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在嘉定县三清观旁住着一位周老夫人,早年丧夫,家境殷实,为人和善信佛,每月初一、十五必去三清观焚香,数十年如一日。
她膝下有子名唤张守谦,自幼丧父,周夫人含辛茹苦抚养,严格督促读书,从不溺爱。张守谦生得眉清目秀,天资聪颖,却有个毛病——言语轻佻,总爱谈论闺阁私事,常与同窗戏谑调笑。
他十四岁能作八股文,十八岁考中秀才,家中大摆宴席,同时为他完婚,可谓双喜临门。
张守谦的妻子李氏容貌粗陋,面有瘢痕,脚大驼背,张守谦心中嫌弃,动辄打骂,故意刁难,常想折磨死她另娶美妻。
李氏虽贤淑孝顺、操持家务勤快,却性格刚烈,每次被丈夫辱骂便气得咳血,两年间竟落下心悸气促的病症,咳嗽痰多、面黄肌瘦。张守谦暗自庆幸,周夫人却心疼儿媳,多次劝说儿子,张守谦却充耳不闻。
一日,张守谦听见窗外喜鹊噪叫、孩童喧闹,出门查看,见后园树上有对喜鹊筑巢育雏,几个牧童正用竹竿掏鸟蛋。守谦大怒,喝止牧童,逼他们将雏鸟放回巢中,还雇人用荆棘围树,防止再遭破坏。
牧童怀恨在心,趁张守谦外出,用竹竿捅破鸟巢,雌鹊被击落坠地。周夫人闻声出门,拾起受伤的雌鹊,赶走牧童,带回家中用小米喂养。
傍晚张守谦归家,见雄鹊停在枝头,朝雌鹊哀鸣不止,似在倾诉关切。周夫人趁机劝道:“你看这对喜鹊,雌雄相伴、伤痛相慰,反观你夫妻,为何如此凉薄?儿媳容貌乃父母所赐,非她所愿,你这般虐待她,叫为娘如何安心?你堂堂秀才,难道连禽兽都不如?”
张守谦闻言羞愧,取来金疮药为雌鹊敷伤,送回巢中。此后他对妻子态度渐改,夫妻关系缓和。可惜李氏此前积郁过深,肺疾已入膏肓,半年后便病逝了。
张守谦安葬妻子后,在家闭门读书。一日外出闲逛,遇媒婆王婆。这王婆为人刁钻,专做打胎、拉皮条的营生。她见张守谦便搭话:“张公子,夫人过世半年,为何还不续弦?”
张守谦叹道:“想续弦,只是难遇如意之人。”王婆追问:“公子眼界多高?天下难道无佳人?你想要何等才貌的女子?”张守谦笑道:“前日路过你家隔壁,见李屠户之妻陈氏,生得端庄秀丽,若能娶她这般女子,夫复何求?”
王婆调笑:“公子莫不是看上她了?”张守谦道:“何止看上,恨不得立刻聘娶,只可惜她已有夫君。”王婆戏言:“她有丈夫又如何?若杀了她丈夫,她自然能嫁你。”张守谦随口笑答:“好主意!”
半月后,李屠户从集上卖肉归来,行至青枫岭时被人杀害,衣物遭剥走。青枫岭的田地曾属王婆,她与李屠户同属一个东家。王婆想起当日与张守谦的戏言,便向里正告发。
里正将张守谦扭送官府,县令拍案质问:“你身为秀才,为何知法犯法,杀人害命?”守谦喊冤:“学生每日在家苦读,半步未出,何曾杀人?”县令冷笑道:“你垂涎李屠户之妻陈氏,对王婆说过‘杀夫夺妻’之语,如今还想抵赖?”
王婆作证说道:“他亲口说陈氏美貌,我开玩笑说杀夫即可娶,他答‘好’。我本是戏言,谁知他竟当真!”张守谦辩白道:“不过是玩笑话,岂能作数?”县令大怒,命衙役掌嘴八十,打得张守谦口吐鲜血、腮帮肿胀。他哭喊道:“学生生平忠厚,从未行恶,妻子死后一心向学,何曾参与杀人?”
县令却认定他“杀夫谋娶”,又命人重打二百大板,张守谦双腿血肉模糊,仍坚称冤枉。县令又传陈氏上堂,逼问:“你丈夫何人所杀?”陈氏惊惶道:“民妇不知,求老爷明察!”
县令拍案道:“分明是你与张守谦私通,合谋杀人!”陈氏大哭喊冤,称自己足不出户、夫妻和睦。县令不信,命人掌嘴八十,又用拶子夹手指、铁签刺指甲,陈氏几次昏死,最终被迫屈招:“张守谦丧妻后,常来家中私会……我嫌丈夫贫穷,所以起杀心。”
张守谦在堂下见状,心中大恸:“因我一句戏言,连累无辜妇人遭受酷刑、败坏名节,大丈夫岂能贪生怕死,累及他人!”他上前喊道:“杀李屠户是我一人所为,与陈氏无关!她清白贞洁,全因我的荒唐话遭此横祸。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经得起严刑?所招供词皆是虚妄!”
县令冷笑道:“你自己不招,却替她开脱,分明奸情属实!”张守谦咬牙道:“为娶陈氏,我杀其夫,凶刀已沉入护城河,血衣藏在家中。”
此县令乃行伍出身,不通文墨,性如烈火,惯以酷刑逼供。他派人至张家搜血衣,周夫人哭骂道:“老爷身为父母官,不查真相,屈打成招,竟将秀才当凶手,良心何在?我儿未杀人,何来血衣?”
