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上旬的一天,在由延安到西安的路上,车子不停地颠簸,萧军的脑海也不断地翻腾,他反复揣摩着和萧红见面时可能发生的一切情景。他深深地预料到.他们六年的婚姻可能要画上句号,那将是个什么情景呢?
萧军与萧红
萧军思来想去,不管怎样,他都恪守一个原则,如果我还爱着她,而对方不再爱我,或不需要我了,我定请她爱所要爱的去,需要她所需要的去,绝不加以纠缠或阻拦。如果我不再爱她了,不需要她了,她就可以爱她所要爱的去。
基于这个原则,萧军在临汾与萧红分手的前夜说了:“我们分别以后,万一我不死,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那时候你如果没有别人,我也没有别人,如果双方同意,我们还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各走各的路吧!”
等待萧军的又是什么景况呢?
到了西安,萧军面临与萧红的情感纠葛,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众人眼中艳羡、风雨磨难中牵手六年、比翼齐飞的作家夫妻,他们的婚姻生活竟在西安一眨眼的工夫落下了帷幕。
对萧军的突然到来,萧红和端木蕻良处在尴尬和紧张之中。对此,好友聂绀弩是清楚的,文弱温和的端木怎敢与勇猛强健的萧军对垒?如果两个人因萧红而格斗,他肯定不是萧军的对手,他真的惧怕萧军的拳头。因为,在临汾二萧开始分别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萧红与端木蕻良已经确立了关系。萧红首先镇定下来,她怕端木蕻良吃亏,她要快刀斩乱麻!她必须充当端木蕻良的保护神。因为萧红最清楚,萧军的拳头是从来不打妇女、儿童的。
于是萧红挺身而出,她没容旅途劳顿的丈夫萧军喘口气,便直奔主题,态度安详,微笑着对萧军说:“三郎,我们永远地分开吧!”
萧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打晕了,只是默不作声。
萧红郑重地对他说:“若是你还尊重我,那么你对端本蕻良也需尊重。我只有这一句话,别的不要谈了。”
“好!”萧军放下正在擦着头脸的毛巾,扭过身来很平静地回答着。
萧红听了沉吟了一下,便不再言语,径自离去,转身匆匆走进了丁玲的房间。
一向以铁血男儿、坏脾气著称的萧军,此时此刻面对着曾经风雨跋涉的妻子萧红如此绝情的样子,他的血性、坏脾气竟荡然无存了。
萧军与萧红的结合,纯属是偶然的。
以萧红当时的情况,怀着身孕即将临产。花白的长发,无血色的脸,一件洗褪了色的蓝布长衫穿在身上,开叉一直撕裂到近乎腰际。赤着双脚,趿拉着一双被踩倒了后跟帮的鞋,丝毫无美丽可言。但是,当萧军一下子看到了她随手放在床板上的诗句,即刻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她初步给予他那一切的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在他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莹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他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
当时唯一的能救萧红的办法,只能是救她出去,和她结婚、同居。为此,他还和最好的朋友夫妇吵崩了。他们替他惋惜,认为他太傻气,不该背上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而且还是一个怀着别人的孩子的女人!
“为了爱的缘故”,他毅然地带着萧红出走了。
萧军至少发现并拯救了一个未来出色的女作家。但是二人永远分离的历史渊源,早在这相结合的开始就已经存在了。
他从来没有把萧红作为一个“大人”或“妻子”那样看待和要求,一直是把她作为一个孩子,一个孤苦伶仃、瘦弱多病的孩子来对待的。尽管他是个性格暴烈的人,对于任何外来的、敢于侵害他的尊严的人或事常常是寸步不让,值不值就要“以死相拼”的。但对于弱者,他是能够容忍的,甚至容忍到使自己流出眼泪,用残害虐待自己的肢体,例如咬啮自己,来平息要爆发的激怒。
萧军是一个皮粗肉糙、冷暖不拘的人,自幼生长在农村,六七个月上就没有了母亲,他是吃着乡亲们的“百家奶”长大的野孩子。十八岁当兵,受过若干年严格的军事训练,从十岁多就开始练习各种武艺,什么饥寒劳碌穷苦,可以自豪地说全经见过。他从不诉苦、不发牢骚,不愿向任何人谈论自己的病痛或伤害。即使是战败了,也不哼一声。这,才像条汉子!
