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可狂歌草泽中”



“诗穷而后工”,诗人常常不显达。可高适在唐朝诗人里,算是比较显达的。他做过蜀州刺史,做过彭州刺史,做过淮南节度使,都是军政大员。从他的诗歌、传记来看,高适是一个有政治理想、有谋略的人。可是,高适虽然在仕宦上得意,但他的平生并不得意。戴君仁的《诗选》说高适字达夫,是渤海蓨人,渤海蓨县治所在今河北省景县。他后来考中了有道科,差不多50岁了。

一个人人格的形成、对世界的认识,跟他的生平有密切的关系。高适虽然出生在读书人家庭,但并不是一个显达的仕宦家庭,他的父亲曾经做过韶州的长史,长史是一个地方的属官。韶州在现在的广东省曲江附近。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们说“无父曰孤”,所以高适是少孤。因为在广东无以为生,他们全家返回北方,一度定居在河南。高适从小就有远大的理想,还不是说想做官,是真的对国家、对人民有一份关心。他20岁就来到长安参加考试,但没有考中。失败后,他就想从军。

当时唐朝的北方有契丹、奚这些外族,联合突厥来攻打唐朝。所以高适就到幽冀,也就是河北一带去从军。他到那里的时候,战争已经失败了,没有得到从军建立功业的机会,就失意地回来了。战争失败的原因是带兵的人没有谋略。过了一些年后,他一个朋友讲到幽冀这一带的战争,说到主帅的骄恣,而且那个主帅为了自己立功,常常谎报军情,就是失败了却谎称胜利了。这是高适写《燕歌行》的背景,他对战争、对边疆有相当的认识。

讲高适的《燕歌行》之前,先看他的另一首诗——《封丘作》。其实《封丘作》写作的时间比较晚,《燕歌行》的写作时代比较早,但是《封丘作》里写了他自己过去的生活,也写了他自己的感情和志愿。《封丘作》这首诗写了高适初次做官的感受。我们说他20岁到长安考试没有考中,想要从军建功立业也没能如愿。那么这一段生活是怎么样的?他曾经在河南躬耕,他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蹇踬蹉跎竟不成,年过四十尚躬耕。”他说我虽然有远大的志愿、抱负,可是我的平生不顺利。你不能够通过科举考试,就永远没有做官的机会。“蹇踬蹉跎竟不成”,“蹇踬”是说走路不能前行,“蹉跎”是说一直到现在我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年过四十尚躬耕”,40多岁了还没有通过科举考试。孔子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高适还写过一首诗:“天长沧洲路,日暮邯郸郭。”“天长沧洲路”,说我在河北看到那茫茫一片原野的路。“日暮邯郸郭”,黄昏日暮走在河北邯郸的路上。他后面说:“永愿拯刍荛,孰云干鼎镬。”他说我一生落拓,可我永远不放弃一个愿望。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天宝后期,国家已经显露出各种危险的症状了。而高适一直在下层生活,他曾经躬耕所以他知道老百姓的这些困苦艰难。“刍荛”就是人民、老百姓,就是割草、砍柴的人。“拯刍荛”,就是把他们从困苦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孰云干鼎镬”,“孰云”,就是岂言,敢言;“干”就是甘心;“鼎镬”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酷刑——放在锅里烹。他说我不敢说我敢于牺牲自己,甘冒“鼎镬”灾难,可我要拯救国家和人民。

高适50岁左右才通过了科举考试,他做的第一个官是什么呢?当然要从最低的官做起,所以就让他去做封丘县的县尉。县尉是个什么样的官?我们从唐诗里就可以看到,县尉是一个受气的官。高适一生抱着“永愿拯刍荛,孰云干鼎镬”的理想。而50岁左右勉强考上进士,不过是让他来做封丘县的县尉。我们一定要了解他的生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体会他的诗歌中感发的力量。

我讲过王昌龄的七言绝句的好处是以情韵胜,高适的诗当然不是没有感情,他的诗之所以好,是以气骨胜。什么叫作气骨?气的力量在哪里?讲中国的文学,或者讲中国的哲学,讲中国的做人的道理,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质素。《孟子》里有一段专门讲养气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气,我以为是一种精神,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和作用。《孟子》里还有一段说:“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就是讲一个人的修养从何而来,气是怎么养成的,气跟志有什么关系。精神的作用和感情是互相影响的。“志壹则动气”,志就是指情志,你的情志、你的感情要深厚专注;“壹”,是专心一致。你如果“志壹”,自然就有一种精神的作用。你就感觉到宁可赴汤蹈火,前面有千百人我都不怕。在军队里,在团体中,总要鼓舞士气,精神作用起来了,情志就集中起来。所以“气”是一种精神上的作用。

