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重游故地洪雅行
山 眉
2024年3月28日惊悉马识途先生离世,我的内心震颤不已。在朋友圈里看到许多人都在转发马老离世的消息。虽然他以110岁的高寿驾鹤西去,但他留给世上的无数精神、品质、作品都将在人们记忆中长存。说起马老,他跟我的家乡四川洪雅有着深厚的缘分,他的父亲曾两次出任民国时期的洪雅县县长,他也曾多次来到洪雅。
我跟他的相识,是缘于2010年10月,他来到洪雅寻访过去岁月的记忆,也看看这片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的变化。早就听说过马识途先生,心中无比敬仰,却没想到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陪同他,听他们当年的故事。他在洪雅给本地的文化人作了一场讲座,当时96岁高龄的他脱稿讲了54分钟,条理清晰,生动感人,给无数文学爱好者以启发,会场上一次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在洪雅游览的一周时间里,他还去了槽渔滩、柳江古镇、瓦屋山等。洪雅的山水留下了马老的足迹,留下了马老对这片土地的深厚情感。
我的家里,一直珍藏着当年他给我的书籍《弄花香满衣》题写的书名,不只是一幅,他用不同的字题写了两幅。睹物思人,心中无限感慨,我随即填了一首词以表哀悼。
鹧鸪天·送别马老
马老天年驾鹤归,清江水冷世同悲。
夜谭十记留佳作,德艺双馨享寿眉。
星坠落,忆难追,巴山夜雨泪纷飞。
斯人已去精神在,熠熠光华胜日辉。
马识途,本名马千木,中国现代作家、诗人、书法家,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并称“蜀中五老”。110岁的马老应该是中国作家中最长寿的人,他的文学、书法作品以及传奇故事都是留给世人的富贵精神财富。
让子弹飞一会儿
“让子弹飞一会儿。”是2010年由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中的一句台词。这部电影根据马识途先生的小说《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改编,电影在小说的基础上修改了很多,更加立体生动,且富有深刻含义。
当年,电影《让子弹飞》还没成片,宣传便炒得很火。那年国庆前夕,听说马识途先生要来洪雅,故地重游,已96岁高龄的他曾是地下党员,写作过《清江壮歌》等多部作品。作为接待人员,我们仔细拟定接待方案,筹划每一个细节,内心充满了期待。
马老到来,同行的还有他的女儿及儿子,我们在县城最好的酒店接待他们一行。初见,看到一位身材比较高大的慈祥老人,满头白发,虽然拄着拐杖,但看得出来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席间,他跟大家谈笑,还喝了一点红葡萄酒。“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想,马老高寿的原因,大概也是开朗乐观,从心所欲不逾矩吧。
马识途先生经历了无数岁月风雨,无论事业还是业余爱好,他都站到了极高的山峰,他的一生有作为有意义,且福禄寿喜皆得,令人钦羡。
饭后,马老回房间休息,我们一行人陪同。他说,对于洪雅,他是深有感情的。年轻时曾多次来这里,最初是跟随父亲而来,后来是为革命工作,转眼几十年光阴,时光过得真快啊!我们向他介绍洪雅现在的发展变化,今天的美好生活,离不开他们那一代人的浴血奋战甚至牺牲。
马识途先生是革命家,同时也是著名作家,对于爱好文学的我来说更是感到十分亲切。他随和,平易近人,我将自己以前出版的两本散文集《指尖上的流年》《东坡月》赠送给他,并跟他合影留念。他始终微笑着,亲切而自然。这珍贵的记忆,是激励我在文学创作上不断提升的动力。
