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岁，再去绍兴，匆匆一算，上次来这里，恰好二十三岁。二十三年真快，这座城市和我都经历了许多变化，却依然存在一种熟悉的亲切。或许，对这座城市，我从来就不陌生。
对绍兴的印象，一定是从鲁迅先生开始的。先生故居如今是最热门的景区，过去收费，现免费开放，游人如织。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还在，书桌上的“早”字，经复制、放大，做成了一块木牌，竖起来，让眼神不好的游客也能从外面看到。
咸亨酒店的茴香豆尤其入味，门口的孔乙己塑像，每天都要和很多人合影。孔乙己相关的产品销量不俗，尽管酒店里还挂着他欠十九钱的粉板。他若活着，肯定能还清，说不定，连酒店也买下来了。
小时候，觉得孔乙己可怜又可笑，长大后，却感慨他生不逢时，一个人能熟读四书五经，写一笔好字，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今天的古代文学的教授，大多也不过如此。
如今，对孔乙己，又多了一层理解，世人对孔乙己的嘲讽，不仅是因为他没有秀才的功名，没有举人的权势，而是明明只能在外面和短衣帮喝酒，还偏偏要穿长衫，放不下知识分子的架子，又不能因知识改变命运，还不如没有知识，甚至只能成为没有知识的人的笑柄。
鲁迅的笔下，人们普遍都是冷漠的，包括闰土，也会从一名猎猹少年变成六个孩子的父亲，为多要几个碗碟而不顾颜面。贫穷让人们丧失尊严，也来不及怜悯。祥林嫂的悲剧，别人不过像看电视剧一样，泪点，笑点，都循环播放成了尿点。
今天的绍兴，已不是鲁迅的绍兴，但鲁迅笔下的人物，都从绍兴活出了圈，活到我们身边。鲁迅先生也活着，注视着每天拍段子的阿Q，直播带货的“豆腐西施”杨二嫂，那些《药》中在刑场围观的人群，也都涌进了直播间，成了老铁，或家人。
鲁迅先生的绍兴，阴冷而又潮湿。但绍兴并不是这样的，尤其是之前，它还叫会稽的时候。
公元353年，农历三月三日，时任会稽内史的，是我的山东老乡王羲之。他和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在会稽山阴兰亭修褉，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汇成诗集，王羲之即兴挥毫，为此诗集作序，留下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兰亭集序》是书法，是文章，更是王羲之对人生、生命、命运的强烈欲求和留恋。“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彼时的王羲之五十岁，知天命之年，两年后，他辞官归隐，兰亭那次雅集成为人间绝唱。
兰亭的来历，据说是越王勾践曾在此种兰，到了汉代，设驿亭，故名兰亭。今天的兰亭，和当时的位置有所不同，在明代旧址上，经过多次重建。有康熙的御书，更少不了乾隆的题诗，尽管他们都无法超过王羲之，但还算给兰亭增了些古韵。
绍兴，原本就是诗人的绍兴。这里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贺知章，和李白金龟换酒的友谊，更留下了陆游和唐婉令人唏嘘的爱情。
唐琬是陆游的第一任妻子，两人感情甚好，陆家曾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与唐家订亲。不料唐琬的才华横溢，以及陆游耽于情爱，引起陆游母亲的不满，后来，陆游母亲以其进门一年未孕为由，命令儿子休了唐琬。多年后，陆游去游览绍兴的沈园，正遇到唐琬夫妇也在园中。唐琬征得丈夫赵士程同意，亲手向陆游敬了一杯酒。陆游饮后，题下《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五年后，唐婉独游沈园，又合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这两首词都被刻在了今天的沈园里，让人只能用流行歌曲感慨：当爱已成往事，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不过，两个都这么有词才的男女，真在一起柴米油盐一生，能幸福吗？
陆游笔下的黄縢酒，就是绍兴的黄酒，绍兴，也是黄酒的绍兴。
我第一次喝黄酒，也是在二十三年前，那时在绍兴，我喝到一种特别好的黄酒，口感兼具清润与醇厚，余味悠长，品牌已然想不起来，但绍兴的黄酒确实都非常好。这次去，在一个酒库，师傅给我开了坛黄酒，巧了，竟是二十三年前的。
那坛黄酒打开后，舀出来，泛着琥珀色的光，是岁月的光泽。在绍兴，我没有遇到唐婉，通过这坛酒，遇到了二十三年前的自己。
就着黄酒，我在绍兴吃了绍三鲜，确实非常鲜。也吃了绍兴三臭，臭得分外香。鲜臭香，被黄酒中和出更美的滋味。
绍兴，不能没有鲁迅，不能没有王羲之，不能没有诗，也不能没有酒。黄酒是这座城市的精神：清而不冽，回味悠长；黄酒也是这座城市的性格：初尝绵柔，久必刚猛；黄酒更是这座城市的生活：“花之朝，月之夕，剥一黄橙，暖半壶酒”，人世间的温度，都在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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