而萧红则不然。她精神上是被摧残的,感情上是被伤害的,人格上是被侮蔑的,肉体上是被伤毁的。孤独和寂寞,确是时时在侵蚀着她,思想时常是很烦乱的,感情也是极易被伤害,敏感而凄楚的。
她的精神生活是病态的,以至自尊得到了病态化的程度,有时又陷在了深沉的几乎是难以自拔的痛苦的泥沼之中。她孱弱多病,又时常处在身心不安、矛盾、焦烦,以至不能支持的地步。而她又是以自己的生命来对待自己的工作,毫无松懈,这也是很快地熄灭了她的生命之火的重要原因之一。
萧红在由日本给萧军的信中说:“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则健康,我则多病,常有健牛和病驴之感,故每暗中惭愧。”想想看,健牛和病驴如果是共同拉一辆车,在行程中或最后的结果,总要有所牺牲的不是拖了病驴,就是要累死健牛,很难两全。若不能,就是牛走牛的路,驴走驴的路。
作为民国的文坛独行侠,萧军曾以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被誉为抗战文学的一面旗帜。鲁迅先生称其为新文学运动以来最优秀的作家之一。
在萧军的鼓励和帮助下,萧红也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文坛从此有了二萧的佳话。
有人评价二萧,显然是萧红的艺术成就更大,因为萧红是用天才在写作,而萧军则是用经历和技巧在写作。
在一些人看来,自负的他,难以接受拯救过的弱女子有朝一日凌驾于自己之上,于是开始对萧红拳脚相向,并以频繁出轨的方式,弥合自己早已失衡的内心。足见萧军性情中自卑敏感又暴虐、大男子主义的另一面。就在萧军这样的步步紧逼之下,不堪重负的萧红,终于决意与他分手。离开的时候,萧红甚至还怀着萧军的孩子。
萧军就这么不留余地地被萧红甩在了身后,然而对于这段婚姻的破裂,萧军没有任何惋惜。可以说,他早已厌倦了萧红,巴不得她早点离开。萧红很快就与端木蕻良走在了一起,这让萧军有点不甘心。
萧军是个自卑又自负、胜负心很强的人,在感情上其实亦是如此。
从1932年8月萧红与萧军初遇,到1938年4月两人彻底分开,再未相见,这一段近六年的关系是萧红短暂人生中最长的感情历程。她和萧军之所以爱恨纠缠若即若离几年之久,首先是双向真爱。其次,是感恩并珍惜。萧红的人生里,萧军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在她最狼狈的时候,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撑。当她被囚陋室时,萧军想解救她。当她逃出来重孕在身时,萧军陪着她。当她在医院里痛得死去活来时,是萧军用武力为她争取来了治疗。当她产后虚弱,又是萧军日日奔波,打工挣钱养她。
萧红能成为作家,与萧军有最密切的关系。她的处女作《弃儿》,是在萧军的鼓励下写出来,也是他帮助发表的。从某种程度而言,是萧军推动了她从小姐到作家的飞升。
再则,不舍与遗憾。她和萧军相逢于人生最低谷,一起流浪,一起忍饥挨饿,一起向文坛进军,一起逃出满洲国。随着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家,作品也开始陆续发表,物质生活在慢慢改善,他俩却不好了。敏感重情的萧红,不能不感到悲哀和遗憾了。
有关在西安与萧红分手的情景,萧军写道:
当我满身满脸挂着路上的尘土走进了D服务团所在的一个院子,凹鼻子T先走过来机械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尴尬地笑着,我也木然地回了他一个拥抱。红女士远远地表示着身份地站在门口,变得漂亮了,脸有点红的样子笑着。
夜间,她吃着纸烟,不自然地两腿交迭,一位贵夫人似地向我提出了:“遵照我们在临汾的决定,分开吧,我们的友情还是存在着的。”
“好吧,一切随您的意思。”
我实在倦怠了,眼睛还可以不动地看着天棚板,渐渐地就什么全变成了模糊。
同样场景,端木蕻良却另有说法:
那天萧军跟着丁玲从延安回到了西安,然后便在一间大房间里胡乱地按着一架破旧的风琴。当时房间里只有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三个人。萧军一面按琴一面背对着萧红和端木蕻良,气氛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萧军冷不防开始说话了,他说:“我和丁玲结婚,你跟端木结婚。”
