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由AI生成
- 本期故事关键词:阅读 -
不过有谁会把读书当作终极目标呢,不论这是多么有价值的一个目标?难道没有一些追求——我们之所以孜孜不倦地渴求着它们,是因为它们本身值得吗?难道没有什么愉悦是终极性的?阅读的快乐不在其中吗?我有时候梦想着,至少,在审判日降临时,伟大征服者们、律师们、政治家们将上前领取他们的奖赏——王冠、桂冠、坚不可摧的大理石上刻着的永不磨灭的名字。当我们胳膊下夹着书籍走过,上帝转头看向彼得,不无嫉妒地说道:“看看,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们这里没有更多的东西给他们。他们已经爱上了阅读。”
首先,我想强调一下标题末尾的这个问号。即使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可能也只适用于我自己,而不一定对你有用。如果一个人打算给另一个人一点关于阅读的建议,唯一的忠告就是不要听取任何建议,跟随自己的直觉就好,使用你自己的理性,得出属于你自己的结论。如果我们能就此问题达成一致,我就可以自如地提一点想法和仅供参考的提议,因为你不会被这些想法束缚,影响自己的独立判断,而独立性是作为读者最重要的品质。毕竟,阅读这个领域绝不可能存在什么金科玉律。滑铁卢战争爆发的日期是确定的某一天,但是你能说 《哈姆雷特》 一定要比 《李尔王》更出色吗?没人敢下这样的断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让权威人士走进图书馆,告诉我们如何阅读,阅读什么,阅读的价值是什么,完全是在摧毁书籍世界的自由精神,不论所谓的权威人士拥有何等光鲜的学位。在生活中的其他任何地方,我们或许都被法律和公约所束缚,但是在阅读这片天地中,我们永远自由。
不过,请原谅我的老生常谈,要享受自由,我们还是要约束自己。倘若你要浇灌一丛玫瑰花,倒也不必将水喷得满屋子都是,这样会显得既无能又无知。我们必须准确有效,有的放矢。这一点,也许就是我们在图书馆里要面对的首要困难之一。究竟什么是“有的放矢”呢?图书馆看起来不过是一堆混杂的图书和无数困惑的集合。诗歌、小说、历史、传记、词典、蓝皮书,各类种族、各种性格、各个年龄的男人或者女人用各种语言写成的图书堆叠在书架上。而图书馆之外,驴儿嘶叫,女人在水泵边说闲话,骏马在田野奔驰……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在喧哗之中,我们该如何整理头绪,才能从阅读中获得最深厚、最宽广的愉悦?
我们可能很容易地说,既然图书有既定的分类——小说、传记、诗歌,我们就应该分门别类,从每一类作品中获取应得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会带着模糊又割裂的想法来读书,要求小说真实,认为诗歌虚假,假定传记阿谀奉承,认定历史会强化我们的偏见。阅读时,如果我们能摒弃这些先入为主的看法,那一定是个很棒的开始。不要对你的作者发号施令,而是试着成为他,作为他的伙伴和同谋。如果你一开始就犹豫不决、有所保留、批评指责,那就是在妨碍自己从阅读中获取最充分的价值。但是,如果你能尽可能地敞开心扉,那么跌宕起伏的行文中所蕴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含义和暗示,将会让你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沉浸其中,熟悉文本,很快就会了解作者呈现或者暗示的一些更明确的东西。假设我们首先要读的是一本小说,一本 32章的小说就好比一个有结构的建筑,不过字词要比砖块更难以琢磨。阅读是比观看更长久、更复杂的过程。想要了解一部小说的所有元素,最快的方式或许就是写作 (而非阅读),身临其境地体验跟字词打交道的危险和困难。回想一下记忆里印象深刻的事情,比如说,在某个街角,你从两个正在聊天的人身旁经过。树木摇摆,灯光摇曳,说话的语气有些好笑,但又带着悲伤,在那短暂的一刻中似乎包含着一个整体的画面、一个完整的概念。
