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宏宇
日前看到“写乎”平台发表的一篇讲述“牧野之战”的文章,颇有感慨。感慨的不是“牧野之战”本身,而是由这篇精悍而充满历史敬意的文章,又想起年少时无意浏览到的近现代某位文史大家讲的一个话,大意是——商代的一些历史,被周以来的史家篡改或抹杀了。
大意。只能是“大意”。具体原话,因相隔太久,真记不得了。正如也同样记不得所谓“某位文史大家”究竟是哪位了。不过,这份“大意”,多少还算入了心。
不是说想要置喙上及精悍而充满敬意讲述“牧野之战”的文章,只是想借着引出本文想聊的一个很可能应了上述“大意”的“故事”,被由于周以来的史家的篡改或抹杀而遭“遗忘”的“故事”——王历窃易盗卜。
如果说,仅仅只是“遗忘”了一个“故事”,实在并不打紧。可这不是一般般的故事,而是很可能标记、引领了我们民族文化走向的事件。所以,窃以为,还是值得当故事聊聊。
(一)简析“王历窃易盗卜”之意
王历窃易盗卜——六个字,对于知道的人来讲,就完全“提醒”;对于不知道的人而言,其实也挺简单,就是个简单的主谓宾句子——主语是“王历”,后面并列两个动宾词组——“窃易”和“盗卜”。“窃”和“盗”是动词,显然都不是好词儿,但并不妨碍充作谓语;其后面各自跟着的“易”和“卜”,则是充作宾语的名词。
易,就是“周易”的“易”、“易经”的“易”;而“卜”,则是指“卜辞”、“卜解”,即占卜的相关记录。相比于被今天的国人奉为“至尊”的“易”,这里说的“卜”,其实好理解得多,但为能说得稍许清楚点儿,还是得啰嗦一下——
商朝(又做“殷朝”、殷商)时,巫鬼崇拜,逐渐替代古老朴素的自然崇拜和天然图腾崇拜(图腾崇拜的较初级是为“天然图腾崇拜”,区别于后来较高级的“抽象图腾崇拜”),占据国家(殷商)及周边众多附属、附庸政权的精神文化“C位”;并随着殷商逐步“帝国化”的历史演变,于朝代中期,完全排他地成为“绝对主流”,相关的占卜活动,也“随就”地发生了一系列显著变化,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占卜与祭祀的高度一体化、神秘化。最突出表现就是场所和形式(或说“程式”)的固化和崇高化——抛却更远的古时流传而来的朴素和亲近自然,代之以奢靡的华贵和充满肃煞、残暴意味的权威气度,把“众生”对“神”的情感,由“敬畏”有力引向“恐惧”。
二,神职人员的地位推崇和“阶层”形成。祝(由做“祝师”)、大祝、师、少师、太师……在更遥远的祭祀和占卜“各行其道”的古代,祭祀,更多是由世俗的君主(方主)或家邦(国家)中的尊贵长者主持、操纵,而占卜的执行者,就可以是另外的掌握(或说“知晓”)相关“法则”的特定人员。随着巫鬼文化及其崇拜模式的演变与盛行,作为“地区核心”或按咱们的习惯也可称“天下共主”的“中心帝国”,殷商帝国在最晚也是中期的时候,就基本确立了“祝”(神职)与“国”(世俗社会)并行的机制,即:主责“神事”的神职人员与世俗统治者“并立”,只接受“神示”而不受世俗法规和权力的制约。这种机制的形成,跟殷商帝国权力结构的“出厂设置”有关,是另外的话题,不赘。需要说明的是,为在此种机制下也构成“够给力”的对神职人员的约束,基于实际掌握生杀大权的世俗最高统治者(商帝或做“殷帝”)与顶级神职人员(太师)的默契,逐步有计划地形成了专用于“治理”神职人员的法则和维持这个法则的权威和“运行”的神职人员阶层。稍微变形地比方,有点儿像欧洲中世纪时候的教会。这个阶层,有“自适用”的、区别于世俗社会的规章法则,以监督、维持本阶层的“秩序”,并同时规范出本阶层的传承逻辑。
三,以神秘、复杂、昂贵且高度排他的方式,对祭祀和占卜活动做档案式记录。具体做法中,最主流的,就是在质地坚实、易于长期保存的材质上,镌刻专用符号,并有序留存;至中期稍后,基本固化成以龟甲或牛马之类大型动物的大片骨骼为“卜材”,在其上镌刻“卜求”或做“卜辞”即所要“卜”的事由,而后炙烤,使“卜材”产生不规则裂纹,是为“卜相”;再依据只在“阶层内部”传承的神秘法则,“解读”卜相,将解读的结果,镌刻在“卜材”之上,是为“卜解”。“卜辞”(或称“卜求”)和“卜解”,均采用“阶层内部”传承的专用符号。一块有“卜辞”有“卜相”有“卜解”的“甲骨”,数千年后被后世发掘、研考,称为“卜片”,“卜片”上的“卜辞”、“卜解”符号,被称为“甲骨文”。
所谓“王历窃易盗卜”的“卜”,表面理解,可以是“卜片”;引申理解,应该就是指卜片上的“卜辞”、“卜解”;再引申,其实极大可能就是指“卜片”上表达着“卜辞”、“卜解”的那些符号或称“密文”,即今时所说的“甲骨文”。
这么说来,王历窃易盗卜,用咱现代人粗俗肤浅的思维,就可以理解成是这样的意思:有一个叫“王历”的人,窃取了“易”,盗取了“甲骨文”。
(二)“王历窃易盗卜”的故事传说
“王历”是谁?“隔壁老王”么?不是!他不姓王,姓姬,全名大概就是“姬历”,是伟大的周武王姬昌的亲爹!年代上讲,应该是我们这个民族最早被称为“王”的人!