1984年萧军在西安,和谷陪同参观
端木蕻良听了,顿时感到非常突然。他觉得萧军这种态度,就好像是把萧红当作一件自己不要的东西,顺手摔给他似的,同时他觉得这是萧军对他人格上的侮辱。端木蕻良认为自己一向只是把萧红当作姐姐来看待。萧红比他大,又有过两次同居的经历,身体也很不好,因此端木蕻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和萧红结婚。
至于萧军说他要“和丁玲结婚”的话,或许只是想气气萧红,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萧军对丁玲确实非常尊敬与信任,但这不代表有私情,萧军与丁玲此时当无超越友谊层面的男女私情,只是好感而已。萧军的不忠对于二萧婚姻的妨害,应该不包括萧军对于丁玲的欣赏这一点。
1936年,丁玲从南京国民党特务的软禁中逃出,两度到上海,但与萧军、萧红未曾相遇过。萧红因与萧军感情上出现裂痕,离开上海去日本疗伤。丁玲到达中共中央所在地保安,是第一个从国民党统治区来的著名作家,受到高规格的欢迎。她提议成立了中国文艺协会并担任主任,是苏区文学界地位最高的作家。
次年,丁玲随中央机关迁到延安。此时,萧红从日本回国,与萧军关系略有好转。丁玲从前线调回延安,担任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西北战地服务团成立,丁玲担任团长、党支部书记。萧红和萧军撤往武汉,丁玲率领西战团到山西。
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由武汉来到山西临汾的民族大学任教,二萧与丁玲相识。
丁玲时年三十四岁,比萧红大七岁,比萧军大三岁。丁玲1927年成名,而二萧是1935年成名。二萧对于丁玲可以说是久仰了。萧军对于丁玲尤其仰慕,不仅因为她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名作家,更因为她是一位大气的革命者,领导着一个西战团,健康向上,充满力量。
萧军是热切向往革命的勇士与力士,对于丁玲身上的光和热,自然感受更为强烈。萧军和丁玲都是向光性极强的人,很容易被点燃和照亮。萧红从来只是文小姐,而丁玲是毛泽东称为“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有强力的女性更能令萧军服膺。
临汾形势紧张,民族革命大学师生撤退,二萧面临何去何从的问题,产生分歧。萧军认为自己不仅是一个拿笔的人,更是一介武夫,国难当头,更应去拿枪,尽匹夫之力。萧红主张各尽所能,作家应该守住作家的岗位。
萧红以为丁玲能够帮助她说服萧军,跟随民族革命大学撤退,但她失望了。无论年龄资历还是所处的位置,丁玲的站位都比萧红高,比萧红有权威。所以,丁玲的意见对于萧军会更有效力。丁玲虽然劝他听萧红的,但同时也能理解他,因为丁玲刚到苏区时也是向毛泽东提出:当红军,看打仗!她也是先过足了当红军的瘾。
神经质、稚嫩、软弱,这是丁玲解读萧红的关键词。萧红确实不如丁玲和萧军爽气,看她在旅日期间的信中反复叮咛萧军买一个枕头,就可以知道那种小女人的琐碎令萧军多么不耐烦,这也婉曲地折射出二萧分开的缘由之一。从源头上说,二萧不是一类人,而丁玲和萧军却是一类人,他们都是有粗壮灵魂的人。
胡风夫人梅志写到萧红对于丁玲的感觉:“解放的思想和生活,她表示了吃惊和不习惯。”但丁玲身上那种为萧红所“吃惊和不习惯”的,却恰恰是萧军所喜欢和欣赏的。
丁玲曾说自己作萧军的政治指导员,说明她很有把握驾驭萧军,萧军也情愿为她所驾驭,而这是萧红办不到的。在丁玲和萧军面前,萧红是压抑的。
日本反战作家鹿地亘的妻子池田幸子说,萧红从西安回到武汉以后,她询问过萧红为什么没有去延安,萧红答道:“再也受不了同丁玲在一起。”
固然存在性格差异,固然纤细的萧红难以认同丁玲的粗糙,但二萧与丁玲的微妙感情因素所起的间离作用,也是不言自明的。
果然,萧红听了勃然大怒。她对着萧军说:“你和谁结婚我不管,难道我们结婚还用得着你来主婚吗?”
