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8日,印度孟买,街头广告牌上关于美国关税政策的漫画。视觉中国供图
特约撰稿 毛克疾
中印两国领导人2024年“破冰”会晤推动边境局势趋于缓和,2025年3月中印各自围绕双边关系作出多年未见的积极评价,中印关系一度明显转暖,不少搁置多年的在印中资项目也释放了重启信号。然而,随着4月初美国总统特朗普所谓“对等关税”大棒挥向全球,中印双边关系再次波谲云诡。
4月7日,印度商业和工业部长戈亚尔公开指责中国“通过不公平的贸易行为破坏全球经济秩序”。4月11日,戈亚尔再度宣称“允许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是造成当前全球贸易危机的根源”,赞扬特朗普关税政策“必要且对世界有益”,为印促进外贸提供了“绝佳机会”。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则声称“‘中国倾销’在印度导致了巨大的愤怒”。
上述表态令人遗憾,这显示出莫迪政府急于在特朗普所谓“对等关税”面前选边站队。这种做法使中印关系再次笼罩在巨大阴影之下,冷冻了原本正在转暖的中印产业经济合作。更重要的是,如同误判2020年跨国企业“中国+1”风潮为印度带来的战略机遇,莫迪政府将因误判特朗普所谓“对等关税”而再次错失发展良机。
印度高估了美国的力量,低估了对美平衡的力量
面对特朗普所谓“对等关税”,印度智库界、学术界、媒体界形成两类判断:
乐观派认为,印度的药品、服务等对美出口主项未受影响,且印对美出口关税率低于越南、孟加拉国,更不用说被特朗普重点打击的中国;中国严重承压,将寻求对印合作,为印带来机会。因此,印度只要贴靠特朗普就能赢,甚至对中国釜底抽薪,成为本轮关税战最大赢家。
悲观派则认为,所谓“对等关税”或将彻底终结经济全球化,印度无法像中国一样通过制造和出口进入利润丰厚的西方,却要和中国一样承担美国的关税惩罚。他们附和苏杰生“西方厚中薄印”的抱怨,认定美国才是决定印度发展前景的决定性力量,希望通过谴责中国来“证明忠诚”,进而争取美国关税豁免,甚至攫取利益。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乐观派还是悲观派,本质上都高估了美国的力量,低估了中国和其他经济体对美平衡的力量,并且误判了这两股力量对比的未来变化趋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戈亚尔、苏杰生和防长拉杰纳特·辛格等莫迪政府要员纷纷对华表态强硬。正如印度政治评论员普拉纳布·达尔·萨曼塔所言,“任何混乱都是新权力中心崛起的机会”,他们可能希望在“特朗普混乱”中贴靠美国、打击中国,为印度获取战略外交和产业经济利益。
与要员表态相呼应,印度各政府部门最近纷纷加紧行动。例如,印度标准局响应美国关切,专门针对汽车零部件、人造纤维、化学品放宽质量控制令(QCOs),但继续对中国产品执行最严格质控。再如,面对美对印钢铝产品征收的关税,印度虽向世贸组织申诉,但仅保留“程序性”磋商权力,以防升级矛盾、触怒美国。此外,印度贸易救济总局很可能正在设计新一轮针对中国的反倾销调查。更重要的是,莫迪政府千方百计对美达成首阶段贸易协议,事实上对中国形成包围和孤立。
所谓“对等关税”是机遇?印度未看清其中风险
印度之所以将所谓“对等关税”视为机遇,一方面是因为印度对美出口仅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3%,并且iPhone这类低本土附加值产品占了很大份额;另一方面,印度自认为不是所谓“对等关税”的主要目标,还可借机联合美国、打压中国而渔利。印度经济学家、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执行董事苏尔吉特·巴拉就宣称,“‘对等关税’的真实目的并非平衡贸易逆差,而是专门打压中国”,是印度千载难逢的战略机遇。然而,这些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仅大大低估了所谓“对等关税”的危险,还高估了自身赢面。
