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她回来了,而这已经是20多年后的事了。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2002年春分后的第一场雪。在漫天风雪里,在广袤的关中平原,在黄土和红砖垒起的院落,这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中年妇女,喊出了一句击穿无数人内心的话:
“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无数女人为她这句话拍案叫绝,将那张布满虱子的袍扔了又洗,洗了又扔。这些隐藏在内心深处不敢示人的不甘、渴望、悸动,像洪水决堤一般冲刷着无数尚未成功、或者已经成功却依旧空虚寂寞的女人。
而喊出这句话的刘小样被广大网友奉为女性觉醒的代表。
自《半边天》播出后,迅速走红的刘小样,又像雪花一样,消失在大众视野。
在大众看不见的地方,这个来自农村的女人,开始了她长达22年的突围。她去过北京、贵阳、江苏、西安,央视知名主持人张越是她的朋友,白岩松特地去看她。可见过世面,有了人脉的刘小样为何会在4次出走后抑郁,兜兜转转,困住她的到底是什么?
2024年,56岁的刘小样罕见露面,她在《我的房间》里却变了样。
很多人会觉得,刘小样上节目《半边天》是一种幸运。其实,《半边天》对刘小样而言,更像一种诅咒。她似乎永远不停地找寻另外半边天。
刘小样出生于关中平原渭水河边的一个村庄。
这个村庄很美,「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
可刘小样并不喜欢这里,她觉得这里太平了,平得没有遮拦,就像自己的人生,没有起伏,没有波澜,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
1982年,陕西兴起一阵种苹果致富的风潮。这股风也吹到了刘小样的家乡。
由此,刘小样的人生走向了一种颇为戏剧性的变化。
一方面,刘小样家因为种苹果发家致富,成为了80年代少有的万元户。家里有了收音机,外面的世界就通过这台小小的收音机一股脑涌进刘小样的世界。
另一方面,因为要打理苹果园,家里的大人让念初二的刘小样别念书了,回家帮忙。刘小样没有挣扎,此时的她才15岁,还处在一种懵懂的年纪,并不知道辍学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人总是在无知的时候错失生命中的珍宝。此后,在无数个孤独无助的黑夜,当刘小样找不到人说话,想把自己的话写进笔记本,却发现自己竟不能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恨自己只读到初二。
现实总是不能细想,一台收音机唤醒了刘小样的眼睛、耳朵,使她看见、听见另一个世界正在日新月异地滚滚向前,她努力地跑,努力地追,用她有限的资源尽可能地赶上这班她已经错过许多年的列车。
她利用收音机“读”了路遥的小说《人生》《平凡的世界》,学会了普通话。有电视机后又把它当成书来读。
总有一条纽带将刘小样和外面的世界绑在一起,但刘小样同时又觉得,她被这个她所向往的世界隔开了。
刘小样的家,有一条通向西安的路,往返车费只有9块。但23岁之前,她没有一次去过这个离她只有不到20里的远方。
到底是什么困住了刘小样?
2001年,33岁的刘小样在寄给《半边天》节目组的信中透露出了答案。
「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西安。不可以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是的,她是一个农村女人。在农村,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不管它合不合理,它的存在,先天就是一种权威。要挑战这种权威,不是变成电影《立春》里的王彩玲,就是变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何况刘小样生性保守且敏感,农村女孩的固有属性圈住了她,让她没有勇气打破规则。但她又不甘心,外面的世界始终撩拨着她的心,她只好选了一条看起来比较好走的路——嫁人。
在适合谈婚论嫁的年纪,刘小样想找一个可以给她「一种新的生活,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的男子。
幸运的是,刘小样找到了。丈夫的爷爷曾是村里的私塾先生,祖宅门楣上写着四个大字“耕读传家”,正好刘小样喜欢读书;丈夫还是村里少数出去闯荡的人,正好弥补了刘小样没出过远门的遗憾。
新婚第一年,丈夫带刘小样去看西宁和西安。看着火车从平原驶向高原,23岁的刘小样终于觉得她一览无余的人生有了起伏,外面那个充满着精彩和梦幻的世界仿佛也在慢慢地奔向自己。
女人走向婚姻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可当她刻意地把婚姻当成第二次生命,就会产生无数麻烦。
1992年,刘小样怀孕了。仅过了一年,新生活便中止了。她不得不从远方返回到那个困住她的起点。
或许,结婚前困住刘小样的只是她自己。可结婚后,她不再只有自己,她还是妻子、母亲。女人好像有、或者说她们给自己追加了很多责任和使命。
刘小样有了新的思考。
「人人都认为农民,特别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她就做饭,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务,她就干地里活。然后她就去逛逛,她就这些,你说做这些要有什么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
刘小样不接受这个。但她又不得不接受。所以她痛苦,可是她又说,“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这是她最振聋发聩的一句话。
正是因为这句话,刘小样红了。她成了全网最具女性力量的代表。
全世界都跑来看刘小样了。
那个在电视机里,「始终微微抬高着下巴,做出不服从的姿态,颧骨处的皮肤发红,像是正发着一场高烧的红衣女人」,在现实中会是什么样呢?