晚上,端木蕻良在房间里听到萧红和萧军在隔壁房间里吵架,只听萧红大声地说:“你把我给你的信件退给我,我把你给我的信件退给你!”
萧军不肯,而萧红则毫无保留地把萧军的信件退了回去。两人彻底闹翻了。
端木蕻良眼见着事态如此急剧发展,看到萧红公开受到萧军的奚落,而自己又一向是对萧红极为尊重的,经过思考,他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萧红一边。
没过几天,萧军得知萧红有了身孕,看重孩子的他又希望与萧红和好,被萧红拒绝。有一夜他闯进端木蕻良的宿舍要与端木决斗,萧红闻知,怒斥他一顿。虽然萧军的决斗计划没有实行,可是萧军又采取了新的行动,那就是端木蕻良和萧红走到哪儿,萧军就在一二百步距离的地方跟到哪儿,而且手里还拎了一根粗大的棍子。
这使端木蕻良和萧红不得不远离萧军,离开西安,前往武汉,仍然住在蒋锡金的房子里。
5月,萧红与端木蕻良两人正式结婚,在武汉大同酒家举行了婚礼。
端木蕻良后来说:“萧红是我第一个妻子,在这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肉体关系。而我和萧红结婚是在到达武汉,并由池田幸子等人赠送了礼物的。”
在那个时代,端木这样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男人,要娶一个曾与几个男人同居又先后分离的女人,谈何容易?因此,端木蕻良的母亲和亲友都不赞成,但端木蕻良违背母亲的意愿,坚持了自己的主见。
那天参加婚礼的,还有端木蕻良三哥未婚妻刘国英的父亲、和她武汉大学的同学,萧红的日本朋友池田幸子,文化界的胡风、艾青等人。
萧红穿一件旗袍,端木蕻良着一套西装,婚礼办得既简单又隆重,在战争年代中是不多见的。
在婚礼上,胡风提议新人谈谈恋爱经过。
萧红坦诚地说:“张兄,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端木蕻良。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她说的“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指的是她有孕在身。
武汉吃紧,日寇兵临城下时,端木蕻良却扔下萧红先去了重庆,让萧红怀着身孕,大腹便便地挤在逃难人群中撤往重庆。她在甲板上被绳索绊倒,昏厥过去,如果不是被人发现抢救,她几乎会死在旅途上。
后来,她又随同端木蕻良去了香港,二人相处并不和谐,她不仅生活困难,心情也很颓伤。在香港被日军攻占的混乱日子里,终于在医院中死去,结束了她三十一岁的悲剧旅程。
在西安,萧军与萧红分手后,他怎能在西北战地服务团再待下去呢?
此时,与八路军兰州办事处有联系的王德谦,也写信邀请在上海结识的萧军到兰州工作。萧军思量再三,决意要去兰州,再到新疆,那里有许多老朋友在开展抗日救亡宣传工作。丁玲、聂绀弩也十分体谅萧军,同意他到兰州、新疆去。同行的有戏剧家塞克、舞台灯光师朱星南、音乐家王洛宾和他的妻子话剧演员罗珊。萧军主动拿出刚刚结算的一笔稿酬,作为五个人的路费及盘缠。
随即,他们五人乘上了一辆长途汽车, 沿着蜿蜒的渭水之滨,行进在弯弯曲曲、坡坡坎坎的西兰公路上。经过艰苦的旅行,4月28日清晨到达黄河边的兰州。
在寄居的王德谦家,萧军遇到了王德谦的妹妹王德芬,一个18岁的抗日演艺团的姑娘,便展开热烈的求爱。王德芬也爱上了这位《八月的乡村》的作者萧军。二人登报订婚,辗转西安、成都、重庆,1940年6月又回到西安,在八路军办事处坐上汽车,奔赴延安。
(完)
作者:和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