莫迪政府对所谓“对等关税”给印度带来的破坏估计不足。首先,印度臆想的优势恐无法实现。即使中国被迫出让市场份额,制造业更强的越南、马来西亚,对美联系更紧密的加拿大、墨西哥,也可能通过谈判保持优于印度的贸易条件。其次,印度服务出口恐承受重击。一旦美国经济波动,IT服务等印度支柱产业必定首当其冲。第三,印度面临极高金融风险。每逢全球市场动荡,外资首先逃离高风险新兴市场,这使印度面临高强度、长时间的资本外流压力。此外,受中国产品赴美受阻转入印度、全球需求萎缩的双重冲击,印企利润空间恐遭遇严重挤压。
莫迪政府高估了印度面对所谓“对等关税”的赢面。由于印美都不满对华大额贸易逆差,又疑惧中国崛起,莫迪政府容易滑入特朗普式逻辑而产生虚幻的信心。例如,特朗普宣称“进口越多、议价能力就越强”——美国自华进口多于中国自美进口,因此美国谈判地位强于中国,按此逻辑,印度面对中国也具备同样的优势。然而,这在事实层面并不成立。将逻辑推到极致,中国作为顺差国,如果断绝贸易,损失的是销售收入,调整相对容易,而印度作为逆差国,无法在国内以同等价格获得商品和服务,调整相对困难。毕竟,跨国转移制造业产能的难度远高于寻找替代订单。
印度可能再次错过发展良机
在过去20年中,印度已经两次错过“制造业崛起”的重大机会。第一次是21世纪初,中国低端制造业由于要素成本压力向外转移,印度专注服务业,对此并无知觉。第二次是中美战略博弈叠加新冠疫情,催化跨国企业寻求“中国+1”,印度对此虽有所行动,但适得其反。
2020年初新冠疫情来袭,印度出于“外资趁机掠夺式收购”的担忧,发布“2020年第3号新闻公告”(PN3),全面限制来自印度邻国的任何投资。2020年6月加勒万河谷冲突发生后,莫迪政府以“国家安全”为由,封禁数百款具有中国背景的移动应用程序。印度税务机关大批逮捕在印度的中国高管。在印度全面打压中资中企的背景下,虽然印方自我期许“中国+1”大赢家,但实际结果可想而知。
如今,特朗普再次挥舞关税大棒,印度获得了第三次机会,这次能否抓住?目前看,机会渺茫。
原因之一是“政治正确”仍在扭曲印度的经济理性。目前,印度甚至没有解决最基本的前提问题:到底要不要对华合作?从戈亚尔等要员的表态不难看出,“赌中国输”“唱中国衰”才符合印度版“政治正确”。在莫迪2月访美受挫、手足无措的短暂窗口期,印方才愿认真考虑改善对华关系。一旦特朗普推出所谓“对等关税”,印方就迫不及待地尾随美国对华示强。虽然经济理性表明,中印越紧密合作,印度越有可能抓住机遇,但印度国内政治氛围扼杀了这种可能性。正如2020年以来发生的那样,如果印度不欢迎中资企业和中国人才,即使有中国产业受美强压对外转移,印度也无法分享。这不仅是印度的经济智慧问题,也是其政治勇气问题。
二是传统政策约束很难克服。印度拥有全球规模最大的低成本劳动力大军,但出口的主要是资本密集型产品,这表明印经济要素扭曲严重,导致无法利用潜力最大的比较优势。莫迪在前两个任期尝试推动用工、用地、农业等方面的改革,但效果远不及预期。例如,莫迪政府把犬牙交错的劳动法系整合为四大法典,但因为没有颁布具体实施细则而持续停滞,改革成果乏善可陈。莫迪第三任期依靠联合政府执政,改革动力只会进一步减退。这表明,即使印方高层决心对华开展产业经济合作,很多长期制约印度制造业的桎梏也不会自动解决,印度制造业发展依然十分艰难。
三是域内国家同生态位竞争极其激烈。考虑印对华限制政策和印国内改革不利,很多中企即使要“出海”也绕开印度,因为难以获得印政府的外商直接投资许可、赴印签证,难以应对印度合规要求,且不愿意承担汇回利润附带的巨大风险。在印度隔绝中资的同时,一个供应链网络正从中国向东南亚、南亚乃至中东铺展——孟加拉国负责服装生产,越南负责消费电子产品,印尼负责电池和精炼产品,马来西亚负责汽车、芯片服务、电子制造服务等。面对美所谓“对等关税”,中国和越南选择签署产供链合作谅解备忘录,这是历史上此类合作文件首次签订,未来还有望拓展到孟加拉国、斯里兰卡等国。这意味着,印度未来可能面临越来越激烈的同生态位竞争,发展空间必然受到更严重的挤压。
(作者简介:毛克疾为国家发展改革委国际合作中心助理研究员)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