭在中南海与周总理一起学习,陈伯达在党校学习),所以,我们一开始并没有非接触不可的机会。

但我被指定同局长们一起列席院务会议。只是列席,不发言,也没有表决权。但这就赋予了“静观”的机会。

我亲眼看见他拍着桌子训斥吴有训和陶孟和。

吴有火性,不服,跳起脚来同他吵;陶则安安稳稳地承受这种凌辱,其状甚惨。

于立群当时并不是科学院人员,但也搬一把椅子坐在郭老身后帮腔,说三道四。

我忍不住了,就写信给当时设在王府井大街南头路西的《人民日报》社,说有情况要反映。

他们打电话约我傍晚7点到报社。

我去了,当时还没有录音机,有四五台打字机围在我周边,噼里啪啦价打。

但最使我吃惊的是,事隔一月,我收到一封复信。

复信分两段,前一段是“应酬”的口气,说您向我们爽直地反映了科学院领导同志的一些作风问题,我们很感谢。

后一段就厉害了。“但是,”(一个“但书”,主席就几次阐发过“但书”的重要作用),说主席教导说,假如拿敌对的态度对待自己同志的话,那么我们自己的立场就不知不觉站到敌人那方面去了。“谨供您参考。”

好家伙!这不就是说,谁给郭沫若提意见,谁就是反革命吗?

可惜这封复信被抄走了,不然我一定把它影印出来,“立此存照”。

最有代表性的大报的编辑室,表的就是这样的态,对自己的成员不惜用威慑别人的口吻予以保护。

而且在此后历次运动中,也都是一贯地保护积极分子,打击提意见者,这个传统才造成了此后一直是“一言堂”的传统。

我这个匹夫小子,在开国之初,不过是初试锋刃罢了。



赵俪生先生和他的嫡传弟子——“七只九斤黄”,右三戴眼镜者为秦晖,其余是杨善群、白文固、霍俊江、马明达、葛金芳、杨木

另外一起冲突,是为了一篇文章。

当时,叶丁易和我合编了一个《光明日报》上的副刊,叫《学术》,他管西城集稿,我管东城集稿。

有一天,叶说请你们院长写一篇文章吧。

我就找个机会对郭老说了,他反应很痛快,一口答应了。而且没隔几天,就把稿子交给了我。

题目是《蜥蜴的噩梦》,文内不点名地骂了董作宾,也不点名地骂了郭宝钧,说这样的人只好到台湾去“殉葬”。

这一下,我们犯难了。董已去了台湾,骂他“殉葬”关系不大;可郭还在考古所担任研究员,这样骂法合适吗?

叶和我商议,郭老是大人物,他的文章我们不宜改,于是叶说:

“你就近问一问,是否由郭老自己改一改?”

我问了,郭沫若很不客气地说:

“你们嫌不好,给我拿回来,别的报刊会要的!”

好家伙,大人物的架子我是感受到了。

我和叶商量,没有其他办法,“原样照登”就是。

这件事使我憋了一口气,在脸色和语气上都可以觉察出来。

杨局长察觉到了,就问:

“你和谁生气啦?”

我憋不住了,就“竹筒倒豆子”通通说了,而且是在办公室说的,于是被“听者有意”的处长关肇直听去了,就连忙向党组汇报。

适逢周末,我去打开水,遇见副局长恽子强(他是革命先烈恽代英的弟弟),他说:

“到我家坐坐不?”

我敏感到党组书记大概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就立马去了。



20世纪50年代中科院领导合影。左起:钱三强、恽子强、王大珩、竺可桢、吴有训、丁瓒

果然,恽十分温和地对我说:

“以后有什么事到我这里来说,好不好?办公室里人杂,传来传去,会产生影响的。”

这一下,我就完全明白了。

我的气越憋越厉害。《人民日报》的复信叫我憋了第一口气,关肇直打的小汇报叫我憋了第二口气,当时我才三十二三岁,火气盛,就接连写了三封信:辞职!

当时去留的事是依靠组织安排,已经没有“辞职”这一说了,可我还是走老路了,辞职。

要辞职,第一找杨局长,第二找副局长恽子强,但我都没有找,我的辞呈是自己跑到郭沫若的院长室交给秘书的,明显带有向郭沫若挑战的意思。

在我的第三份辞呈递上去的中午下班时,编译局的女秘书姚舞雁同志(她是姚蓬子的妹妹,姚文元的姑姑)交给我一张“中国科学院便条”,上面写着:

“编译局编译赵俪生三次请辞,碍难再留,应予照准。郭沫若”

这样,我这一辈子跟“创造社”的两员主将各碰了一下头,虽然在形体上并未碰得头破血流,但都是以鄙人的失败而告终。

我失败了,但精神是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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