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历史系教授汪晖,本文节选自汪晖教授于2016年12月20日在“人文清华”讲坛所作的演讲。



现代人文学科在欧洲是在神学、或者在中国是在经学逐渐失去它的支配地位和神圣性的过程中形成的。从总体上来说,现代的人文学科是一个后神学、后经学的价值,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世俗的人的价值。所以,现代人文学科跟启蒙运动有非常深的关系,与欧洲的历史有非常深的关系。

我讲一个小故事。

2001年的时候,也就是9.11爆发的前两天,我当时还在参与编辑一份杂志叫《读书》,当时我们邀请了一个法国的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到北京来跟中国知识界做一个交流。德里达现在已经过世了,那次他到《读书》的讲题就是大学和人文学科。德里达早晨飞机到了北京以后,去旅馆放下包就出来了。他做了两件事,首先是一位朋友带他到天安门广场,因为德里达是欧洲上世纪60年代的一代人,对中国抱有某种想象,所以他到了天安门广场,到处拍照片。他拍到毛主席纪念堂,照相机突然坏了,拍不出来,他发表了一个非常哲学家式的评论,他说:“毛主席真厉害,什么东西到了他这儿都是否定的。”他说的是negativity, 否定的。“否定”的意思,就是追问、质询、怀疑、批判的意思,这是德里达的叙述。他离开天安门广场以后,朋友又带他到了北海公园。上午有一些老人在那,有的唱歌,有的在地上用墩布写字,写的大概像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诗句。他看着非常好奇,这样的书写方式非常特别,用水在地上、在石头上写,写完就消失了。

德里达是一个解构主义的大师,所以我说,他看到的一个为了消失的写作,而不是为了要铭刻下来的写作。那个写字的老太太看他很好奇,就邀请他去写,手把手地让他用水在地上“走”。

后来他到《读书》杂志,告诉我他的故事,就是这两件事,一个是关于现代中国质疑的传统,质询,什么东西都要问“怎么回事”,有一种批判的眼光;另一个是人文的修养和文化,书写、诗歌一直延伸到民间习俗和文化里的传统,这两个东西给他非常深的印象。



德里达

德里达跟我们座谈的时候提到人文学科和大学,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大学是和一般所谓国家、市场或其他机制所确定的场所不一样的。大学是一个能够原则上独立地、无条件地提出真理、人的本质、人的形态和他的历史等等问题的地方,也就是能够无条件质询的地方。我们要追求真理,也要质询真理,大学拥有无条件质询的传统。”他说这个传统实际上是在探讨真理问题的时候,从中世纪神学内部的怀疑精神当中生发出来的。这就是现代哲学和传统神学之间纠缠和对立的关系:哲学既是从神学里面出来的,又发展出新的知识。所以现代大学质询的传统,在这个意义上并不仅仅是我们今天说的单独的人文学科,而贯穿在所有的知识领域里面,可以说是一种人文的精神。

这个精神在很多的思想家、教育家看来,就是大学的灵魂。



一个大学如果没有人文教育、没有人文精神就不成为真正的大学,只是一个在20世纪20年代争论当中所说的“知识的贩卖所”。大学是有灵魂的,所以要培养人,要能够观乎人文,化成天下的,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场域。但是同时,大学提出的又不是一般伦理性的要求,而是对真正知识的要求。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到哥白尼在他著作扉页上写的两行字,有人说是孔子的话的翻译。这两行字用英文来说叫做“To know that what you know what you know, to know that what you do not know what you do not know,that is true knowledge”,有人说这用中文来说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不是真正的翻译,我不知道。但我在读到这两个句子的时候,还是感觉到有某种区别。孔子所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既有知识的问题,更多的是关于德性、道德、诚实,人对知识的状态、对知识的态度问题。哥白尼这个句子如果是翻译的话,似乎更多是挑战知识的边界:你所知道的只是你知道的,你并不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因此激发人去不断地挑战知识的边界,追问知识的边界。传统的神学世界观,就是在这样的追问当中逐渐出现了危机,这是现代人文学科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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