不过,将脑中的想法组织成语言时,你会发现它们碎裂成了许许多多彼此冲突的印象。一些要略过不表,一些要着重强调,在这个过程中,你或许会失去对情感的把控。然后,让我们把目光从你含糊又散乱的文字转向那些伟大小说家们的开篇——笛福、简·奥斯汀、哈代。现在你能够更好地欣赏他们的杰作了。这不仅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而且,我们还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在 《鲁滨逊漂流记》 中,我们在平坦的大道上跋涉,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解事实和它们的发生顺序就足够了。但是,如果说荒野和冒险是笛福傍身的所有武器,那么对简·奥斯汀来说,这些就一无是处了。在奥斯汀的世界里,重要的是客厅、谈话的人,还有借由这些谈话映射出来的人物性格。在习惯了这些以后,我们再转向哈代,就要另换天地。身处荒原之中,头顶明星高悬。这时候我们思想的另一面暴露出来了,独处时的阴暗面,而非与人为伴时的积极面。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而是跟自然和命运的交涉。然而,尽管这些世界大异其趣,但是它们本身逻辑自洽。每一个世界的创作者都仔细地遵守着各自的规则。不论这些世界会给我们何种压力,它们从来不会糊弄我们,不像那些二流作家通常做的那样,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混杂在一部作品之中。所以从一个伟大的作家读到另一个伟大的作家——从简·奥斯汀到哈代,从皮科克到特罗洛普,从司各特到梅瑞狄斯会有一种拉扯、割裂的痛苦,刚被摔到这边,紧接着又要被翻转到那边。阅读小说是一门复杂又困难的艺术。
本图由AI生成
如果你想要理解所有伟大的小说家和艺术家赠予你的东西,那就不仅需要细微的洞察力,还需要大胆的想象力。
不过,但凡注意过书架上那些鱼龙混杂的图书,你就会知道,只有很少的作家属于“伟大的艺术家”,很多作品也根本不会自诩为艺术作品。比如说,自传、传记,它们记录着早已逝去且被遗忘的伟人们的人生,这些书与小说、诗歌并肩而立,我们是否要因为它们并非“艺术”而拒绝阅读呢?或者说,我们可以阅读,但是要采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带着一种不同的目的?是为了满足偶然冒出的好奇心去阅读?犹如在夜幕低垂时候,路过一间房子,里面还亮着灯光,百叶窗也没有拉上,房子的每一层都展示着人类生活的不同画面?仆人在窃窃私语,绅士们在享用晚餐,女孩子们在为派对梳妆打扮,老妇人坐在窗边编织……我们对这些人的生活充满好奇,想知道他们是谁,或他们的名字、职业、想法和境遇。
传记和回忆录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也曾照亮过无数这样的房子。它们告诉我们,人们如何处理自己的日常事务,他们的辛劳、失败、成功、饮食、憎恨、爱情……直到死去。有时候,在我们这样观察的时候,房子消失了,铁围栏也消失了,我们发现自己正在海上漂流。我们打猎、航行、战斗。我们身处野蛮人和士兵之中,正在参与伟大的战役。或者,如果我们愿意待在英格兰,待在伦敦,场景还是会发生变化。街道变窄,房子变小,拥挤不堪,安着菱形的窗格玻璃,臭气熏天。我们看到了一位诗人——多恩,他被逼从这样一所房间里出来,因为房间的墙壁太薄,孩子们的哭声会穿墙而过。我们跟着多恩,穿过书页,来到特维克汉姆,来到贝德福德夫人的花园,这里十分著名,是贵族和诗人的聚会场所。接着,我们转身走向威尔顿,丘原之下的那所房子,听到西德尼正在为自己的妹妹朗读《彭布罗克伯爵夫人的阿卡迪亚》。在沼泽中漫步,我们看到那些著名的浪漫作品中的苍鹭。接着,我们跟随另一位彭布罗克女士,也就是安妮·克利福德,一路向北,来到她那荒凉的旷野,或者投身城市,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之情,见证加布里埃尔·哈维身着黑色的天鹅绒西服,正在跟斯宾塞就诗歌展开辩论。在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黑暗与辉煌交替,我们在踟蹰中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还有什么比这更引人入胜?但我们不会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坦普尔、斯威夫特、哈利、圣·约翰等人在召唤着我们。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研究他们的争论、分析他们的性格,等厌烦了他们,就可以继续漫游,路过佩戴钻石的黑衣妇人,去看看塞缪尔·约翰生、戈德史密斯和加里克。再不济就穿过海峡,去阅读伏尔泰、狄德罗、杜·德方夫人,再回到英格兰和特维克汉姆,一些地方和名字总是不断出现,贝德福德夫人曾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庄园,之后蒲柏也曾来此居住,再到沃波尔之家——草莓山。