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过早是一天的序幕。中文里的“过”字后面跟的都是比较重要的事情,比如过节、过年、过生日,湖北管吃早饭叫过早,简短有力的两个字,足以见得对早上一餐十分看重。

到了湖北才知道,他们的重视是有道理的,光是牛肉米粉、热干面、鳝鱼面、糯米包油条、圆豆泡糯米、米元子、面窝、三鲜豆皮、锅盔、欢喜坨、糯米鸡……这能无限写下去的清单,就能在湖北过早一个月不重样,过早过不厌,羡煞犯愁早上吃什么的外省人。

湖北过早,武汉出圈已久,只不过无论是在“过早”的出处《汉口竹枝词》里,一句“且慢梳头先过早,糍粑油饺一齐吞”,还是坊间盛传武汉人已经进化出了边骑车边拌面的奇特技能,都透露出急匆匆过早的常态,但在城市尺度更小、生活节奏更慢的荆州,清晨五六点,老荆州人围坐一团,吃大肉,喝早酒,唠家常,杯盏说笑之间,俨然一幅更悠然,也更生猛的过早景象。


长江边上的城市,是跟着码头长起来的。小时候人人都背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这里的“江陵”指的也是今天的荆州。尽管“一日还”多有夸张,但荆州水运发达却是事实。长江在荆州被称作九曲荆江,如果从高空俯瞰,就能发现荆州位于长江的“拐弯处”,上通重庆,下连武汉,湖泊湖汊纵横,东西南北四通八达。


依江而生的荆州晨光

1895年沙市开埠后,荆州就成为了长江边上繁忙的大码头。船舶夜晚行船,后半夜到埠卸货,渔民和码头工人乌泱乌泱的,他们凌晨上工,忙至清晨正值饭点,急需一些油水足的食物垫肚,于是才有一家面馆老板根据工人需求,制作了油厚码肥、汤水充足的早堂面;而到了湖北的冬天,江边湿冷入骨,为了驱散凌晨那股子寒气,所以“晕”二两散装白酒,就着牛杂火锅,一来暖暖身子,二来解乏来劲,成了工人忙碌一晚的犒赏。

如今码头的喧嚣落幕,重体力工作渐少,人们再无需借着一顿早酒的劲儿自我激励,但来自劳动人民勤劳、坚韧的性子里长出来的早酒根儿,也在新时代长出了新的枝干。荆州遍地都是可以过早的小馆子,光是荆州下辖的监利,这个人口刚百万的县级市,早酒的摊子就有上千家,最集中的宋家湾、城西菜场,那酒香和食物的香气搅和在一起,老百姓在早酒的四方桌上联络感情,社交互动。“吃得几两菜与酒,管它冬夏与春秋”,其中的惬意快活与快节奏生活的反差,以及酒不过量的老规矩与享受生活的分寸,何尝不是营生之下新的“自我激励”。




监利,早酒文化的发源地@小白豆芽


在荆州,作为“扛把子”的早堂面是不得不吃的。早堂面的面跟热干面的面一样,都是碱水面,其精髓在汤底,后厨的师傅通常上半夜就要张罗准备,将处理好的老母鸡、五花肉、猪大骨、鲜鲫鱼下锅熬汤,待汤色发白,油花晶亮,已是后半夜。早上六七点开门营业,最出名的几家早堂面,福寿、西园、邱记三家早就顾客盈门,人人都想讨个“头汤面”的好彩头。

点餐的时候,大连、中连、小连,这“暗话”一样的称谓先让外地人犯了迷糊,纷纷猜测跟辽宁大连有什么关系,但其实大中小连指的是“码子”的配置,最老饕的吃法当然是五花肉、鸡胸肉丝、炸鳝鱼丝或鳝鱼骨、薄片瘦肉全要的大连面。点好后,师傅才开始煮面,一把碱面下锅煮熟捞出,沥干装碗,再递给前案打汤,加码子,撒葱花。端上桌,拿筷子搅拌均匀,趁着氤氲的热气,哧溜一口吃进嘴里,碱面筋道,汤汁浓鲜,鳝鱼酥脆,鸡肉滑嫩,一碗早堂面让忙碌的一天都有了劲头。



荆州过早“扛把子”的早堂面@留下你的小心芯❤♥

在荆州,特别是其下辖的沙市、公安和监利,一种更生猛的过早蔚然成风:喝早酒,烫火锅。这里的早酒不是指酒蒙子的推杯换盏,昼夜颠倒,而是一种在长江水运沿岸广而有之的饮食习惯。早酒的特殊在于一个“早”字,凌晨一过,摊子就支起来了,送完货的菜农、肉贩已经最先落座开喝;随后起早的街坊邻居,送完小孩的老头电话一约就出来“晕”二两;做小本买卖的小商贩、做工的工人也趁开工前来小抿一口,到了早晨七八点,已是人山人海,每桌几碗酒,一个火锅,些许小菜,边吃菜,边喝酒,吹些国家大事,也聊些家长里短,其间笑声不断,对许多老荆州人来说,早酒是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光。



监利过早,街头的烟火气@萤火之森

早酒的桌子上,酒不在贵,散酒无妨,但下酒菜必须隆重。首先肉要多,土火锅是要点的,各种卤过的牛筋、牛腩、牛肚、肥肠码子统统下锅,就着酒精炉的小火慢慢熬煮,在一盏酒的工夫渐渐软烂;刁嘴的酒客再点一盘皮条鳝鱼,新鲜鳝鱼切条,挂糊上浆,炸至酥黄再浇层糖醋汁,是为下酒好菜;若是胃口好,顺带来一碗面或者嗦一碗粉,碳水下肚,压住腹中酒气,为早酒做收尾。