我们说高适的诗有气。而这个气、这种精神的作用,还不是说他感情写得怎样深厚,思想怎样高超,而是一种精神作用。精神的作用从哪里表达?从做人的养气、作文的养气而来。这个文是广义,包括作诗,以及其他文学的创作。

什么是骨呢?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就有一篇专门讲风骨,说骨是文章的结构、句法、章法。所以你的声调口吻,你的句法章法结合起来时,就有气骨。高适的诗之所以有气骨,是他的声调口吻跟句法章法表现了这种精神作用。

作诗不是你要说什么,而是你怎么去说。

我们可以通过《封丘作》这首诗,体会高适的气骨: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我本渔樵孟诸野”,高适少孤,家境贫寒,总要有一个谋生的办法,所以他种过田,也打过鱼砍过柴。他在诗里写“年过四十尚躬耕”,过了40岁还在种地躬耕。他另外一首诗有两句,“天长沧洲路,日暮邯郸郭”。他曾经在河南住过,也到过河北。下面有两句,他说“酒肆或淹留,渔樵屡栖泊”,这是我把他一首长诗中间的句子节录下来的。他说当我从军不成,当我失落的时候,我在天长日暮的荒凉之中,有时候就去卖酒的店铺饮酒,“肆”,就是店铺。“渔樵屡栖泊”,有的时候我也去打鱼,也去砍柴。“栖”就是栖身,“泊”就是停泊。我也曾经栖身,过过渔樵的生活。所以他说“我本渔樵孟诸野”,我本来曾经在孟诸,孟诸是现在河南商丘东北的一个地方,他在那里住过很长时间。

你一定要知道,作诗不是说你要说的是什么,而是怎么去说,才能把你要传达的力量传达出来。我们说他也过过躬耕的生活,也过过渔樵的生活。冬天农夫不在农田里干活了,可是烧柴火,就要上山去砍柴,夏天有空闲也可以去抓鱼。所以他躬耕的生活之中,也有渔樵。可在这首诗里为什么不说“我本躬耕孟诸野”,而说“我本渔樵孟诸野”呢?这就是作诗。作诗时,你一定要指向一个中心的传达的目的和力量。因为你如果说“我本躬耕孟诸野”,而躬耕是勤劳的,是辛苦的。可是这首诗要把他过去的生活,跟现在折腰侍人做县尉的卑躬屈节的生活做一个对比,所以他要强调的是从前生活的自由。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乍可”就是只可。像我这样喜欢自由的人,是只可以狂歌在草泽中的。“宁”就是“哪”;“堪”,是忍受;“作吏”,做一个卑微的小吏。在这种风尘的、官僚的社会之下,我哪能忍受做这种官吏。既然做了官吏,我本来想“只言小邑无所为”,“只言”,我只道,我本来以为,我只以为。这里有一个层次,他说我本来是潇洒惯了,我的个性不适合做官。这是第一个不适合。那么既然做了官,“只言小邑无所为”,我本以为到封丘县里做一个小县尉,虽然不合我的个性,不能够施展我对国家的政治理想,可是顶多是无可作为。“无所为”,是说无可作为。

“公门百事皆有期”,我以为政府的衙门里面“皆有期”,应该有一个固定的规章。可是我哪里想到,只是奉公守法,做个安分卑微的官吏都不成。“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做一个小县尉,每天要拜迎官长,卑躬屈节,这样的生活使我内心非常悲哀,我怎么过这样的生活?如果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后面还有一句,“鞭挞黎庶令人悲”。我不仅要帮助长官作威作福,他还命令我去做一些不合法的、欺压良民百姓的事情。“鞭挞”就是用鞭子抽打。“黎庶”,就是百姓、众人。黎,本来是说黑色的。秦始皇的时候把所有的老百姓都叫作黔首,黑头发的,就是黔首,就是黎民。“庶”是众多的意思。

接下来他说“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我回到家里,对着我的妻子儿女,大家都笑我:你当年志意远大,你的理想抱负呢?你现在怎么过这样的生活?“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我再也不想做这样的官,过这样的生活,还是回去种田的好。“世情付与东流水”,他所谓的“世情”指的是一般人所追求的仕宦之情。他说这种做官的感情,我从此要和它撇清,宁可回去种田。

