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间的暮春,秦淮河的水绿得像一块化不开的稠漆,画舫上的琉璃灯在水波里碎成金箔。杜十娘斜倚在雕花木栏边,指尖捏着半片桃花,看它随波逐流,恰似自己这漂泊的身世。

李甲第一次登楼时,穿的是月白杭绸长衫,腰间玉佩随步子轻晃,像他眼底那抹若有若无的温柔。十娘正抱着琵琶拨《懊侬歌》,弦音忽然断了一根,倒像是心有感应。这书生不同于那些只会调笑的纨绔,他看她的眼神里,竟有几分怜惜。

“姑娘的曲里,尽是愁绪。”李甲接过鸨母递来的香茶,指尖在杯沿摩挲,“可愿与我说说心事?”

十娘垂眸拨弦,弦声清越:“公子听这弦音,像不像春蚕吐丝?看似缠绵,实则作茧自缚。”她抬眼望他,眼角眉梢尽是风情,“我这身子是贱籍,心却比天高,公子可敢要?”

李甲的耳尖瞬间红透,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昨夜读《长恨歌》,忽有所感,遂作此诗。”十娘接过一看,纸上墨字未干,写的是“纵使身处沟渠,仍怀明月之心”。她指尖微颤,忽然觉得这书生或许真能懂她。



从那以后,李甲日日来院里。十娘有时故意刁难,让他用金钗换酒,他也不恼,只笑着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十娘藏在妆奁里的夜明珠,曾被他不小心碰落,他慌忙捡起,眼里只有关切,并无贪婪。十娘便想,或许可以赌一把。

她让柳遇春帮忙赎身时,李甲正抓耳挠腮地凑银子。十娘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心里既甜又酸。甜的是他肯为自己这般用心,酸的是自己终究要靠银子换自由。“公子可曾想过,带我回家后如何安置?”她倚在他肩头,轻声问。

李甲身子一僵,良久才说:“先安置在别院吧,待我慢慢与家中周旋。”十娘看着他回避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了计较。她要考验他,若他真能不顾世俗,她便将百宝箱里的珍宝全送给他,换一个安稳余生。

谁知行至瓜州,孙富出现了。那盐商生得肥头大耳,眼里泛着精光,像盯着猎物的狼。他趁李甲独自饮酒时,凑近说:“公子可知,那杜十娘是花魁娘子,她的妆奁里,怕不是藏着金山银山?”

李甲握着酒杯的手一抖:“先生何出此言?”

孙富压低声音:“我昨日见她开箱取簪,里面光珍珠就有拳头大的。公子想想,她一个贱籍女子,哪来这么多钱财?怕是偷来的吧。你若带她回家,被官府追查起来,怕是要连累全家。”

李甲脸色发白,想起家中严父,想起族人的冷眼,又想起十娘那神秘的妆奁。他忽然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所有人都在指着他骂,说他娶了个不干净的女人。

“不如这样,”孙富见他动摇,趁热打铁,“我出千两白银,买她回去做妾。公子既得了银子,又免去麻烦,岂不两全?”

李甲回到船上时,十娘正在船头补妆。她见他神色不对,笑着问:“公子可是累了?”李甲不敢看她眼睛,支吾着说:“十娘,我……我家中突发变故,需得急用钱……”

十娘的手顿在半空,胭脂笔在脸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红痕,像一道渗血的伤口。她盯着李甲,忽然笑了:“可是孙富那厮出的主意?”李甲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十娘转身打开妆奁,取出一个红绸包裹:“这里面是一千两银票,本是打算给公子应急的。”她将包裹扔给李甲,“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付了。”

李甲捧着包裹,只觉烫手。他想解释,却听见十娘又说:“明日让孙富将银子抬来,我自会跟他走。”说完,她转身走进船舱,重重摔上门。



次日清晨,孙富带着人抬着银子来了。十娘梳妆得焕然一新,站在船头,冲孙富招手:“烦请将我的妆台抬过来,里面有公子的路引,我需取来还他。”孙富哈哈大笑,只当她已是囊中之物,便让人照办。

十娘打开妆台的三层抽屉,里面的珍珠翡翠、玛瑙珊瑚一一闪现,在阳光下耀花了众人的眼。李甲瞪大了眼睛,忽然想起十娘平日的节俭,原来她不是没钱,而是在试探自己。

“这些,都是我攒了多年的嫁妆。”十娘拿起一串东珠项链,“本想送给真心待我的人,如今看来,不过是笑话一场。”她手腕一扬,项链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李甲惊呼一声,扑过去想捞,却被十娘推开。“别急,还有呢。”十娘又拿起一只金镶玉镯,“这是张员外送的,我没要,如今扔了也罢。”镯子落水的声音,像一把刀,割在李甲心上。

“十娘,我错了!”李甲抓住她的手,“把银子还他,我们重新来过!”十娘看着他,忽然笑出泪来:“重新来过?你当初卖我时,可曾想过我会如何?”她用力推开他,将抽屉里的珍宝一件件扔进江里。

最后,她抱起那个檀木百宝箱,轻声说:“这里面,有我最珍贵的东西,如今,也没必要留了。”李甲这才想起,十娘从未打开过这箱子,原来,她一直留着最后的底线。

“十娘,不要!”李甲扑过去,却见十娘已经跃入水中。百宝箱在她怀里,像一块沉甸甸的墓碑,拖着她往江底沉去。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和李甲撕心裂肺的哭喊。

孙富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后背发凉。他想起十娘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面的恨意,让他不寒而栗。



后来,李甲带着那一千两银子回了家,却夜夜噩梦,梦见十娘浑身湿漉漉地来找他,问他为何负心。他日渐消瘦,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孙富回家后也大病一场,梦里总听见十娘的笑声,不多久也一命呜呼。

柳遇春收拾李甲遗物时,在他枕头下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十娘妆奁”四字。他好奇之下,去了十娘投江的地方,竟在水底捞起那个百宝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还有一封十娘的绝笔信,上面写着:“谢君相助,望君珍重。”

柳遇春望着江水,长叹一声。他忽然明白,十娘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份真心,可惜这世上,真心最是难寻。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却也让这浑浊的世间,多了一抹凄凉的亮色。

秦淮河依旧波光粼粼,画舫上的歌声依旧婉转。只是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只有江风偶尔传来一声叹息,像是她未说完的心事,永远葬在了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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