2005年,刘小样受邀到北京参加《半边天》十周年庆,白岩松特意到现场去看她,说,「我来看看你这个外星人是啥样子」
刘小样有啥好看的呢?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清末有一个巨人,叫詹世钗。因为长得太高,被一个英国商人重金买下运回欧洲去了。这商人很聪明,让詹世钗穿上大清官服,拖着长辫子,像马戏团一样在世界巡回演出,赚得盆满钵满。
你说,这些外国人想看的到底是巨人,还是一个穿着大清官服、拖着长辫子走来走去的古怪的中国人呢?
如果不是詹世钗身上明显的、古老的中国人的标签,那些外国人压根不会多看他一眼。
刘小样身上有很多标签,农村、妇女、女性、光辉、思考、痛苦、人生、追寻……
这么多标签,人们最关注的恐怕不是痛苦、人生、思考,不是这一切伟光正的东西,而是农村,而是妇女。
在一个相对闭塞、相对有限,人生理念、生活方式相对单一的地方,刘小样一个女人却能够自然而然地在信息的冲刷当中裂变出来,成为关中平原上一朵奇葩。
这是多么戏剧性的存在。
会“思考”的女人,在80年代的中国沿海城市一抓一大把,90年代中间城市也早已异军突起,而千禧年后才出现的刘小样未免太迟了一些。
像《半边天》另一栏目的女主角叶深,结婚生子、老公出轨也没能阻挡她追求浪漫的渴望,经历了各种波折后,30岁重启人生,考上了北大研究生。
只是,这种励志的都市女王范本却没有火过刘小样。
2002年,走红后的刘小样到底按捺不住那颗骚动的心了。她想,人家都让她上电视了,不混出一点人样,都没脸见人。
刘小样第一次出走,说起来有点心酸。从没离开过家的她,只能先到邻居家地里头干点农活。
2006年,刘小样走得更远了一点,到县城里的商场找到一份售货员的工作。这份工作工资只有600块,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骑自行车从家里赶往县城,单程半个小时。
2008年,刘小样工作的商场倒闭,同事约她到贵阳卖化妆品。刘小样心里直犯怵,40岁了,她还没单独出过省。思来想去,刘小样上了火车。
两天两夜,火车无数次穿过黑黝黝的涵洞,迎来光亮。但刘小样这趟40岁第一次出门的旅途,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工作、同事、销售,都不对付,刘小样铩羽而归。
2010年,刘小样重新出发,来到江苏昆山。这一年,刘小样42岁了。年龄大,学历低,工作并不好找,她只能到一家工厂当食堂阿姨。
这里没有刘小样想要的诗和远方,她感到孤独、不快乐。想辞职,又怕找不到别的工作。想离开,又不甘心像上次去贵阳一样半途而废。
刘小样很纠结,打电话和老公抱怨。但她要的又不是抱怨。此时此刻,前路彷徨的刘小样很需要亲人的肯定和支持。只是,失败太多次的刘小样消耗了丈夫的耐心,丈夫拿出男人惯用的套话堵她,别折腾了,回家吧。
没多久,张越也打电话过来了。
张越,这个仅比刘小样大3岁的北京女孩,拥有刘小样羡慕的一切。当年,张越采访刘小样,问她你最想成为谁?刘小样回答:你。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张越打开了刘小样心中那道冲向外界的阀门,刘小样以为只要自己勇敢地走出去,也会变成像张越一样的人。
现实情况却是,像刘小样这样出身底层,没学历、没技能、不通事务、年龄又大、性格又不够大开大合的人来说,不管去到哪个城市,都属于可有可无的那一类人。
张越
大概5年前,刘小样去北京参加《半边天》十周年庆时,张越就告诫过刘小样,你的心别乱,我们能帮你的,你能做的,就是偶尔出去旅行或者看下书放松一下。
“你不要企图离开你的环境到北京这样的地方来生存。大城市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以你思想的细腻和敏感程度,即使在大城市里也算是一个异类,这个城市会严重地伤害你,你根本就承受不了。”
如今,闹到夫妻吵架,说不定哪天就因为这事离了。张越想想都害怕,她只能劝刘小样回家,回到老公身边,回到子女身边,继续当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原来,当年把自己唤醒的人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醒过来的人,他只能再把他们骗回床上继续睡觉。
从2001年的采访来看,刘小样穿戴齐整,家里有彩电,有电话,生活条件并不差。所以刘小样来到城市,并不是想通过捞钱逆天改命。
她想要的是一种充实的生活,是一种不被生活弄得麻木,不被各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弄得麻木,不被疲于奔命弄得麻木的状态。
但她注定遇不到一个真正尊重她、帮助她走出困境的老师。
