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去年今日
张大千 于非闇《芍药双蝶》
《女冠子二首》其一
(唐)韦庄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
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又一次,看得很仔细,仍没看见我们村。高铁火车从村北经过,我家的毛桃园就在那里,地头那条路,应该能认出来,窗玻璃很大,我紧盯着窗外,但还是没认出来。
车速太快,地和地,路和路,村和村,连成不分彼此的一片。
父亲到车站接我,他说他等在出站口。我出了站,没看见他,再次扫视等在那里的男人,都有些像他,却都不是他。顿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不会我没认出父亲吧?有一天我会认不出父亲吗?
正兀自心惊,忽见父亲从侧面过来,边走边朝出站口张望,他没看见我在这里。我叫了两声,他没听见。父亲没看见我时,他像个陌生人,衣着朴实,神情沧桑。他一看见我,立即就成为我父亲,满面笑容走过来。
晌午村里安静,树木绿生生。我们骑摩托从西桥头下来,街上不见一个人影。父亲把车直开进院子里,熄灭发动机,母亲从灶房迎出来,碎步小跑,连说带笑抱住我。啊,我忽然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会这样迎接我,就像这一刻。
我家门前的樱桃树长得好大,斜对门的核桃树更是大得可怕,简直疯长,目中无人。树这么大,我还是不相信时间又过去十多年。坐在樱桃树下,阴凉的天,开始落雨,雨点洒落叶间,沙沙沙,像我和父亲的说话。
还有几天就四月初八,我们村有庙会,母亲说你要多停几天就能上会了。可惜不能,而我也不再可惜我要走,我必须走,正如以前不想离开。无论去留,都是为了最初的纯真,为了继续爱。
有的日子被我们高高举起,有的日子铭刻分离的位置。我的四月初八,略等于韦庄的四月十七。那一天意味着永远,永远的失去,永远的记忆。
作为一个人,生活在公元九世纪的韦庄,与我不仅性情相亲,而且有地缘的近。那时他家在京兆杜陵,即今天的西安市东南部,回忆的尘土已化为遗忘的田野。我在家乡的旧识,没有一个像他,没有一个有他的才华,没有他恳切真率,总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我的心里话。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直言心声,一往深情,这样说话就很好。每个人心里都赤裸裸,可是每个人一开口说话,一提笔写字,就变得造作,与自己亦有了间隔。
不要误会,这不是口语与书面语的区别,这是真实与否的区别。口语同样可以造作,可以空洞乏味,书面语也可以很直接,采用何种语言形式,取决于个人美感和材料的质地。比如同为花间派词人温庭筠的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以及“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他的含蓄,何尝不是真实,只不过调同曲不同罢了。
去年今日,临别情事历历:“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她的样子犹在目前,何以安慰?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忍泪”“含羞”,这些细节暗示离别出于被迫,她在努力抑制自己,害怕暴露出真实情状。
这首词可作周年祭,一年后的今天,似乎回到了原点,但人去楼空,就像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美就美在爱情尚未发生,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唯有渴望在想象中永生。
韦庄的情事很现实,所以感觉更痛。“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真正的爱情都是秘密,不是见不得人,而是对谁也无法言明。唐传奇《离魂记》里的倩娘,不愿与王宙分开,其魂魄出离躯体,追随王宙乘船去往他乡。这一传奇故事,在后来的剧曲小说中不断被改写重述。倩女离魂之所以让人痴迷,也许就是因为它超越了现实。
俞平伯评价此词曰:“单看上片,好像是一般的回忆,且确说某月某日,哪知却是梦景。”他的意思是词中人做了个梦,正好在别后一周年这天,遂追忆临别情景。这个角度新颖,细味“不知”二句,确乎是梦。最美的汉语文学都是写梦,一切不可能的在梦中皆有可能。
这首词是谁的梦?叙事者是谁?“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此处化用离魂的典故,那么应当是女子的梦,醒后方知是梦,娓娓道来。“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别后音尘永隔,除了天边残月,心事竟谁知?
昨夜分明梦见
清 恽寿平《春风紫蝶图》
《女冠子二首》其二
(唐)韦庄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从前一直以为,梦见意中人,表示缘分深,缘分未尽,后来才知道恰恰相反。梦见意中人,其实表示你们缘分已很浅,浅到只够在梦里相见。
《女冠子二首》,同一情事,一题两作。其一写女子梦醒之际,对月惘然。其二记男子梦后,翌日追想:“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昨夜如此遥远,而“分明”又如此临近,令人惊痛。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这是叙事者或者就是作者所梦,他梦见她依然是离别之际的样子。梦里没有时间,场景出现,如同来世的倒影。
上下片之间,有个中场留白,这是韦庄独特的回忆方式。不像其他词人,词的上下片,时空转换,韦庄让回忆流连,延宕至过拍,《菩萨蛮五首》也都是这样的写法。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在韦庄的记忆里,她总是很害羞,半羞半喜,欲去不去。今天的我们还能辨认出这种微妙的情感吗?还有人懂得欣赏羞色之美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倏然梦醒,悲哀随即袭来:“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梦让现实显得更现实,让梦见的人再次遥远。
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中说:“(韦)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王)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之。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小重山》词。”《女冠子二首》,也被认为是思姬之作,学界对此分歧较多,难以确证,暂且姑妄听之,不必执着。
曲子词在晚唐五代,是为流行乐曲填写的歌词,多以女子口吻叙事抒情,写好交给歌伎演唱。韦庄词不同在于,他不是空泛抒情,他的词中有故事,感情真挚,读来尤其动人。他没有套话,很少用典,不假修辞,写出的句子直见性命,在语调上有一种紧迫感。
韦庄另有《荷叶杯》,追忆宠姬,其词亦真,其情亦苦。词曰:“记得那年花下,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从此,命运把他们带去不同的未来,别后第二天,他们的一生就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
真正的抒情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对存在的不断重生的抒情。我们不是两次踏入不同河流的人,我们的存在就是河流本身。我们想让爱情一成不变,却忘了我们自己变幻不居,即使没有外部暴力,我们也会在内心将它消磨。春天总是太短。
给X先生的信
亲爱的X,你完蛋了,你这辈子没希望了。早餐时看见一对夫妇,平凡而沉闷的夫妇,我想到你,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并不算老,五十几岁吧,动作像行尸走肉。奶奶哄孩子张嘴“吃米米”,啰哩啰嗦,爷爷闷头吃饭,时而义务性地也说一句:“吃米米”。
我想象十年后的你就坐在那里,经过设计的灯光打在你快要谢顶的头上。你的妻子,你称她为“家人”,也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人,我想象她坐在你对面,你们之间只剩下吃。
你们就像这对夫妻,彼此厌腻,活着如在等死,等死亡把你们分开,因为你们自己没有勇气。这就是你设法保全的生活,一件祖传的旧瓷器,散发出阴郁的霉味。
没错,你喜欢旧东西,旧味给你安全感。我想象你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就像被判了死刑。曾经的你,我快要想不起,你已从我的神坛跌落,一堆破碎的记忆。我看见你坐在那里,一个荒废了的老人。
你的可悲,让我显得可笑。监狱把它的性格植入你的生活,你要的不是幸福,更不是自由,你甚至不是在写诗,而是顾影自怜,以期获得虚假的安慰。
X先生,如果你不敢走出洞穴,至少停止美化一只老鼠,不然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作者/三书
编辑/宫子 张进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