可是“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我梦想有一个旧山,能够回去开山种田。所以陶渊明说我不干了,我归去来兮,因为我有田园,我有我回去可以种的田地。但是如果你没有田地,你回到哪里去?“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衔”,是口中衔着的意思,就是说接受着君命,到封丘县去做县尉是上面派给我的任务,虽然我不愿意干,可也无可奈何,回去也没有真正种的田了。我怎么办呢?所以“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他说我现在就想着,古人所传说的梅福的话,“徒”是徒然,“尔”是如此,徒然地如此说。梅福是西汉末年人,做过南昌县的县尉。当王莽专权的时候,他抛弃了官职也抛弃了家庭,出走了。当时传说他成了仙,可是后来有人在会稽看见他。“徒为尔”,就是说空空这样做的。他说去求仙,可这是一句谎话。“转忆陶潜归去来”,我反而怀念像陶渊明所说的归去来,真的回去种田。所以高适就辞去封丘县的县尉。





高适的“负气敢言”



高适后来流落各地很久,有人把他推举给当时有名的将军哥舒翰做掌书记——一个秘书之类的职务。哥舒翰是唐朝有名的大将。跟安禄山一样,都是少数民族,骁勇善战。哥舒翰曾经做过河西节度使,河西走廊在中国西北。因为节度使是带兵的,高适就参加了军队的幕府,在幕府之下做官。后来哥舒翰因为生病回到长安。高适随同回到长安后,做过拾遗的职务。拾遗是谏官,如果国家有什么政治上的缺失,他可以谏劝。

后来安禄山从河北的范阳起兵,向长安进攻。那时,军事上的一个关防要道就是潼关,所以需要一个很好的将领来防守。当时唐玄宗就派哥舒翰带兵去守潼关。哥舒翰本来不肯接受这个职务,因为他生病了,也年老了,但玄宗想不起别的比他更好的人,就一定让他去。哥舒翰去了后,在潼关打过胜仗,防止安禄山叛军的进攻。可是当情势有一点好转的时候,玄宗听了杨国忠的话,命令哥舒翰出兵进攻。哥舒翰不肯出兵,他觉得安禄山准备了这么多年才起兵,不是没有防备的,应该固守潼关,因为潼关一破,长安就不保。他觉得应该守住潼关,另外派兵捣毁安禄山在河北范阳的巢穴。可是玄宗深居九重之内,哪里懂得作战的形势,逼他非出兵不可。据说出兵前,哥舒翰拊膺痛哭,说我们出去必败,长安必定不守。后来一战果然大败,潼关失陷了,长安也就不守了。

这时高适就从潼关回来面见玄宗。高适不是在长安见玄宗,而是在玄宗从长安到四川逃亡的路上。高适见他,说你的潼关出兵命令是错误的,现在又犯了一个大错误——让所有的王子领兵分守各地。高适劝告玄宗不应该这样做,但玄宗不听,后来发生了永王璘起兵的事件。玄宗逃走时,肃宗是太子,但那时还没有即位。在当时“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严峻情势下,玄宗说要传位给肃宗,可是没有真正举行传位仪式。而不久后,玄宗跟肃宗父子间有一点猜忌,所以玄宗就发令让所有的王子分守各地。这就种下了后来永王璘起兵叛乱,跟肃宗发生战争的一个原因。

后来高适就在肃宗的手下了,肃宗任用高适为淮南节度使,还让他做了兵马大元帅扬州大都督府手下的一个长史,所以高适有军权。在肃宗跟永王璘打仗时,据说那一切的谋略,有高适相当大的功劳,所以永王璘叛乱很快就平定了。这证明高适不是空口说有政治理想,他果然有政治上的本领。他一方面在军政上有谋略,而且他从潼关赶回来,在玄宗逃难的路上对他直言劝告,历史上说高适是“负气敢言”。“负气”是一个人很喜欢意气用事;“敢言”,有勇气、喜欢说正直的话。高适有军政谋略,又“负气敢言”,就招来嫉恨,尤其是肃宗左右宦官的嫉恨。所以肃宗就免去了高适的军权,让他做太子少詹事。职位很高,可这是一个文官,没有实权。高适在肃宗跟永王璘的争战中,有过很好的表现,可是在平定安史之乱这个更重要的战争上,他没能有更大的成就,因为被免了军权。等安史之乱平定,长安也收复了,肃宗还朝后对高适还是很信任的,让他做过彭州刺史,做过蜀州刺史。所以高适在唐朝诗人里,官职是比较高的。