姬昌的爷爷,也就是“王历“或说“姬历”的爹,史书上称“古公亶父”,“公亶父”是“名号”,“古”是人名,当然也姓姬,全名应该叫做“姬古”。为方便叙述,还是照史书说法,叫他“古公亶父”。
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太”,老二叫“雍”,老三叫“历”;按其实是后来才有的称谓习惯,史书上,把这哥儿仨,分别称为“太伯”、“仲雍”、“季历”。
季,老三的意思,“名叫历的老三”,就是“季历”。
以前写过相关文章,遇上爱抬杠的,搬出“伯仲叔季”之说,非讲“季”是指老四而不是老三,老三应该是“叔”。“伯仲叔季”的排法是不错的,但在实际中,季,往往更多用来指老三,因为“叔”字被用作泛指了“弟弟”、“弟弟们”,后来及至现在,演变成了父亲的弟弟、弟弟们,继而引申到指代所有父辈的相对年轻男性。体育比赛的第三名,叫做“季军”而不是“叔军”;汉高祖刘邦在家排行老三,起初连正式名字都没有,被叫做“刘季”,而竟居然就这么记述于史籍了。所以,季历,应该就是老三;至少,没有任何可查询的资料可以表明,在老大老二和他之间,还有“另外的”老三。
其实,到底是老三还是老四,不重要;至少,在这儿要讲的故事里,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老三(或许是老四),相比哥哥们,有三点“不同”:
一,比同样见诸史册的大哥“太”(太伯,又称“太柏”,即“吴太公”)、二哥“雍”,年幼许多,算是其父“古公亶父”的“老来得子”。
二,因为出生晚,自家邦国的发展状况,大大好于哥哥们出生那阵儿,老父亲“古公亶父”,为谋邦国发展,上天入地折腾,给年幼的他,定下了与强大国家的联姻,在按现在来讲都还没到“中考”的太年轻时,就娶了来自“挚国”的妻子“壬”(史称“太壬”)。挚国,是当时连“天下共主”殷商帝国都要“礼让三分”的武力强国。虽然,在这场“攀附”色彩极明显的联姻中,“壬”姑娘,未见得是挚国多么尊贵的人物,但也不至于太“低下”。这场联姻,无论如何,也是“历”所属的“周邦”(当时还没完全实现“国家化”,所以暂时还称不得“国”,只能叫做“邦”)地位跃升的“划时代”事件。
三,年轻且据传聪明过人的“历”,作为“挚国女婿”,被指定为“周邦”的“储君”,被殷商帝国关注到。出于多层、复杂的“国际政治”因素,他被比挚国更权威的“天下共主”的殷商帝国“收编”进了上述殷商帝国专属的神职人员“阶层”,成为了服务于“大国”也就是“宗主国”殷商帝国的一名“祝师”。
有说法称,史称“季历”、被其子孙尊为“王历”的这位小爷,之所以成为了殷商帝国的“祝师”,是迫于殷商帝国政治压力的“不得不”。祝师,是要长期“驻扎”在殷商帝国的;就是说,年纪轻轻、新婚燕尔的他,要离开自己的家邦,告别大概率同样年轻的新婚妻子,被困于殷商帝国,归期无望。
又据传,为瓦解虽还弱小却“农事繁茂”的“周邦”与相当“互补”的武力强国挚国联盟,殷商最高权力层,曾极力运用权威和各种手段,阻止“历”和挚国妻子“壬”繁育后代,甚至意图治死终究还是怀了身孕的“壬”!但由于“历”的聪慧,到底还是得了儿子,取名“昌”,并设法让产褥中的妻子带着襁褓中的儿子,逃离了殷商高层的死亡威胁;更借助妻子“壬”,将他在服务殷商帝国的过程中所获的“易”和“卜”,偷摸带去了故乡周邦,即“窃易盗卜”。后来,事迹败露,他作为神职人员,被“阶层内”法则处以尸骨无存的“投炉”极刑(将人投入熔炉或炙热的液态金属);其所“窃”、“盗”的“易”和“卜”,由于“信息”的属性,已无法追回,只能形式重于内容地“勒令”周邦“不得擅用”。
当然,“窃易盗卜”的故事,还有其他版本;不过意思都差不多,结果是一样的——经由“历”也就是“王历”的“努力”,被殷商帝国蛮横垄断的“易”和“卜”,流传到了周邦。
(三)“窃易盗卜”于中华民族的伟大意义
易,是我们先民智慧的产物,意为“变化”,变、化。据传,最早的“易”,只有“天(乾)”、“地(坤)”、“水(坎)”、“火(离)”四卦,称“先天易”,以”水(坎)”为主卦。后来,大洪水时代,衍生成八卦,并以“山(艮)“为主卦,是为“连山易”。商朝立国,在连山易的基础上,大大丰富了“易”的理念和内容,改主卦为“地(坤)”,成“归藏易”。