荆州的过早特色:土火锅@噼里啪啦


当你在街边看见被层层围住的小摊,那大概率是卖炸物的。光是最朴素的面糊加油炸的组合,就有油窝、油饼、油墩子三种不同形态,更不用说加了苕块的苕粑粑,混了藕条的藕粑粑,包了肉馅的焦包......一个个揉好的光滑面团,被师傅熟练地抓起扔进沸腾的油锅,随着滋、滋、滋的清脆声响,等候在一旁的食客早就被勾起了馋虫,一边翘首以盼,一边心里盘算着待会要配什么汤水。


中式“甜甜圈”:油墩子@樊有为

每个荆州人都有偏好的炸物和汤水搭配,倒不是讲究什么营养均衡,反而是“碳水配碳水”的双重满足。

“很荆州”的吃法是拎上刚出锅的油条或者面窝,再去黄家塘米粉嗦碗粉。油条外酥里软,面窝四周厚中间薄,都能极好吸附汤汁,而米粉的汤底油辣,酱味足,米粉又相对宽且滑爽,再加上牛杂、牛筋、牛腩等“码子”,嗦一口粉,嚼一口肉,夹一块泡足了汤汁的炸物,一碗粉哧溜见底。爱吃有馅儿的,就带上一个焦包,焦包的“好搭档”是老沙石酸辣面,酸辣汤宽,红油清亮,掰一块焦包,浸满汤汁,汤底的醋酸刺激着嗅觉神经,也能解炸物的油腻,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颐。


街头炸物@萤火之森

没有人比荆州人更爱吃米、更会吃米。纯米制品米发糕、汽水粑粑,混合米制品米元子、米豆腐,吃米不见米的豆皮,更不用说光是糯米,就占据了米制品半壁江山,长江之畔、鱼米之乡的荆州人愣是把小小米粒,做出了花。

圆豆泡糯米是绝对主角,或许是汤泡饭类的食物具有某种普鲁斯特效应,总能把人拉回小时候的记忆。湖北话里的圆豆即豌豆,煮好的糯米饭和耙豌豆泡进大棒骨熬成的汤底里,撒上葱花,一勺下去,盛起黏滑的糯米粒,软烂的豌豆和油润的骨汤,冬天早上吃上这一口热乎饭,只能说舒坦极了。糯米经典还少不了糯米包油条,糯米蒸熟后做外皮,均匀码上土豆丝、海带丝、藕丁、炸胡椒粉、青椒等小菜,再裹一段刚炸好的油条,咬下去,先是糯米的软糯米香,再是小菜的脆爽咸香,最后是油条吸收了小菜汁水的酥脆油香,再喝一口豆浆或者酸梅汤,足够扛饿一上午。



圆豆泡糯米,碳水和鲜味的双重暴击@超爱吃的猪咪


过完早,吃完酒,围着荆州城墙散步,作为中国现存保存最为完整的四座古城墙之一,荆州城墙是“不可多得的完璧”。荆州在成为过早胜地之前,先是一个古城,眼前的城墙最早可追溯到西汉,但一次次的战火让城墙建了又毁,毁了又建,最后得以保留下来的已是明代洪武年间建造的城墙了。


荆州古城东门寅宾门日暮风光

说到古城荆州,就绕不开三国。《三国演义》120回故事,有72回发生在荆州,这也难怪大多数人对荆州的印象来自三国,就算不知荆州,也大抵耳闻“刘备借荆州”“关羽失荆州”的典故。

围着城墙散步,全长11余公里,城墙之内是古城荆州的城池,从老东门开始,由明代修建的宾阳楼进入,逆时针行走,最先路过明朝首辅张居正的故居;老南门有“荆州首任市长”关羽的关帝庙,也是曾经关羽镇守荆州时的府邸故基;西面的荆州博物馆里有越王勾践剑和吴王夫差的矛。




张居正故居、关帝庙和荆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越王勾践剑”

走完一圈不过两三小时,但走过的历史却是好几千年,从外城门洞子望去,战场的硝烟仿佛还未褪去,厮杀怒吼声声入耳,群雄逐鹿,“得荆州者得天下”;城门与城门之间的“瓮城”里,也上演着“瓮中捉鳖”的大快人心。

出了城门,在城墙与护城河之间的隙地,松楸、枫、槐等古树陪着城墙经历风霜,年轻的桃林正在酝酿着一场盛放,城墙之外是现代荆州的日常,铅华落尽,终归于平平淡淡。三国的时代已然过去,留下的城墙成了这座城的标志,历史是为沉重,但作为普通百姓,又不由得盘算起明天的过早要吃什么,是“克七早堂面”还是“豁滴噶早酒”。


荆州的码头日落@shellysang


旅游人类学的奠基人迪恩·麦坎内尔(Dean MacCannell)提出过城市的“前台”和“后台”理论,他认为现代人旅游的本质是对真实性的追寻,而真实性往往藏在“后台”里。

或许丰富的早餐种类里,就藏着荆州百姓真实的“后台”生活:动辄吃一两个小时的早酒,有着抗衡效率至上的草根精神;为了一碗面一碗粉起大早讨头汤,或者为了一个现炸的面窝一个现“搨”的锅盔,甘心“耽误”几分钟守在油锅旁,只因为过早的食物不能等,打包回去必定凉了,坨了,失了滋味,这是“好吃客”的基本素养,这过的不只是早,还是一种在营生之下,依然旺盛的生命力。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编辑 / Oliver

撰文 / 西西

图片来源 / @小白豆芽、@留下你的小心芯❤♥、

@萤火之森、@噼里啪啦、@樊有为、

@超爱吃的猪咪、@shellysang、视觉中国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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