我屡次谈过高适诗的好处在他的“气骨”。高适的“气骨”好,是说他的声调好,还有叙述时语法跟结构的作用。

中国诗最基本的作法有赋比兴三种。赋是直言其事,即物即事,直接叙述,不假借景物。比跟兴是两种感发,都在于情韵与形象的结合,常用的是大自然的形象跟景物结合。为什么要用景物的形象呢?一般说来,诗有一种直接的、所谓美感的感受,不属于理性,也不属于知解。如果诗只是说明一件事,那么用散文写就好了,但减少了诗的意味。诗一定要有一种直觉的、感受上的感动。好诗就是作者传达出感动的力量,使读者引起感动,这才是一个作品的完成。我以前也讲过西方的接受美学,一个作品如果没有经过读者的欣赏跟反应,它只是艺术的成品,不是美感的对象。



赋体诗如何传递感动



情景交融的比兴的诗篇,是用形象来表现感动。赋体是直接说的,要在叙述的赋体之中带着感动,一定要在声调跟语法结构之中传达出感动来。高适的《燕歌行》就在这方面传达出感动。

《燕歌行》前面有一个序,叙述作者作诗的缘起: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开元二十六年,有一个朋友跟从御史大夫张守珪出塞作战而后回来,作了一首诗。那时契丹跟奚族的人,在中国的河北幽燕一带侵略,所以他的诗叫《燕歌行》。就把这首诗给高适看。“适”是高适的名字,他对于征戍、从军、打仗的事情很有一些感慨。所以他就写了这首诗,“因而和焉”,回应友人。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两个“汉”字的呼应,传达出什么?诗人说“汉家”有“烟尘在东北”,“汉将”就应该“辞家破残贼”,声调、结构在呼应。汉朝是历史上很强大的朝代,所以常常自称为汉,“汉家”就是国家。“烟尘在东北”,“烟尘”代表战争。符号学上说,符号可以引起读者很多联想。因为战争要传递警报,要点烽烟。烽火台白天点狼粪报警,这是“烟”。“尘”更容易联想,战马战车奔驰,所以尘土飞扬。“汉家烟尘在东北”,有烽烟、有尘土就代表战争,在叙述之中也有形象。

说“汉家战争在东北”,当然可以。可是没用“战争”,而是用代表战争的两个形象,这是高适的诗为什么好的一个缘故。既然有战争警报了,“汉将”作为国家的将军,就“辞家破残贼”。“汉将”跟“汉家”是呼应的相承,而“辞家破残贼”,就是他的说法。哪一个人不顾念他的父母、妻子、儿女呢?现在为了报效国家,辞别了自己的家。“辞家”代表着报国牺牲的决心。

这首诗题目叫《燕歌行》,本是乐府诗题。乐府诗的来源,有民间歌曲,有士大夫的作品。为什么叫《燕歌行》?它的内容本来是写征人,就是去打仗的人。征人远戍于燕,燕是中国的北方,那个时候常常有外族侵略,有战争。“戍”就是守边,从人和戈,戈是武器——一个人背着枪站在那里。征人远戍,离开他的妻子,所以《燕歌行》就是征夫思妇之词,写远征的丈夫跟家里妻子的怀念之情。

三国时代曹丕的《燕歌行》,是从思妇方面来说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何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高适的时代,《燕歌行》已经不能够伴随音乐来歌唱了。虽然用了乐府诗题,还是写征夫思妇,可是高适把重点转移了,不是在思妇这一面,而是在征夫这一面。

他从征夫说起,“男儿本自重横行”,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株守家园?“本自”,本来就应该,男儿生下来就应该保卫国家,志在四方,建功立业,有这样的志愿,所以“重横行”。我们说一个人“横行乡里”,是说他在自己的故乡“横行”,不守法欺压良民百姓。可这里是纵横驰骋之意。你骑着马,天南海北没有不能去的地方,就是纵横。“纵”是南北方向,“横”是东西方向,“纵横”就是四方的意思。高适的诗传达感动的力量,是用他的语气跟口吻。“男儿本自重横行”,“重”就是看重,以此为好,以此为美。男儿看重的是纵横驰骋,建功立业。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上一句是男儿,下一句是天子。从两方面来说:作为男子,你应该报国;作为君主,对于报国的人,就应该有酬劳。“男儿本自重横行”,不是为了天子的酬劳而去出征的;可是天子也“非常赐颜色”,这是结果,天子对这些出征打仗带兵的将帅有很厚的赏赐。“颜色”本来指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喜怒哀乐。我们讲魏晋之间的诗人阮籍,说他能够做青白眼。好朋友来了,他就用黑眼珠看人;他不喜欢的人来了,就把眼睛翻上去,白眼对人。“天子非常赐颜色”,是说天子对于这些勇于保卫国家的人和颜悦色,有恩宠。这四句把一个男子保卫国家、建功立业,写得真是慷慨激昂,勇气百倍。

