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郑板桥曾在石画上题过一段文字,其中点到了米芾和苏东坡两位赏石大家的赏石观。
“米元章(米芾)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苏轼)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干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文中出现的两种经典论石观:一是米带的“瘦、绉、漏、透”;另一是苏轼和郑板桥本人对“丑石”的赞扬。
清·郑板桥 《竹石图》
众所周知,米芾有个爱称叫“石痴”。但郑板桥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石痴”的赏石观却不完全认同。他在肯定米公“尽石之妙”的同时,又借“东坡”之言创立了一种“丑石论”,这向我们传递了两个信息:一是中国古代赏石文化可能存在一个由“形”向“意”的转化过程;二是“米石论”和“丑石论”是这种深化发展中的两座高峰。
先看“米石论”:
米芾的“瘦、绉、漏、透”其精妙处,就在于它是“以意相石”,而非“以形相石”。虽然看起来字字都是在讲“石形”,其实真正明白的人,就知道是要“得意,忘形”。
苏轼的“丑石论”虽然没有“瘦、绉、漏、透”那样家喻户晓,但“赏石求意”的核心意涵却较“米石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画论中认为,画有雅俗之分。即“士人画”与“画工画”——“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所到;乃若画工在往只取鞭策、皮毛……”。并将这种“写意说”付诸实践,为我们留下了一幅极为珍贵的传世范本——《枯木竹石图》。
宋·苏轼 《枯木竹石图》
苏轼、米芾同为北宋大家,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隐约感到:我国的赏石审美理念,经历了草蛇灰线的变化后,到了宋代已为之一变,,且“求意"之心逐渐定型。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之前的历史进程,看看赏石观由“形”向“意”变化的整个心路历程。
初期,也就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赏石与山林逸乐思想密不可分,赏石也以山形石为主(我们所说的赏石,特指合乎今人概念的赏石,而非当时流行的志怪小说中对于怪石来历的猎奇记载)。唐代是赏石的第一座高峰,但当时所载的观赏石,除了白居易、李德裕等人的少量藏石外,也是以“揽物之情”为主赏点。以李白的《咏牛石》为例:“怪石巍巍巧如牛,山中高卧数千秋。风吹遍体无毛动,雨打浑身有汗流,芳草齐眉弗入口,牧童板角不回头。自来鼻上无绳索,天地为栏夜不收。”这头石牛尽管被李白描绘得呼之欲出,但它却没有摆脱唐宋早期“以形相石”的历史局限性。从而并未走进中国古代赏石文化真正的天池妙境!
文化理念星移斗转,中国古代赏石逐渐进入了北宋的新时代。这个时期的赏石文化开始由相对的具象进入抽象或半抽象。其中在赏石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一个是苏轼,另一个就是米芾。
米芾的“瘦、绉、漏、透”让中国赏石文化超然物外,即摆脱了对物体的依赖,几乎达到了“得意忘筌”的奇异境界。它可以是什么,也可以不是什么。它深入到人的内心,把人由现实世界带入了魔幻世界。
苏轼是文坛巨匠,且他对古代赏石文化的贡献也不可小觑。他的“石文而丑”可以视为“瘦、绉、漏、透”的初级阶段。可以说“苏石论”成了“米石论”的奠基石,没有苏轼的“丑石论”,便没有米芾的“瘦、绉、漏、透”。
丑是个贬意词,人们一般不会去“赏丑”。这位大文豪所说的,把丑拿来当美欣赏,绝对有其深层次的原因。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丑石”是一个超然物外,属于心理、情感和精神世界的东西。
而苏轼六百年之后的郑板桥,所明确提出的“丑石论”,则不但有一脉相承处,更是对“米石论”,“曰瘦、曰绉、曰漏、曰透”的深化、它将中国古代赏石文化的诗性内涵和审美功能推向了巅峰。
“丑石论”与“米石论”均有“以意相石”的特征,它们观察物象都是从本质出发而非从现象出发。过去我曾多次谈过“瘦、绉、漏、透”具有一种内敛的抽象美。所谓抽象是指“人们无法用简单的具象思维将其纳入现代赏石文化的审美范畴”。因为,它们由于异化而远离现实,即使在古代也会形成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另类之美。至于今天的抽象赏石就更不用说了。
“丑石论”与“米石论”异曲同工,具有相似的艺术意境。但二者的妙意却有深浅之别:“米石论”意境朦胧,远离现实如雾里看花;“丑石论"则直抒胸臆,但却暗藏玄机,距离现实更远。由于“米石论”只“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中有至好也”,所以它比“丑石论”的直白意涵要浅显得多。
不过,看似直白的“丑石论”中,又隐藏着更深的秘境。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很像《诗经》中的“托物咏志”。
我们再看郑板桥:“燮画此石,丑石也。”但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丑而雄,丑而秀”。明是赏丑,实是赏美,只是不愿直接说出来而已。所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更有情”。
具象可见,意象难觅。王安石在《读史》中也说:“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因为,后者己经透彻肺腑,入木三分,具有刻骨铭心之美。
可能有人会问,郑板桥明明在说“米元章论石”怎么又扯上“画石”了呢?这就缘于论石、画石都与写意关联,赏石文化从本质上讲就是“意石文化”。绘画是以笔达意,赏石是以心达意。所以,在郑板桥眼里论石、画石早已融为一体。
郑板桥说“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谁与荒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他写意的过程,是把眼中之竹化为心中之竹;再把心中之竹画为纸上之竹。所以,勿论“瘦竹”也罢,“丑石”也罢,均化作了他人生的信念——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做鱼竿。
清·郑板桥 《柱石图》
一个“丑”字,芥纳须弥。但“丑石论”有前后两个发展阶段.即苏轼的“丑石论”和郑板桥的“丑石论”。苏轼早期的“丑石论”是“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郑板桥后期的“丑石论”是“丑而雄,丑而秀”无形无状,全是修饰语。这就不难看出,后者的意涵比前者的意涵要更深一步。
以五代荆浩的《画山水赋》为例“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林无叶,远阁无基。远山无皴,隐隐似眉。远水无波,高与天齐。此其诀也。”所有的“远”都必须回归到一个“意”字上。所以,“意在笔先”才是它真正的焦点。少了“意”字,什么都是浮云!
我们拿在手里的每一方石头也一样。它们确实“无皴”、“无痕”、“无叶”、“无枝”、“无目”、“无基”,但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丈山尺树,寸马豆人”!因为通过我们手里的石头昭示了一种文化形态和艺术智慧的遥远,以及思想和意境的深遂!赏石文化后浪推着前浪,画卷连接画卷,它是一种神奇的生命运动——五千年的历程竟在弹指一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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