沃波尔把我们介绍给一大帮新朋友,还有那么多地方要去拜访,不知要按多少次门铃,比如我们正站在贝瑞小姐的门廊,犹豫要不要按下门铃,结果看到萨克雷走了过来,而他又正好是沃波尔所爱之人的朋友。拜访一个又一个朋友,一座又一座花园,一间又一间房子,我们已经从英国文学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醒转过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当下,如果我们能够辨明此刻和过往的话。这就是我们阅读这些人的生平和信件的方式之一,我们可以借着它们照亮过往岁月的窗户,我们可以看到已逝的名流如何生活,有时候我们离他们如此之近,甚至可以洞悉他们深藏心底的秘密,有时候我们可以抽出一本他们写过的戏剧和诗歌,判断如果当着作者的面朗读会有何不同。不过,这又会牵扯出其他的问题。我们必须问问自己,一本书在多大程度上会受到作者生平的影响。让作者本人来诠释作品是否安全?语言是如此敏感,如此容易受到作者性格的影响,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做出退让,抵抗作者本人在我们心里唤起的同情或者反感?当我们阅读作者的生平和信件时,这些都是压在我们心头的问题。我们必须自己做出回答。面对这样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受到别人的干扰和影响,实在是太致命了。
不过,我们也可以带着另一个目的来阅读这类书籍,不是为了更好地阐释文学作品,也不是为了更充分地了解某个名人,只是为了增强和锻炼我们的创造力。书橱的右手边不是有一扇开着的窗户吗?停止阅读,向外眺望是多么振奋人心啊!窗外的风景无知无觉,毫无关联,永不停歇地向前——骏马在田野奔驰,女人在井边打水,驴儿仰天长嘶。任何图书馆的大部分内容都不过在记录男人、女人、驴子,以及生活中这些转瞬即逝的时时刻刻。每一种文学,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留下一些故纸堆。这些故纸堆里记录了已然消逝的时光,保存了那些磕磕巴巴、用有气无力的语气讲述的久被遗忘的生活。但是,当你沉浸在阅读故纸堆的乐趣中,你会为这些早已朽烂的人类生活遗迹而大感震撼,深深折服。也许只是一封书信,但是它可能为你描绘了一个美妙的画面!也许只是寥寥几句,但是它可能蕴含着动人的哲思!偶尔,还会遇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幽默与悲怆同在,浑然天成,仿佛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用妙笔写就,但事实上它来自一位老演员,比如泰特·威尔金森,还记得琼斯船长的奇怪故事吗?在亚瑟·韦尔斯利手下服役的年轻下属在里斯本爱上漂亮女孩。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玛丽亚·艾伦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后悔自己没有听从伯尼博士的好主意,不要跟着瑞希私奔。这些故事都没有任何价值,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忽略。可是,时不时地翻阅故纸堆,寻找深埋在过去的指环、剪刀和断鼻子,并试图将它们拼凑在一起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即使田野里小马奔驰,女人在井边装水,驴子嘶叫。
可是我们终究会厌倦阅读这些二流读物。我们厌倦了在半真半假的东西中甄别需要的信息,而这些真假参半的东西正是威尔金森、班伯利和玛丽亚·艾伦等人能为我们提供的。他们没有艺术家那样删繁就简、提纲挈领的能力,他们甚至没法完整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他们毁掉了本来像模像样的故事。他们能提供的只有事实而已,而事实只是一种非常粗糙的虚构形式。因此我们会渴望运用半陈述或者近似的手法,停止探索人性的幽微阴影,享受更抽象的概论、更纯净的叙述。因此我们创造了一种情绪,强烈有力但大而化之、罔顾细节,同时会受到某种规律的、重复的节拍的限制,它们最自然的表达形式就是诗歌。接下来就是阅读诗歌的时候了……我们甚至都可以直接创作了。
西风,你将何时再来?
小雨淅沥淅沥,
假若爱人在怀,
同床共枕相依!