“摐金伐鼓下榆关”,“摐”是敲击的意思,“摐”跟“伐”都是敲击、敲打的意思。那么“金”跟“鼓”,我们讲李太白的时候也提到“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金”表示停止、后退,而“鼓”表示前进、进攻。在战场上指挥,发号施令,旗子指挥方向,鸣金或敲鼓的声音指挥后退或前进。这几句写的是军队的声容之壮。

“下榆关”,经过了榆关,就是现在的山海关。契丹跟奚人的侵犯是在幽冀一带,当时唐朝首都在长安,要从长安往幽冀前进,经过山海关。古代如果从都城出发到别的地方去,常常都是用“下”。我们到京城、都城说“上”京,到乡下去说“下”乡。古代的首都多建在北方,南方离首都比较远,所以到江南就说“下江南”,就是以都城的所在为贵为上。

“旌旆逶迤碣石间”,“旌旆”就是旌旗,形容旗子的多姿多彩。“逶迤”是一排一队人接连不断的样子。在哪里?在碣石之间,碣石是碣石山,在河北昌黎县附近,渤海边上。军队要到幽冀去作战,所以“旌旆逶迤”经过了碣石山间,上面旌旗招展。他虽然是在叙述,可是叙述间也结合了形象。



《燕歌行》如何对句



古体诗的歌行不要求严格的对句,可是高适的这首诗,虽然不是严格的对句,上句跟下句总有一个呼应,不是字面上的相对,而是本质上的相对。“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一个是征夫,一个是天子。“摐金伐鼓下榆关”是声音,“旌旆逶迤碣石间”是画面,都是相称的,在松散之中有严整。诗为什么好?为什么坏?不在于你说的是什么,而是你怎么样去说,才有这么大的感发力量。

后面还是相对的:“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一个是校尉,一个是单于。校尉指军人,单于是匈奴的首领。“汉家烟尘在东北”,有战争发生,校尉要传递“羽书”。“羽书”就是战争告警的书信,这告警是十分紧急的,要用一个特殊标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紧急的信。古代信函有时是木做的,把一片丝绸放在里面,两片木头合起来,上面绑上绳子。怎么表示紧急呢?上面插羽毛,就叫羽书。羽书如何?“飞瀚海”,“瀚海”是大片的沙漠,沙浪的起伏就像海一样。“校尉羽书飞瀚海”,告警书信因为插着羽毛,所以像飞一样紧急,经过了沙漠,飞到了中央政府。

羽书说什么?“单于猎火照狼山”。匈奴以游猎为生,常常缺少粮食,秋冬就假借游猎的名义,带着大批人马侵略边疆,抢夺粮食。所以说是“猎火”,晚上还打着火把,就照在狼山。狼山是一个地名,有人说是白狼山,“白狼河北音书断”;有人说狼山也有一个别名,叫狼居胥,是北方一座山的名字。

“汉家烟尘”四句写战争的发生。“摐金伐鼓”四句是比较现实的,写战争兴起,军队出发了。下面再换一个韵。一段一段地换韵,一段一段地转变场面,转变景色,转变情绪。它是情随声转,景物跟情势随着声音的转变就变了,所以后面又换了一个韵,“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就是高适了。高适真正经历过边疆的生活,有亲眼看到的经验。这首诗是朋友告诉他北方战场上一些真实情况。所以前面说得很好:“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本来是赞美的话,“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是说你要保卫边疆,勇于牺牲。诗的妙处就妙在这里,在歌颂赞美之间,它隐藏了、暗示了、准备了下半首诗的一种讽刺的情意,在前面的赞美之中隐藏埋伏下这个情意。“横行”是说我们去出征了,纵横驰骋。“天子非常赐颜色”,说天子对你非常看重,有很大的恩宠,这是好的意思。可是在“赐颜色”之中,也暗示了这个人得到天子的宠爱就会骄恣。我们说“情随韵转”,感情、叙述、内容的情意,随着声韵而转变。可是一个个的转变之中不是没有连贯,不是没有呼应。所以他说真的来到边疆了,“山川萧条极边土”,塞外的山川一片荒凉。