马老在耄耋之年,重访洪雅,并给我们本地作者带来了一堂精彩的文学讲座。他手中仅拿着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写了几行提纲。在台上,面对满屋无数双渴求知识的眼睛,马老不紧不慢,由浅入深地讲述他参加革命并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历程,勉励写作者不要急,要扎根生活,经历、阅历都是宝贵的财富。
是的,急什么呢?不要急,“让子弹飞一会儿”。借用一句电影台词,凡事多等等,让它发展变化,不要急于下结论或者采取措施,付出努力终将有回报。
马老在台上整整讲了54分钟!这对于90多岁的老人绝对不是容易的事。他微笑着,思路清晰、层次分明,生动有趣的讲座令在场所有人叹服。
马老从七个方面阐述了文学的写作要点,总体意思是文学即人学,即美学。他说,做文先做人,写书先读书,读社会这一部大书,烂熟于胸,偶然得之。不要追赶时髦,要深挖自己那一口深井。厚积薄发很重要,文学终归是写人的,是一种美的追求,现在文学之病,病在作为金钱的奴仆,拜倒于金钱。要反低俗、媚俗、恶俗。作家要甘于寂寞,不能被世俗牵着走。马老的工作经历以及从事写作的感受,风雨人生历练中领悟的经验之谈,岂止谈写作,更是对我们精神境界的提升,对我们灵魂的洗涤。
听马老的讲座,室内一次次迸发出热烈的掌声。会上,马老还将自己创作的12卷本《马识途文集》捐赠给洪雅县图书馆。将文化的种子播撒在洪雅这片土地上,发展壮大,将来开出更多更艳的花朵。
会后,大家一起到洪洲酒店门口合影,无数的“粉丝”争相跟他拍照,都想把握这难得的机会,沾沾福气灵气才气,同时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原想,马老高龄不易久站,我们向马老建议:“进去休息,别累着了。”他摆摆手,不忍拂了期待单独合影的人们的愿望,还是多站了近20分钟才进大厅休息。
那天,是2010年10月2日,阳光灿烂,小城文化人的“节日”,参会人员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花溪渠的怀想
说起马识途先生与洪雅的缘分,还得说到他的父亲马玉之。
马玉之出生于清光绪十二年(1886),四川忠县人,少年时读私塾,背过“四书”。他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和熊克武等一帮革命党人私交非同一般,思想非常开明。马玉之以区督学身份,竞选当上县议会议员,后又被推举为议长,得到当时四川最大的军阀、四川善后督办刘湘赏识。1934年,被任命为川西洪雅县县长。
作为县长,马玉之刚正不阿,治县有方,成绩卓著,在洪雅有着较高的威望。
民国时期的洪雅,山区匪患严重,很多人家遭到土匪的骚扰。马玉之上任后,整肃吏治,针对柳江、高庙等山区乡镇的地理特点,制定出行之有效的办法。随马玉之一起来的,还有他老家忠县的赵姓亲戚,做了县衙门里的师爷。《让子弹飞》里有县长、师爷、土匪、乡绅大户等,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当时洪雅现实社会的反映,只是小说及电影进行了再加工。马玉之剿匪有勇有谋,在剿灭李汉山时,亲自率领警察常备中队,会同驻军前往山区,摸清土匪窝点,各个击破,截断土匪退路。经过精心部署与激烈战斗,终于抓捕了土匪头子李汉山,押回县城枪毙。杀鸡儆猴,这一招立刻起到了警示作用,社会治安也好了很多。
后来,因工作调动,马玉之去了大邑县。
1938年,马玉之奉省政府令再次来洪雅任县长。到任后,除了日常管理及剿匪等事务外,他还主持兴修水利。
洪雅地形地貌属七山二水一分田。花溪以上大部分山林,平坝田地仅占百分之十。农耕时代,田地是农民最大的财产,而农作物的生产将保障全家人的生活。洪雅不缺水,有众多的河流溪涧,但怎样利用好水资源,消除夏天暴雨季的水患向来是一个难题。
古有李冰父子治水,苏轼曾在杭州、徐州兴修水利,保证老百姓有饭吃。“民以食为天。”从古到今,“仓廪实而知礼节”。粮食安全最重要,是保证社会安定、生活安稳、人们知书达礼的必要前提。
马玉之在任期间,征调民工5000多人,从花溪河中游筑堤引水,修建大渠,名大关埝,后改名花溪渠。当时,洪雅县向上级财政申请了45万元兴修水利,涉及的乡镇投工投劳5万多人,终于在1943年建成。马玉之没有参加开工庆典,他于1939年11月被调往了别处。