衙役回报后,县令又将张守谦提出,每隔三日便严刑拷打。张守谦无奈,谎称血衣是母亲藏匿,请求回家取物。县令派衙役押解回家,母子相见,抱头痛哭。
张守谦哭道:“母亲,儿子遭此冤枉,酷刑难忍,眼见陈氏因我受折磨,不如招认抵命,免受活罪!”周夫人见儿子双腿溃烂见骨,心如刀割,暗想:“若无血衣,我儿必被折磨至死;若有血衣,不过一死,我岂能让他活受罪?”
她趁人不备,在后院取刀割下自己大腿之肉,将儿子旧衣染红,烘干后交与衙役。县令见“血衣”证物俱全,草草定罪,上报州府。周夫人每日至三清观哭诉求神,陈氏娘家也向上司申冤,称“凶手自招独杀,县令却诬奸刑讯”。
上司责令重审,县令提审陈氏,她仍喊冤;问张守谦,他仍坚称“无奸情,杀夫乃一人所为”。县令无奈,只得释放陈氏,维持“见色起意、杀夫夺妻”之判。陈氏归家后,夜夜焚香,祈愿守谦冤情得雪。
不久,原县令因滥用酷刑逼死囚犯,被上司革职,新上任的李县令乃进士出身,清正爱民。他赴任途中,行至离城五里处,忽有一只喜鹊三次扑入轿中,赶之不去,飞远后又折返。
李县令心想:“喜鹊通灵,此般反常,必有冤情。”他向喜鹊祝祷:“若有冤魂诉屈,可引本县至案发地,定当查明真相。”喜鹊果然在前引路,飞了二十余里,停在荒郊一口枯井旁。李县令命人下井探查,捞出一件带血的短打衣裳和一把折扇,扇面题款为“赵文轩”。
李县令上任后查阅案卷,见张守谦一案,心生疑惑:“他身为秀才,若无情奸,怎会为美色杀人?且验尸单写‘李屠户胸前中刀’,与口供细节不符。”他传陈氏上堂,陈氏认出血衣是丈夫之物。
李县令命陈氏退下,随后传讯赵文轩。这赵文轩乃是张守谦同窗,二人从前常以调笑闺阁为乐。赵文轩到堂后,认出折扇是自己的,称“前日饮酒醉后遗失,不知为何在井中”。
李县令喝道:“你杀人后遗落扇子,还敢抵赖?”命人打了四十嘴巴。赵文轩喊冤,称扇子可能掉在酒肆。李县令见他虽举止轻佻,却无凶相,便暂押狱中,命人暗中查访。
赵文轩之弟赵文瑞四处寻访扇子下落,一日遇上补锅匠,对方提及:“曾见赌徒王二牛手持此扇,说是在客栈捡到的。”赵文瑞连忙请补锅匠作证,上堂喊冤。
李县令提审王二牛,此人生性凶悍、惯偷惯赌,起初拒不招认,直至上了夹棍,忽听耳边有冤魂喝令“快招”,才惊恐供认:“小人输光银钱,听闻李屠户收了肉银,便在青枫岭埋伏,迎面一刀将他杀死,谁知他身上只有几文铜钱!我剥了他的衣裳去典当,走至半路怕血衣败露,便丢进枯井,扇子也一同掉了进去……”
原来,李屠户当日收了肉银,被酒肆老板灌酒骗走银钱,醉醺醺归家时遭此横祸。他生前忤逆父母、酗酒无度,至此恶贯满盈;而周夫人在三清观哭诉诚挚,守谦悔过心坚,感动天地,故派喜鹊引导李县令查案。
李县令取得真凶口供,当堂释放张守谦与赵文轩,问守谦:“此案以血衣定案,这血衣究竟从何而来?”张守谦摇头称不知,李县令传周夫人上堂。周夫人含泪挽起裤腿,露出深深的刀疤:“民妇见儿子受刑折磨,生不如死,便割下自己的血肉,染红衣裳,只为让他少受些苦……”
李县令长叹道:“为官者断案若不谨慎,滥用刑罚,必致冤狱丛生!百姓何辜,要遭此荼毒!”他当场下令为周夫人申报“贞节贤母”旌表,又训斥张守谦:“你遭此大劫,皆因口无遮拦。读书人当‘非礼勿言’,言行有尺,方能修身进德。昔日孔子论诗,首重‘思无邪’,可见言语之失,祸患深远。”
随后,李县令命人用自己的官轿送周夫人回家,又传来媒婆王婆叱责:“你为何教唆杀人?”王婆辩白是玩笑话,李县令怒道:“戏言竟致两条人命蒙冤、多人受刑,律法难容!念你年老,打二百嘴巴!”
王婆被打得唇裂齿落,回家后不久便一命呜呼。最后,王二牛被判斩首示众,上报刑部核准。
张守谦与赵文轩回家后,痛改前非,从此谨言慎行、闭门苦读。陈氏感守谦替她保全名节之恩,托人说媒,愿嫁与他为妻。张守谦感慨道:“昔日戏言,竟成姻缘之线,此乃上天警示,不可不慎!”二人成婚后相敬如宾,后来生下两个儿子,长子考中举人,次子成为私塾先生。
结语:此故事中,张守谦因嫌弃妻子容貌、戏言招祸,连累母亲断股、自己蒙冤,幸得悔悟方得善终;周夫人贞节贤良、割肉救子,终获朝廷旌表;陈氏贤德知报,得享后福;赵文轩因轻佻议论受累;王二牛谋财害命伏法;王婆搬弄是非遭报;李屠户不孝酗酒,死于非命。正应了那句“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人处世,当以“修身谨言、夫妻和睦、忠孝两全”为本,方得心安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