诗歌的影响如此强烈和直接,以至于除了诗歌本身之外,在当下我们别无所感。我们到了何等深度,沉浸得如此突然和纯粹!在诗歌中,我们空手无依,无所阻拦。小说的幻想是循序渐进的,它带来的影响也是我们有预感的;但是读这四行诗的时候,谁会停下来询问这是谁写的?谁会去想象多恩的房子抑或西德尼的秘书?谁又会将它们投入复杂的过去和世代相传的历史中?诗人永远是我们的同代人。我们此刻的存在集中和凝聚于一处,就像个人感情受到暴力冲击时一样。之后,情感的确开始如涟漪般扩散,触发更外围的感官,我们开始发出声音,做出评论,我们意识到回声和反射。诗歌的强度涵盖了更广阔的情感维度。比如下面这首诗所蕴含的力量和直白:
我将像树一样倒下,寻找埋葬我的荒场,
只记得我悲难自抑。
或者类似于这几句诗摇曳的韵律:
沙砾滴落细数分分钟钟
仿若沙漏,流光虚掷,
蹉跎殆尽,翘首回顾往昔,
欢乐时光,宴饮归来,
悲从中来;人生,
厌倦放荡,沙砾细流,
叹息哀号,直至终滴,
困苦终结,永获安息。
又或者静听几句冥思:
不论年轻或者老去,
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心和家园,
无可穷尽,也只在那里;
带着希望,永远不死的希望,
努力,期盼,并且渴望,
永远都要实现。
再来几句无比可爱的:
月亮悠悠直上夜空,
无处可悬,
盈盈飘荡,
一颗两颗孤星相伴
或者带着一些奇思妙想:
林地的野鬼
不该停止闲逛,
当,远处的空地,
世界燃烧正旺,
柔软的火焰翻转,
看起来就像
林荫下的番红花。
这些诗句让我们领略到诗人多样的表达。他可以让我们同时扮演演员和观众,他可以伸手操纵角色,仿佛它们就是一只只手套,想成为福斯塔夫就成为福斯塔夫,想成为李尔王就成为李尔王。他浓缩、扩展、陈述,一劳永逸。
“我们只需要去比较”,这句话已经不是秘密了。阅读的复杂性已经得到了承认。第一步,以最大程度的理解能力接受印象,这才走了阅读过程的一半;如果我们要获得阅读一本书的全部乐趣,就必须走完另一半。我们必须对这众多的印象做出判断,我们必须让这些转瞬即逝的印象拥有相对坚实持久的形状。但不是直截了当地去做,而是要等待阅读的尘埃落定,让冲突和质疑平息。走路、聊天,从玫瑰上摘下凋落的花瓣,或者沉沉睡去。然后不期而至地,书本就会回来,以一种不一样的姿态,正如大自然的种种转变,它会以一个整体的形象浮上心头。图书以整体的形式呈现时,跟它在当下以分裂的段落被接受时是不同的。所有的细节现在各得其所,从头读到尾的时候,我们看到了细节的形状,一个谷仓、一个猪圈、一个大教堂。现在我们可以将图书进行比较,好比是对比各种建筑。不过这个比较的行为意味着我们的态度已经转变了。我们不再是作者的朋友,而是他的法官。正如作为朋友的时候,我们不能同情心泛滥,作为法官的时候,我们也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浪费了我们时间和同情心的书,难道不是罪犯吗?粗制滥造的图书作者,伪造的假书,那些充满朽烂和疾病的烂书,难道不是社会最阴险的敌人、腐败者、玷污者?让我们做出严厉的审判,让我们将每一本书跟它同类图书中最伟大的作品进行比较。它们就萦绕在脑海中,这些图书的形象经由我们的判断更显稳固—— 《鲁滨逊漂流记》《爱玛》 《还乡》。将小说跟这些著作进行比较,即使是最新的、最微不足道的小说都有权跟最好的小说一较高下。诗歌也是,当节奏的晕眩已然消失,辞藻的华彩渐渐褪去,一个幻想的形状会回到我们脑海,我们必须将它与 《李尔王》《费德尔》 《序曲》 进行比较,即使不是这些,也要跟那些最好的,或者我们心目中同类型作品中最好的进行比较。我们也许可以确定,新诗或者新小说中的新意是它最肤浅的品质,我们应该做的只是稍微改变自己判断旧作品的依据,而不是重塑我们自己的标准。
本图由AI生成
所以说,想当然地以为阅读的第二步,也就是判断和比较,跟阅读的第一步——也就是敞开心扉,让无数印象自然涌现——一样简单,那就太愚蠢了。在你面前无书的情况下继续阅读,将一块阴影形状和另一块比肩而立,广泛且深入地阅读,从而让这样的比较栩栩如生而且颇有启发,是困难的。更进一步地说,“这本书属于哪种类型,具有哪种价值,它在这里一败涂地,在那里卓有成就,它在这里写得很棒,而在那里糟透了”也是很难的。履行读者的这部分职责不仅需要这样的想象力、洞见,而且要能够意识到它们。很难想象哪个人的头脑充分具备这种潜质,对于最自信的人来说,最多也只是在他身上发现这种潜质而已。那么,将这部分阅读的责任让渡出去,交给评论家、图书馆中的学术权威,让他们来为大家决定图书的绝对价值,这样不是更明智吗?