“人虽走,茶未凉。”百姓心中有杆秤,始终记着真正为老百姓办实事好事的人。功德在县志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不会被时光湮灭。
我陪同马识途先生一行来到花溪渠中的一段。路旁,农户的楼房宽敞明亮,渠道旁,翠竹丛生,微风拂面,秋天的阳光温暖而明净。
此时,距离马老父亲修建花溪渠,已历71年。当时的马老说不定也曾跟随父亲来察看过。站在一座平整的小石桥上,马老俯看哗哗流淌的溪水,脸上呈现出欣慰的表情,对身旁的子女说:“看看,这是你爷爷当时主持修建的,一晃便已几十年。”
山有情,水有意。马老循着父亲的足迹,故地重游,心中喜悦。我搀着马老的手臂,聆听马老讲述他父亲的故事,心中感慨:一代代人为百姓做好事,为革命信念勇于奉献,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翠竹摇风迎贵客,溪水长流诉真情。”感恩此时此地,我见证着马老两代人,不,是三代人,现在还有他的儿女一起来到这里,对洪雅这片土地的关切与真情。
两位老地下党员的会面
马识途与洪雅的缘分,早在他青年时期便已结下。后来,他投身党的地下工作,又来到这里,并且与本地的地下党员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
家住罗坝老街的罗英便是其中之一。罗英一生坎坷,很早便参加革命,“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怀疑。地下党员为安全起见,都是单线联系,在中间人失联或牺牲后,要证明自己的身份便很难,有时可能被冤枉。“文化大革命”期间,马识途也受到怀疑与冤枉,与罗英断了联系。
这次来洪雅,马老说想看看老战友。这是革命战争年代共同经历生死考验结下的情谊,虽然马老是罗英的上级领导,但他丝毫没有领导的架子。
我们一行人来到槽渔滩望湖楼宾馆,这里是洪雅著名风景区,环境清幽。我们在江边看宽阔的江面,这里的水是从青衣江雅安段经竹箐关而下。以前山高路险,交通不便,而今,村村通车,户户楼房彩电。“生活真好啊,大家过得好才行。”
马老对这里虽然不是很熟悉,但洪雅的一些山区罗坝、中山、汉王等地他都去过,筹划地下党组织秘密活动,为推翻压榨百姓的国民党政府,建立一个和平民主的新中国。
我们在室内休息,不久,听说罗英来了,马老立刻起身,出外迎接。罗英身体不好,背有些驼,被人搀扶着过来。
在通往院外的一条小道上,两位老地下党员紧紧拥抱在一起,一位96岁,一位93岁。“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罗英颤抖着说,马老也显得非常激动。这一抱,是几十年的感情喷发,是几十年的苦难释怀,是几十年的岁月感叹。
我们一行人搀扶着两位老人进屋坐着聊天,泡上两杯热茶。战火纷飞年代,激情燃烧岁月,对党对革命的坚定信念,他们一如年轻时一般充满热情。风霜吹皱了脸庞,吹白了头发,也曾被怀疑被冤枉,但他们都怀着同样的信念。“当年的拼搏奋斗,就是为今天的美好幸福生活啊!我们见到了,也知足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为两位老地下党员、两位耄耋老人的相聚而兴奋。他们谈笑风生,历经沧桑而依然乐观坚强。我也被他们的精神所感染,蹲到两位老地下党员中间,聆听他们过去的故事。跟他们相比,我算是年轻党员,会以他们为榜样,愿意尽自己之力,做更多有益于群众的事,愿为洪雅的文化发展不懈努力,创作更多更好的作品。
他们不仅在战争年代于“隐蔽战场”作战,而且还都赋诗作文。聊了一些时候,罗英颤颤巍巍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稿笺纸,递给马老,原来他得知马老要来,提前写了一首《七律》:
只道参商难相逢,拥雪话旧坐春风。
反饥密谋擒笑虎,揭竿决策战苍龙。
数典忘祖少年忌,羹墙见尧情意浓。
苍天在能怜幽草,立雪陈门拜劲松。
罗英老师的诗句用典较多,是旧时读古文长大的印记。他回忆年轻时参加革命活动的事,尽述与马老的情谊,同时表达了对老上级老领导马老的敬意。人生自古几十载,能在90多岁时还有人一起回忆,是多么幸福的事!