这些关注刘小样的人,表面上看是因为刘小样的思考、谈吐而关心她。实际上,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们只不过是处在一个比刘小样更高更好更安全的位置,便循着她的话发出一句感叹:她说得真有道理,怎么我没有想到,我应该想到的,我居然没有想到。
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平视,更多的却是俯视,有的还是赤裸裸的俯视。他们看见刘小样,就好像看见一只突然崛起的猩猩,要迈进人类文明了,短暂地引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审判她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又带着“彼与彼年相若也”的不屑。
而刘小样痛苦的根源就在于,她无论在电视上、网络上、在任何地方,她都只能遇到这种人。
尽管刘小样非常努力地想要去摆脱这种怪圈,但凭她现有的学识、认知,又很难达成。她看鲁迅、王小波、毕淑敏,也看《月亮与六便士》,读加缪的哲学。
可这些,不过是别人嘴里嚼剩的食物。不管怎么读,其结局不过是像那个木工,做了一麻袋推算公式,结果却只是重复了几百年前牛顿的工作而已。
2011年春节前,刘小样从江苏回到西安。结束了试图突围的人生,可她那颗躁动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沸腾。刘小样觉得自己病了。
人生没有出路,理智又无法任由自己全部退回去,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提醒她,该停下来了。左右为难的刘小样病了,她到一家心理医院进行治疗。
从前,张越问刘小样要不要买几本战胜孤独的心理方面的书,刘小样说,这些书一点都没用,人的心理要靠自己调整和战胜。刘小样老了,终究战不动了。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另外一种方式。
2016年,刘小样的婆婆病倒了。在医院仅治疗一年的刘小样主动提出回家照顾婆婆,她回到了平原上的老屋,回到了人生的原点,此后再未出走。
又过几年,女儿出嫁,儿子娶新妇,孙子出生。日子一茬茬地过下去,刘小样又多了新的身份,从妻子、母亲走到了婆婆、奶奶。
50多岁的刘小样终于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平淡的农村妇女」,她自愿回到了30年前的轨道里。
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刘小样和自己、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23年前,刘小样哭着说,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23年后,刘小样背叛了自己,因为现在的她已经麻木。或许她曾经无比痛苦,可痛着痛着,就麻木了。
更可怕的是,刘小样似乎获得了世界最大的“接纳”,老公一天比一天理解自己了,曾经自己仰望的主持人、记者也和自己手拉手了,各方网友也爱自己,多好啊。
在这场集体狂欢里,没有人能指出刘小样的非,他们给她编织了一个形形色色、不放弃任何一种利益的幻象。幻象之后,刘小样能得到什么呢?
在今天,刘小样能得到的只有经验,不是智慧,不是一直追求的改变,一种脱胎换骨的改变。
刘小样曾经孜孜以求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把握,和这个世界进行深度沟通。但现在,她只是在身体上达成了和世界的沟通,就像一个女人和男人上了床仅此而已。
从56岁的刘小样复出,在《她的房间》的状态看,刘小样俨然已经变成一具“髑髅”。当她说话的时,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带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唯独没有刘小样她自己的。
张越带刘小样看宫崎骏的电影《千与千寻》,谈到人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时,刘小样哭地稀里哗啦。
刘小样的困境或许也是当代女性的困境,她们觉醒过,出走过,也妥协过。
或许,人们最该记住的不是所谓的自己的名字,而是他自己本身。名字原本只是一个符号,正如你是谁的妻子,谁的妈妈并不影响你到底是谁?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这个符号如何变化,人都应该去找到自己的最佳状态。唯有如此,人才能不被生活困住,不被定义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