边塞诗产生的历史背景



唐朝边塞诗的产生,有它的时代背景。唐朝不管是在商业上,还是在战争上,跟东北、西北的外族发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唐朝的诗人,有不少曾经到过边塞:有的人是因为失意,考进士考不上去当兵了;有的人是文官做得很高了,天子让他带兵出征。所以不管失意也好,得意也好,唐朝有很多诗人来到边塞,所以才有这么多边塞诗歌,反映了这么多边塞风光、景色跟情势。

“山川萧条极边土”,你来到这么一个荒远萧条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胡骑凭陵杂风雨”,外族被称为胡人,是一个总称,本来南蛮北狄、东夷西戎,对于东西南北的外族有不同的名称。胡人都是骑马善射的,“胡骑”是胡人的马队。什么叫“凭陵”?“凭”是凭借,“陵”是欺凌,就是有所凭借,依仗着自己的强盛而欺压欺凌。胡人善骑射,而汉族的兵没有他们熟练,所以胡骑就仗着强势来攻击我们。攻击的声势之大,呐喊、射箭如狂风暴雨。可是这里不是说声势之大“如同”狂风暴雨,是说“杂”风雨——他们的攻击像风雨,而当时战场上也果然有狂风暴雨。所以“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是写战争的激烈。

“战士军前半死生”,在萧条的战场上,在狂风暴雨的战争中,在前线,“美人帐下犹歌舞”。

我这里讲一讲唐朝军中康乐的情况。我们都知道王昌龄的《从军行》里有一首:“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这就是军中康乐活动。

“琵琶起舞换新声”,军士们有人弹着琵琶,还有人站起来跳舞。可是他们在边关,不管换了多少支曲子,“总是关山离别情”,都引起在关山之外远方戍守的战士怀念故乡家人的离愁别恨。抬头一看,是“高高秋月照长城”。“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底下还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在缭乱的边愁之中,在怀念故乡的感情之中,抬头一看是“秦时明月汉时关”,月亮还是千百年前的月亮,长城还是千百年前古人所造的长城。“关”就是长城的关卡。可是从古到今,有多少战争的死亡,有多少生离死别的悲恨。“万里长征人未还”,远征的人在万里之外,多少人永远不能回到故乡。

“大漠穷秋塞草腓”,广大荒凉的大漠;“穷秋”,到了晚秋,很荒凉的秋天。“塞草”边疆上的草,“腓”是病,边疆的草病了。“腓”字当病字讲,本来是出自《诗经·四月》,有这样两句:“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说秋天的气候这么萧瑟凄凉,所有的花草都病了,“腓”就是植物枯萎、衰落的样子。“大漠穷秋塞草腓”是大自然的背景。人世的背景呢?“孤城落日斗兵稀”,因为是塞外防守,有一个城关在那里,孤城落日。打了一天的仗,已经快停下了,所以“斗兵稀”。打仗的战士,已经“军前半死生”,一半在战场上牺牲了,剩下的不多了。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说的是主帅。因为主帅得到皇帝的宠幸,“身当恩遇”,“恩”是指皇帝对他的恩宠,“当”是说他蒙受着。你不要忘记,高适的诗一定要呼应,不但是前后两句的呼应,整个章法、篇法都是呼应的。回头看开头的几句:“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按照历史上的背景说起来,本来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名将张守珪曾经跟契丹打了一仗,胜利了,“杀获甚众”,所以皇帝是很宠幸他的。可是开元二十六年,张守珪再去打仗,开头是胜的,后来失败了,而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失去皇帝的恩宠,就谎报军情,不肯真诚地说他失败了,据说这首诗是为这件事而作的。“身当恩遇恒轻敌”,因为他打过胜仗,得到皇帝的恩宠,所以是一个骄傲的有恩遇的人,“恒”是常常,“轻敌”是看轻敌人。真正的战略计划、安排都不周密,随随便便就把战士派出去打仗。“力尽关山未解围”,兵士们在关山用尽了力量也不能突出重围,所以失败了。



《燕歌行》的骈散结合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这是一个转折,前面都是写战场上,从战场怎么跑到闺中?所以这两句是对句。七言古诗本来不需要对句,可是高适常常中间用一些对偶的句子,使诗在松散之中有了严密、整齐的感觉。其实不单是写诗,你要注意到文学创作中散跟骈的配合,直叙与形象的配合。“骈”字本来是马并马,就是对着、并行的。完全用散的,文章就太散了;完全用骈的,又太死板了,所以骈散要配合。完全叙述,也是太散漫了;完全用形象,又太死板了。那些以形象为美的诗,像王昌龄的“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说是“高高秋月照长城”,可是中间也有叙述,也有“撩乱边愁听不尽”。而且王昌龄写宫中那些得不到皇帝宠爱的女子的哀怨,说“玉颜不及寒鸦色”,玉颜、寒鸦、日影都是用形象来比喻的,可是你说“不及”“犹带”就是口吻了——我还比不上,它还带着。所以诗的好坏,以形象为主的诗里也要假借叙述的口吻来传达感发的力量;以叙述为主,像高适这样的诗,也要结合着形象。在散体里要有对偶的句子,对偶里要有散体的句子。不但诗歌如此,文章也是如此。