马老读后,笑意盈盈。此时,他们又是文友,不仅有共同的革命理想,还有共同的文学爱好。“来而不往,非礼也。”马老也即刻让人拿来笔,在罗英的稿笺上写下诗句,一首《七绝·罗坝见战友罗英同志》:
何幸罗坝见罗英,白首相逢泪湿襟。
犹忆藏枪争战事,南天遥念哭英灵。
马老才思敏捷,提笔成诗,诗句一气呵成。马老谈起,当年地下党组织确定总岗山为川西南武装斗争的根据地,在洪雅汉王乡山上,他们悄悄潜伏到农户家中,把手枪藏在老百姓屋内,虽然有些紧张,但信念在心中,他们并不惧怕。说起牺牲了的战友,他们不禁感慨:“是啊,今天过上好日子了,心中仍忘不了那些牺牲的同志。”遥寄心中怀念,感恩为革命牺牲的烈士。
男子汉的担当,革命者的果敢,在两位老地下党员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洪雅缘,山水情
在洪雅期间,马老及儿女一起感受这一方熟悉的山水美景,感受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上下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交通、通信便捷,衣食住行都越来越好。
我们一行人途经洪雅柳江、玉屏山再到瓦屋山。“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与峨眉山并峰的瓦屋山,海拔2830米,山的世界,水的故事,杜鹃花的王国,动植物的博物馆,无数天南地北的人们走来,这“上帝的餐桌”让人惊叹。
96岁高龄的马老在瓦屋山下,仰望高山:“洪雅有这样的名山,真好。”汽车开到山下的珙桐山庄,山上海拔越来越高,马老上山有没有问题?虽然一路有随行医生,我们还是担心马老身体是否能承受。
马老在女儿的搀扶下,沿石阶往上,到达索道口,乘坐索道到山上平台。凭栏俯瞰,山连着山,雅女湖波光粼粼,天地辽阔,好一个洪雅!
在洪雅的几天,闲时,马老也写书法。他除了文学写作外,另一大爱好便是书法。以字寄情,修身养性。
其间,马识途先生谈到他曾经在1941年来洪雅避难数月,1986年旧地重游,想到离上一次到洪雅相隔45年,心中无限感叹,当时便作七律一首。如今,一晃又过去37年。他将以前写的《七律》诗写在宣纸上:
当时老屋依稀在,四十余年忆旧游。
巍巍峨眉峰似剑,滔滔青衣碧如油。
庭松已茁参天树,老朽安能不白头。
莫叹韶华如逝水,良辰美景思悠悠。
回忆过去在洪雅居住过的老屋,只能在梦中寻找了,过了40多年回想那时游玩、赏景、观物,感受这地方的风土人情,时间飞逝,光阴不再。在洪雅县城及瓦屋山上,可以遥望峨眉山,天朗气清时,可见群山巍峨,树木四季常青。青衣江水滔滔不绝,清澈柔滑。以前,这条江被人称作“玻璃江”,站在齐腰的水中,可见脚趾。现在也有无数人到江中游泳。
马老感叹庭院的松树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他自谦称自己“老朽”,又怎么能不老去呢?但毋需感叹青春年华如水流逝,现在这美好幸福的生活,我们乐得快乐逍遥。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这盛世,我们共同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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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山 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