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你:有良好的身体素质、灵活、自信;身高不超过160cm;可以穿着高跟鞋并扮演权威、精英型角色。”
2月初,油罐艺术中心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了一则征集,这是为了安娜·乌登伯格在亚洲的首次个展“超级经济舱”作准备,面向全社会招募表演者。在见到这位备受关注的当代艺术家前,网上的报道说,她驻扎在柏林,穿着时尚,外表冷酷。搜索名字后出来很多照片,她的肖像照为数不多,几乎都撇着嘴角,疏远地看着镜头。
更多的照片是她独具美学风格的作品:高高撅起臀部的女性雕塑,被家具质感的装置束缚的表演者,还有依附在行李箱上极度扭曲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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臀部,几乎成为这些作品的最高点,或者照片的中心,表演者和雕塑的脸庞或多或少被掩盖。不断地下拉页面,更多撅起的身体、诡异的装置以及乌登伯格冷漠的脸庞。一时不知道是观看者在凝视这些极度性暗示的作品,还是这位瑞典裔的艺术家透过作品在审视作为观看者的我们。
不适感,往往是乌登伯格的作品带给观众的第一感受。她认为:“讨论舒适感是有趣的,因为这关乎我们对社会契约的理解,以及什么是正常的,什么又不是” 。 她的作品表达她自身对“正常”的感知,并以一种夸张的方式挑战观众的舒适区。
“超级经济舱” 延续了这样的艺术理念,四件雕塑像是机场按摩椅,工业仪器或者宇宙飞船的结合,但其微妙的怪异又让人警觉。女性表演者穿着职业套装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放入雕塑中,两者相互激活。在看似日常的场景包围下,极端的视觉呈现冲击着观看者的体验,乌登伯格以此来探索社会中无形拟定的规则的边界。
今春,上海油罐艺术中心从纽约Meredith Rosen画廊, 德国曼海姆美术馆中接棒,将这个广受讨论的展览带到中国。NOWNESS #私人观点 系列全新短片《自由的尺度》与乌登伯格一同见证了“超级经济舱”从演员面试,排练到开幕的过程。
从地铁站走出,步行大概十分钟,经过航空公司和购物商场,在科技巨头阿里巴巴的园区对面,几个巨大的废弃航油罐头零星地矗立在草坪上。油罐艺术中心的前身为中国最早的机场——上海龙华机场提供航油。乌登伯格觉得“超级经济舱”能在这里展出是幸运的,它就像是为这个饱含机场工业历史的空间所做。
第一次见到乌登伯格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那时她穿着低调的深灰色宽松毛衣,戴着棒球帽,在罐头展厅里与工作人员交流施工的进度,并感叹布置的效率。
航油罐头空间宽阔,高15米,大约五层楼高。据乌登伯格介绍,2023年“超级经济舱”第一次在纽约上东区展出时,那个画廊很像一间地下室,压抑而低矮。她很喜欢那样的封闭空间,天花板像框架一样限制住整个作品。为了营造出类似的感觉,一个正方形的吊顶将这个油罐的空间压缩到极致,恰好顶住最高的一件雕塑。
“不然雕塑们会像在空中漂浮一样” ,乌登伯格解释道, “这件作品在很多方面都是关于限制和舒适感,但归根结底,它是在用一平方米的空间将身体困住。”
仔细观察那四个雕塑,使用了玻璃,树脂和不锈钢等工业常见的材料,看起来像高级家具,但那浅色部分触碰起来却格外坚硬。如果没有看过以前的表演视频,很难想象它可以如何困住演员。绕着这些雕塑走好几圈,想为那取暖器般的顶部或者伸开的手掌般的背翼找一些用处,则发现绝对是徒劳无功。
乌登伯格常常从机场、诊所和高级购物商场中汲取灵感。这些地方被法国人类学家马克·欧杰称为“非场所”(Non-places),指它们优先考虑功能而非个性,人们在其中大多互不认识,也很少交流。