高适的诗有时候是散的,有时候是骈的。他的重点是写塞外、写战场,可是现在要跟闺中做一个对比。“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铁衣”是战士,是征夫;“玉箸”是思妇,是妻子。“玉箸”是什么东西呢?是女子的涕泪。泪是眼中的,涕是鼻中分泌的。可是文学要美化,说“铁衣远戍辛勤久,涕泪应啼别离后”,这当然也不错。可是明说就不好,所以换一下。两条鼻涕流下来,灰灰白白的,不好,所以“玉箸”是诗人的美化,好像两根玉筷子一样。

“少妇城南欲断肠”,是接着“玉箸”说的。那个年轻的妻子,为什么在城南?我说过中国的诗,一定要结合着文化背景来看。在中国,你一说东风,就是春天的风;北风,就是冬天的风。在唐朝的诗歌里,城南就是思妇所住的地方。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地理形势来说,你去看一看长安地图,唐代皇宫跟各级中央政府在中间正北的地方。唐朝的街区都是四四方方的,所以叫“坊”,一般老百姓住在城南。从历史文化上来说,把城南指为思妇所在的地方,从初唐就如此了,沈佺期有一首七言律诗《独不见》,里面有这么两句,“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白狼河”是征夫打仗的地方,丈夫在白狼河打仗,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丹凤城南”,长安古代叫凤城,所以妻子在长安的城南,在秋天的夜晚怀念她的丈夫,不能成眠。所以地理上的原因,是思妇住在城南;文化上的原因,唐朝总是把思妇的背景安在城南。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打仗的征夫在北方的边疆,他难道不怀念妻子?他当然也回首遥望他的家乡。可是“空回首”,他白白地回首、怀念,没有办法回来。这四句,“铁衣”是征夫,“玉箸”是思妇;“城南”是思妇,“蓟北”是征夫,就是用对句,用张力,增加了感动人的力量。可是高适的诗毕竟是以征夫为主的,所以他写了征夫和妻子两方面的怀念,点明了思妇之后,就又转回来。“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少妇怀念征夫,征夫也怀念妻子,可是“边庭”,边疆这么遥远,“飘飖”是说非常遥远的样子;“那可度”,我怎么可以随便回去呢?“绝域苍茫更何有”,在一个天涯海角、与家人妻子都隔绝得非常边远的地方;“苍茫”,一片荒凉。在相思怀念的悲哀之中,在打仗的危险艰难之中,在绝域苍茫之中,想回到城南,却不能回去。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也是用对偶的句子写战场上的生活。战场上杀气腾腾,烟尘滚滚。“杀气三时”,三时是说早、午、晚,整天的意思。从早到晚,整天不断绝的,那些烟尘就跟天上的阴云结合成了战场上的阵云。战场上的云彩跟江南花开草长之地的云彩有什么不同?欧阳修的词说“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雪云”跟“春云”是不同的,现在又出来一个“阵云”。战场上的云彩有什么不同?在烟尘滚滚之中黄沙蔽天,那个云彩真的是杀气腾腾。“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回头相看,看见的都是刀枪的白光闪闪。这些战士“死节”,为了保卫国家的节义,而在战场上死去。有几个人建立了功勋,有几个人封侯作帅?“死节从来岂顾勋”,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去的那些人哪个立了功勋?都是无名的将士。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在沙场上打仗是这样辛苦,难道你不应该爱护你的兵士?所以他说“至今犹忆李将军”。到现在还很怀念李将军。李将军是汉武帝时的名将李广。《史记》里有《李将军列传》,说李广非常爱护他的兵士,行军到绝域、到沙漠,没有水喝,发现了一潭水,李广要等所有的战士都喝过了,他才肯去喝,所以李广在历史上是以爱护将士出名的,所以说“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燕歌行》这首诗的题目是乐府诗题。乐府没有严格的平仄对偶,高适这首诗有气骨、有气势,而形成气势的重要因素是声调跟叙述的口吻,口吻的形成又跟句法、章法有很密切的关系。