足商一朝,中心宗主国(殷商帝国)和“奉易”(尊奉、贯彻易学)的少数附属国,都采用归藏易,“王历”所“窃”,即为归藏易。
注意,直到“王历窃易”的那个时候,易,还并不被称为“易经”。非要修饰一下的话,更该叫做“易图”,是图形加标注性符号的形式;所谓“无字天书”,差不多就是那么个意思。
据传,“历”唯一的儿子“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自幼就苦心琢磨几乎从未谋面的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归藏易”;稍长大后,又拉着一帮能人正二八经研考,并以同样由父亲以生命代价“盗”得的“卜”上面被他称为“卜文”的那种密文,在木条和动物骨条上记刻心得;因自上而下竖着记刻,称“经记”,所成即为“易之经记”;这才有了“易经”的说法。
易、易经,姬昌为代表的“周人”编纂(当时被殷商说成“篡逆”、“谬解”)的“周易”,到现在都还属于“玄学”;所以……反正笔者是没法说明白的,就不多言了;重点说“同期”被“盗”来的“卜”——
如前述,所谓“卜”,指的是镌刻在龟甲兽骨之类材质的“卜片”上、表述“卜辞”、“卜解”、今称“甲骨文”的符号式密文。这种东西,大概率源自上古时期的“贵族密符”,是从象形到“表意”、经过象征化和抽象化处理的“二维图像”,艰涩难懂,很可能只由占人口比例极低的贵族所掌握、使用。某种意义上,发展到后来,也就是殷商中晚期,在不断丰富涵义的需求下,更向抽象和复杂发展。好比一千大几百年差不多两千年后的“西夏文”,看着都像汉字,却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得笔画多得令人发指,结构复杂到“没朋友”,创始人的“初衷”,就是让你一般人学不会、搞不懂!
可是,伟大的周文王,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聪明人,生生把那些故意做成学不会、搞不懂状态的东东,学会、搞懂了,还做了“适用化”演变,几乎算是完成了一场“文字革命”!
为彰显这场革命的伟大和终于在他手里“国家化”了的“周国”的先进和聪明,怹老人家,以及聪明且肯干的“同路人”们,将基于被他们演化到更适用的独特文字,传于后世,被子孙后代用作金属(主要是青铜)礼器上的铭文,即成“金文”;再经数百年演变,愈发适用、丰富,形成“篆文”,又经历史的漫长演变,逐步形成今天全世界独一无二、数以万计的“二维表意图符”的“汉字”!
时光倒回姬昌的爷爷、“王历”的老爸“古公亶父”时期甚至更早,我们今天称“甲骨文”的密文的使用和习学,都只是贵族的“专属”;甚至,到殷商中晚期,都很大可能只是神职人员和高级贵族才整得明白;同期更通行的书面表达,更可能是由古老的“结绳记事”衍生而成的“单维”或“单维延展”的图形符号。
“结绳”和类似方式,是全世界各个文明都经历过的阶段。以“结绳记事”为例——为表达某种意思,拿绳子“打结”,不同样子的绳结,代表不同的简单含义,一根绳子上前后排列不同的绳结,就表达出比较连贯的意思。后来,由于要表达的含义趋于丰富、复杂,有限的绳结样式不够用,就顺着可现实结成的绳结样式,做了丰富化、复杂化的衍生;因为现实条件下根本结不出那么多那么复杂的绳结,就改为涂画,现在的蒙文及由其派生的满文(满族文字,诞生于十七世纪初或再稍晚),看上去就像极了一根绳子打了一串不同形状的结。
虽只是近乎“臆想”的推测,但不可谓毫无根据——结绳记事的复杂化涂画延展和其他类似过程,差不多就是后来字母文字的基底!曾几何时,我们或许也站在从结绳记事向字母化单维符号文字演变的“岸边”;还是或许,“王历”的“盗卜”,以及其子姬昌再以及后世的“周人”对“卜文”的研考、运用、变革、大范围运用,让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在文字文明的“起跑”阶段,走上了一条独领风骚的不同的路,从而奠定了注定与众不同的文化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