她对这些场所展现的功能如何影响人们的行为非常感兴趣。许多工业设计,例如不锈钢栏杆和安全带,为了能被消费,都尽力表现出实用的外观。它们长期在社会各处运用,具备了不言自明的权威,执行着许多不成文的社会规则,比如让人在栏杆外耐心地等待,或者将一个人毫无反抗地锁在座椅上。乌登伯格提取它们的视觉元素,重新组装结合变成她自己的雕塑语言,使其能在沉默中指导人的行为。
在“超级经济舱”中,雕塑是展览无声的剧本,各个部件严丝合缝,早已决定好表演内容,它们只需等待观众和演员的抵达,来唤醒它们的意义。
乌登伯格在艺术学院学习时便开始表演,后来她通过制作人像雕塑的方式来翻译她的表演实践。现在,她重新将表演加入到自己的作品中。
这里的表演并不是戏剧性的舞台表演,而是通过演绎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来展现她对社会规则的理解。这也呼应着美国哲学家朱迪·斯巴特勒所提出的“表演性”,这个概念指出塑造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性别认知的,是一系列重复的、被不断强化的话语和行为。
“这是女孩”,“女孩不能撅起屁股”,乌登伯格追问的是,这些具有权威的话语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她将亲身体会到的社会限制进行调整,以艺术的形式再现,这几乎是她所有作品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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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简短地向我们讲述她的过去。她在斯德哥尔摩长大,上学时,当她装扮自己,穿上假皮草或者画上唇线时,她遭受了来自同学和老师的“无尽的侮辱“。而她的回应是,穿更加大胆的女性服饰,画更加超现实的妆容。
“这当然可能是一种对男性目光的迎合,”乌登伯格在讲起这些时,有时会下意识地咬指甲,“但这也是对这种表达方式的一种颠覆 ”。她放大它们,变成超级的性感,超级的冒犯,之后,她把这样的颠覆和夸张融入了她作品之中。
无论是她的人像雕塑,还是“超级经济舱“的表演者,在呈现色情的姿态时,都是一幅毫无畏惧的样子。这反而让一些观众觉得难受,而在所谓的“难以忍受“之中,在观众开始思索”为什么要这样?” 或者 “为什么不这样?” 时,那些不成文的社会规则的定义才逐渐清晰地浮现。
第二次见到乌登伯格时,她在油罐面试演员, 还是那件灰色毛衣和棒球帽,她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不时与演员交谈。
来面试的女孩们身形相仿,据说是因为那些雕塑是按照乌登伯格的工作室经理Sally von Rosen的身形所作,制作严谨,招聘演员时不得不限制特定的身高。女孩们在角落里聚着闲聊,Diner穿着亮紫色的皮草外套,格外惹眼;Elldee穿着具有波西米亚风的柳钉夹克,还带着一个滑板;把头发漂成淡金色的Angela则完全是原宿街头IT girl的时髦打扮。
那时展览已经基本准备就绪,黑色的立杆比寻常的矮了些,要低身才能取下伸缩带。雕塑的底部都有供红带穿过的孔洞,雕塑,警戒带,立杆其实是一体。而前来面试的女孩们,一一换上西装套裙和黑色高跟鞋后,都挺直了腰板,变得沉默而威严。
这些演员在表演中被称为“工作人员”,乌登伯格给予了她们极大的自主性,她们可以自己决定何时何地会发生什么。通过改变伸缩带的位置,她们控制人群的走向,限制人们的行动。
当人群移动时,他们是被控制的,而当表演者将自己放入雕塑时,大家则不得不在原地等待,等待下一个指令,耐心地遵守那些由天花板、职业套装、隔离带和雕塑所设下的规则。
没有人打破过这些规则。“这可以看出,我们每天面对的各种限制是多么强大的东西”,而且更让乌登伯格觉得有意思的是,“我们是多么轻易地接受了这些限制,又是多么自觉地适应了它们”。