高适诗中的句法与“语码”



我们来看《燕歌行》的后半部分: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诗里面是有换韵的。“铁衣远戍辛勤久”,这里换了一个韵。前面“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腓、稀、围是一个韵。现在我们说换韵后的句法。换韵后这一大段,不是对偶,而是骈句。对偶很严格,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词性要相同,平仄要相反。骈句就是两个相并行的、分量上轻重相等的句子。“远戍”跟“应啼”不是严格的对句,“远”是远近,形容词,“戍”可以做名词,戍边的人;也可以做动词,去戍边的意思。“辛勤”是形容词,可“别离”是动词,“铁”是名词,“玉”是名词,“衣”跟“箸”都是名词,它不像有的诗对得那么整齐,它是并行的句子。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两句对得很工整。“少妇”对“征人”,“城南”对“蓟北”,“断肠”对“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边庭”跟“绝域”都是边塞的战场。“飘飖”跟“苍茫”是对举的。下一句是骈句,也是对偶,“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杀气”跟“寒声”是相对的;“三时”跟“一夜”是相对的,三是数目,一也是数目;“阵云”跟“刁斗”是相对的。“刁斗”两个字来自《史记·李将军列传》,这首诗最后两句是“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所以他写诗写到后一半时,想到的是李将军。

李将军是李广,他待他的兵士非常仁爱,《史记·李将军列传》讲到一件事情,说当时有另外一个将军,叫作程不识,也善于带兵,可是带兵方法跟李广不同。李广是以他的德爱来感动兵士,程不识是以他的军令、军威来约束士兵。说李广军中不用刁斗,程不识的军队一定要有刁斗。

刁斗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个铁做的容器,可以装一斗米来煮饭。昼“用以炊”,像大铁锅一样用来做饭。夜“击以巡”,击是敲,巡是视察。李广以他的德爱,使士卒愿意服从,不用监视,不用巡情视察,兵士们自然就是守法的。可是程不识的军队,就一定要敲着刁斗去巡视。

古人写诗,凡是写军队,常常写到刁斗。南宋陆游,就是陆放翁,曾经写过一首诗,有这样几句:“日暮风烟传陇上,秋高刁斗落云间。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陆放翁一度在军中服务,驻守在大散关附近,是由四川到陕西所经过的地方。陕西已经被金人占领了,他来到跟敌军分界的地方,“日暮风烟传陇上”,每当黄昏的时候,有朦胧的烟霭和晚风,从大散关这边传到大散关那边,从陇上笼罩过去,就是风烟相连接。

“风烟”是从哪里来的?我好像在“跑野马”,但我讲文学,一个语码,一个标志符号,在传统文化背景之中,你一用它就引起一串联想。这个诗为什么好?为什么使我们感动?因为我们看到这首诗时,就想到一串诗。

杜甫有这样两句诗:“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杜甫晚年在四川,他说我的身体在瞿塘峡口,可是我心里所怀念的是长安的曲江江头。现在是秋天,我虽然不能回到曲江,可我们这里的风可以吹过去。

烟云的笼罩可以把万里都连接起来,所以“万里风烟接素秋”。风烟的相接,代表我的关心。李白有一首送杜甫的诗:“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我们总讲杜甫怀念李白,其实李白也怀念杜甫的。他说我怀念你的感情,就像眼前汶水的流水,浩浩荡荡,大片的水代表我深厚的感情。“寄南征”,我把怀念你的感情寄托在流水之上,一直向南远远流去,我的感情也随它流到你那里去。

“南征”,这个“征”就是远行,到远方去。我们的感情借着流水、借着风烟,使两个地方联结起来了。所以“日暮风烟传陇上”,我是关心沦陷区人民的,“秋高刁斗落云间”,我在军中,晚上有敲刁斗的声音,我们说“秋高气爽”,秋天的时候天空显得很高远,所以觉得刁斗的声音都飘到高空里面去了。那么中原的父老,在大散关那边被敌人占领的地方,他们应该惆怅。只隔着一个大散关,为什么国家的军队不来收复这块沦陷的地方?怎么“不见王师出散关”?这是陆放翁忠爱的表现。我现在要讲的是什么?是高适所说的“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寒声一夜”,这是战场里的感受跟气象,冬天的时候,那个声音传得更远更响亮。“寒声一夜”,所以“传刁斗”。而且你联想到陆放翁的诗,“秋高刁斗落云间”,声音传播得高远。高适把战场上的艰难、辛苦、寒冷,用对偶的句子表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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