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我的功绩,当副总理不为过。”禹作敏在大邱庄的办公室里,曾这样说。他说得斩钉截铁,像在宣布一件早晚要发生的事。听者面面相觑,却没人敢笑。因为那个年代,他真的有底气这么说。
禹作敏,天津静海县人。20世纪70年代,大邱庄还是个穷得出名的小村,几千口人守着几亩盐碱地,风一吹白茫茫一片。村里年年吃返销粮,连口饱饭都指望不上。
1970年,36岁的禹作敏当上了大邱庄党支部书记。没人知道他当初有没有什么政治理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太会“折腾”了。
他是那种人,别人看见一堆废铁,他能看出钢铁厂的影子;别人想怎么活下去,他想的是怎么富起来。
他把一间间小作坊搞成钢铁厂,把村里的青壮年拉出来干活,白天炼钢,晚上修机器,哪怕用土炉子,也要烧出铁来。
1978年,改革开放开始,大邱庄已经有了5家村办企业;1984年,全国上下还在摸着石头过河,大邱庄集体企业的年产值就已突破亿元大关。
那时候,谁要是去天津郊区走一圈,最亮眼的不是哪个开发区,而是大邱庄。
“我们村,不靠国家一分钱,全靠自个干!”禹作敏常常在媒体前吹这句话,底气十足。
他的照片上电视、上报纸,穿着蓝工装,眼神凶狠。“中国首富村”的头衔,也是那时候贴上的。
当年被邀请去全国开会讲经验的村支书有不少,但能进人民大会堂作报告的,禹作敏是头一个。
1989年,他被评为“全国当代十大农民企业家”,甚至有媒体称他是“农民企业家的典范”。风头之盛,几近顶流。
他开始觉得:“我这个级别,不该只是个村干部。”
于是那句传得最广的话出现了:“我要是想当副总理,早就能当了。”
讲到这儿,要是故事戛然而止,禹作敏也许会成为改革开放中的一个符号:一个从泥土里爬出来、头脑灵活的农民企业家。
但现实不讲“如果”。
权力和财富在他身上迅速膨胀,而他本人也像烧红的铁块,没人能拉住。
他在村里独断专行,“我说的就是对的”,成了口头禅。
村干部选举?那是形式主义。“群众选出来的,都是老好人,没本事。”于是他把自己的侄子、亲戚安插进村办企业。集团核心成员,有一多半姓禹。
组织上派来的年轻干部,他根本看不上。连天津市来的地厅级干部来考察,他也不爱理。
“正部级以下不接待。”这不是玩笑,是他定的规矩。
“他们工资还不是我们村出的?”禹作敏常这样对村里人说,说得大家都信了,觉得他“真的比市长还大”。
有一次,市领导要派人调查村企财务情况,他当场怼了回去:“你们是想来分一杯羹吗?”
一个村支书,敢公然挑衅政府,这不是胆大,而是失控。
但村民不敢说,企业员工不敢反对。大邱庄成了一个“独立王国”。
禹作敏就是国王。
很多人记住禹作敏,是从刘玉田被打死那天开始的。
1990年,大邱庄村民刘玉田的儿子,和禹作敏堂弟的女儿发生纠纷。事件真相未明,禹家人不报警,直接找了禹作敏。
禹作敏一听,拍案而起:“不给我们家个交代,那还是我当书记的地儿?”
第二天,刘家父子被拖到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下活活打死。村里人全看见了,但没人敢作证。
警察来查案,村民闭口不言,禹作敏则开始策划“舆论反制”,甚至让罪犯趁乱逃走,干脆做个“死无对证”。
这起案件,最后不了了之。
禹作敏尝到了“私刑”的甜头。
此后在大邱庄,谁敢不听话?
他把自己当皇帝,厂区变成“刑场”。员工不再是工人,而是臣子。
他不再相信制度,相信的只有“拳头”和“忠诚”。
有人问:他真不怕法律吗?
他回得很轻松:“我干了36年干部,挨整的事多了。越整,我越有经验。”
他以为这是历练,其实那是悬崖边的幻觉。
真正让禹作敏“出事”的,是1993年的危福合案。
危福合是大邱庄集体企业的一名骨干,禹作敏怀疑他贪污。没有证据,但他不信邪。
“关起来,让他自己招。”于是,危福合被带到办公室三楼,关进10多平方米的小屋里,遭遇了持续7小时的“审讯”。
18人轮番殴打,用电棍、三角带抽,身上380多处伤痕,最终因外伤性休克死亡。
当医院下达死亡通知时,禹作敏竟然冷笑一句:“不就是打死个人嘛。”
天津市公安局派人进村调查。他又玩那一套:堵路、设卡、软禁干警13小时。
他让村民夜间巡逻、备铁棍、封村口。连油罐车都拉来堵路——一副军事戒备的阵仗。
400多警察调集到了村边,却迟迟不敢进村。
这事当年在天津轰动一时,也震惊了中央。
中央巡视组终于介入,在内部协调下,派出精干力量秘密行动,将禹作敏成功抓捕。
1995年,天津中院判处禹作敏有期徒刑20年。罪名是故意伤害致死、非法拘禁、妨碍公务等。
曾经的“首富村书记”,沦为阶下囚。
入狱后,他的铁腕政策全面瓦解。大邱庄企业陷入混乱,一度亏损严重。
有记者多年后采访他,他只说一句:“我后悔,我太高估自己了。”
可这句“后悔”,来得太晚。太多人付出了代价,太多教训刻骨铭心。
他曾经有机会,成为改革旗手,但他偏偏选择了独裁与蛮横。他不是输给了外部的敌人,而是败给了自己——那颗被功劳灌满、自以为是的心。
有人说:他是时代的产物;也有人说,他是权力的畸形扭曲。
但无论如何,大邱庄的故事值得我们反思。
一切脱离监督的权力,最终都会滑向深渊;而“我是功臣”的幻觉,也终究会在铁窗前化为乌有。
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做过什么”,更要看他“成了什么样的人”。
禹作敏曾经确实“让一个村富起来”,但后来,他却让整个村的人活在了恐惧里。
这不是胜利,这是败局。
《农民企业家禹作敏的兴衰》——《南方周末》1995年5月版
《大邱庄的过去与现在》——新华社内参整理
《禹作敏案件始末》——《法制日报》1996年专题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