乌登伯格的创作充满争议。2016年柏林双年展,她展出了一个拿着自拍杆拍摄自己高高撅起的,穿着丁字裤的屁股的雕塑作品。英国卫报的文章批评说:“这些艺术家只是想寻开心和通过时事话题获得名誉和赞赏。”
FOCUS #2 (pussy padding)
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更多的批评关于男性凝视,认为她不应该如此滥用女性的身体。乌登伯格对所谓的凝视并不感兴趣。对她作品的很多批判,她都不惊讶,也没有太在意,因为“几乎所有女性表达都在不断被审判”。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以一种自信的姿态持续地创作,这是一种正式的,甚至具有政治意义的行为。她想要从她的视角去体验这个世界,她好奇为何展现女性气质相关的元素如此敏感,让人们如此激动。她不愿意回避或者退让,也不觉得她的作品是简单的“女性解放”,她只是想要深入地探讨它们。
她的Instagram账号有13万粉丝,昵称和头像是”小黄人_丁字裤“。被问到原因时,她有些腼腆地笑了。她说她很喜欢这个穿着丁字裤朝泳池奔去的小黄人,充满了度假的氛围,可爱又性感,吸引人眼球。
擦边姿势,丁字裤,自拍杆和泳池,这些东西不深刻,也不真实,但它们常与女性气质的表现挂钩,在乌登伯格看来,这就像一种固定思维模式。
她关注这些显而易见的表面事物和它们的肤浅性,以及其中的语码和意义。对她而言,“这绝对是一种语言,一种你可以使用并重新构建的正式的语言”。她一直想要通过这样的语言创造出新的意义。
油罐的开幕式表演在3月末的一个下午,在被允许走入那个罐头空间的那一刻起,特制的白噪音侵入整个听觉,催生不安和紧张。
“工作人员”用手势不断催促,神情倨傲。她们的头发高高梳起,不容商量地分割着人流。有些观众环抱双臂,仿佛在自我保护。在人们如同羊群一样被乖顺地控制住后,演员走到雕塑旁,优雅、冷漠地将双腿抬起,缓慢、小心翼翼地将脚放入雕塑内部的两个通道中,双肘撑起上身,不再动弹。
参与表演的Diner后来告诉我们,她挺享受那种拥有权力,仿佛是老板的感觉,“非常爽”。Angela是一个兼职的钢管舞舞者,即便是她,将那个姿势维持久了,手肘和肩膀都会很疼,全身都很紧张,但她很喜欢这个作品,不觉得那些姿势羞耻,反而从中感受到了力量。
乌登伯格借鉴规则清晰的BDSM文化,隐喻空间中的权力位置。她指出,即便是处在一个被束缚,被观看的状态,表演的“工作人员”仍然是具有权威的,她们才是真正控制全局的人。
最后一次见到乌登伯格是在展览开幕的早上八点,与NOWNESS见面是她繁忙日程的第一站,那天她一身全黑,棕色直发披在肩头,墨镜,挎着设计师品牌手包,与最开始杂志报道中所写的时髦与冷酷完全吻合。
在镜头前落座后,她首先打开化妆包,以熟稔的手法扑上底妆,腮红。她问我,她看起来如何。我说:“你很光彩照人,相信我”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
拍摄时间很紧张,乌登伯格是一个非常配合,友善,甚至有些脆弱的采访者。只是在看到镜头里自己的样子时,她很坚决地要求脸上不能有任何阴影。
在展览准备时,艺术家似乎能掌控一切,雕塑的外观,表演的走向甚至自己的外貌呈现,但当一切放在观众的面前时,这样的控制逐渐失效,就像即使乌登伯格提取的都是最为表面的元素,但也无法抵挡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不同的解读。
展览的吊顶占了大约四分之一的面积,表演中我有时会被赶到吊顶限制的空间之外,那里空气更为流通,周围的人也没有那么沉默紧张,有些甚至会低声与同伴交流。抬头往上看得到钢丝电缆,罐头顶部的圆洞容许一些阳光倾斜而入。
在这个充满了意象,颠覆,挪用,控制的当代艺术展览中,这些多余的空间仿佛成为了一个庇护所,让人得以喘一口气。这也不经提醒着我们,是否也不必那么被解读和规则所困,吊顶所限制的范围之外还有那么广阔的活动空间,日常生活的体验中也许也还有那么多的,别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