可是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啊!我们也许会强调同情的价值,我们也许会在阅读时忘记自己的身份,但我们知道自己无法忘我地同情或者全然地沉浸,我们的心里总会有一个恶魔低声细语“我讨厌,我喜欢”,我们没办法让他沉默。确实,正是因为我们的喜欢和厌恶,才让我们跟诗人和小说家的关系如此亲密,以至于我们无法忍受另一个人的存在。即使结果让人厌恶,判断总是错误,我们的品位——将震动传递给我们的情感神经——仍然是我们的照明灯。我们通过感受来学习,在没有完全消除自己的特质之前,我们无法压抑它。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我们可以训练自己的品位,让它屈服于某种控制。当我们贪婪地“饱食”各类书籍——诗歌、小说、历史、传记,然后停止阅读,在现实世界的多样性和不协调中寻找空间,我们会发现它正在一点点改变,它没有那么贪婪了,它变得更会思考了。它为我们带来的不只是对特定书籍的判断,而且会告诉我们某类图书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听着,它会说,我们要将这个称作什么?它会为我们朗读 《李尔王》,然后是 《阿伽门农》,只为将这个共同的特质牵引出来。因此,用我们的品位作引导,我们将越过某本特定的书,去搜寻一组书的特质,我们会为它们命名,然后将我们的感受纳入秩序。我们将从这种区别、比较中获得一种更长久、更稀有的快乐。
但是,只有在与图书接触的过程中被不断打破,规则才会拥有生机。没有比凭空制造与事实毫无关联的规则更容易令人费解的事了。终于,为了让我们在这场困难的尝试中稳住阵脚,我们去求助那些罕见的作家,在阅读这门艺术中,他们会为我们带来启发。柯勒律治、德莱顿、约翰生那些深思熟虑的批评,小说家和诗人本人的说法,往往出人意料地中肯。我们脑海深处那些模糊的想法往往会被他们照亮和证实。不过,只有当我们带着自己在阅读过程中获得的问题和建议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才会愿意施以援手。如果我们臣服于他们的权威,就像绵羊躲在树荫下,他们就会无计可施。只有当我们双方的判断发生冲突并且被对方征服时,我们才能生出理解。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阅读一本书需要想象力、洞见、判断力这样稀有的品质,你也许会认为文学是一门非常复杂的艺术,那么即使我们经过一生的阅读,也没法就批评这件事做出任何有价值的贡献。我们依然必须是读者,我们不应该享有更进一步的荣光,就像少数已经成为批评家的人一样。不过,作为读者,我们也有自己的责任,这也很重要。我们提出的标准,我们做出的判断会弥漫在空气中,成为作者工作时呼吸的一部分。
即使未能印成铅字出版,它也产生了一种影响。如果这种影响经过了良好的指导,是有力的、有个性的、真诚的,在批评暂时被搁置时,它就会很有价值。图书接受批评,就像射击馆里排队走过的动物一样,批评家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上弹、瞄准和发射。如果他错将兔子当作老虎,鹰当作鸡,甚至错过目标,将子弹射向了远方田野上的平和的奶牛,那还是可以原谅的。如果在媒体没有准头的射击之外,作者感觉到还有一种批评,来自爱读书之人,他以极大的同情、极为严厉的态度缓慢地提出非专业的意见,难道这些不会有助于提高作品的质量吗?如果通过我们的方法,图书变得更厚重、丰富、多元,那么这就是有价值的。
不过有谁会把读书当作终极目标呢,不论这是多么有价值的一个目标?难道没有一些追求——我们之所以孜孜不倦地渴求着它们,是因为它们本身值得吗?难道没有什么愉悦是终极性的?阅读的快乐不在其中吗?我有时候梦想着,至少,在审判日降临时,伟大征服者们、律师们、政治家们将上前领取他们的奖赏——王冠、桂冠、坚不可摧的大理石上刻着的永不磨灭的名字。当我们胳膊下夹着书籍走过,上帝转头看向彼得,不无嫉妒地说道:“看看,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们这里没有更多的东西给他们。他们已经爱上了阅读。”
(董灵素 译)
本文节选自|《伍尔夫读书随笔》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著,董灵素 等译
About us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