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叔
城的土,是黄的。干,硬。
四月天,日头已经有些毒了。照在长安城高大的夯土墙上,泛着一层焦躁的白光。风卷起地上的浮土,不大,但够呛人,细细的,钻鼻孔,糊眼睛。道旁的柳树刚抽出新芽,嫩绿得有些怯生生,没多少精神遮阴。
董卓的马车,就在这样的日头底下,轱辘辘地碾过来。
车是大的,四匹马拉着。枣红色的骏马,膘肥体壮,马嚼子、铜铃铛擦得锃亮,在日头底下晃眼。车厢是上好的木料,蒙着厚厚的锦缎,绣着蟠龙纹样,金线有些旧了,但气派还在。车帘子掖着,能看见里面。
董卓胖。不是一般的胖,是那种堆积起来的、沉甸甸的肥硕。像发酵过头的面团,塞满了华贵的朝服。那朝服是深紫色的,许是新做的,料子厚实,领口袖口镶着金边,也勒不住往外溢的肉。他大概是觉得热,领口松着,露出脖颈上层叠的皮肉,汗涔涔的。头上戴着进贤冠,梁很高,缀着玉蝉,也压不住他脸上那种油腻腻的烦躁。
他坐在车里,不怎么安稳。屁股底下垫着软褥,还是硌得慌似的,时不时挪动一下。车厢里大概熏着香,很浓,龙涎香混着他身上的汗气、酒气,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属于衰老和权力的腐朽味道,闷在狭小的空间里,往外散。
他的眼睛,是眯着的。不是养神,倒像是被外面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皮肿,透着些血丝。浑浊的眼珠子,偶尔转一下,扫过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行人。那些行人,老百姓,一看见太师仪仗的旗帜过来,老远就扑簌簌跪下去,头恨不得埋进地里。没人敢抬头看。长安城里,这已经是规矩。董卓大概也看惯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往下撇着,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他从郿坞来。那座号称“万岁坞”的堡垒,比皇宫还奢靡,积攒了三十年的财富,金银珠宝,粮食布匹,堆积如山。坞墙高厚,堪比长安城。他以为那是他的退路,他的安乐窝。他说,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话是这么说,可真到了里面,又觉得憋闷。权力这东西,是春药,也是跗骨之蛆,离不开,放不下。长安城,才是权力的中心。皇帝在那儿,百官在那儿,那份前呼后拥、生杀予夺的滋味儿,在郿坞是尝不到的。所以,他还是出来了。
前几天,有异兆。车走到半路,一个轮子忽然断裂,车翻了,人没事。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董卓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骂骂咧咧,把进言的人斥退了。他信这个吗?或许信,或许不信。到了他这个地步,更信的是手里的刀把子,是身边那个高大英武的义子,吕布。
吕布,温侯,现在就骑马跟在他的车驾旁边。
赤兔马,火炭一样,神骏非凡。吕布跨在马上,身姿挺拔,比常人高出一截。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兽面吞头连环铠,外罩一件大红色的织锦战袍,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手里没拿方天画戟,大约是入宫,规矩如此。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像鹰隼,扫视着前方和两侧。他是董卓的屏障,最锋利的长矛,也是最坚固的盾牌。董卓看着他,心里大约是踏实的。这种踏实,是权力豢养出来的猛兽带来的安全感,也是一种微妙的、近乎父子的依赖。虽然这“父子”,是建立在利益和威慑之上的。董用力拍了拍吕布的背,说:“我儿,我若登基,你便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吕布低头称谢,看不出喜怒。
车队辘辘,快到皇宫的北掖门了。
这里是禁地,寻常百姓早就远远避开。道两旁站着卫兵,甲胄鲜明,持戟肃立。但气氛有点怪。太安静了。连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卫兵们的眼神,似乎也有些飘忽,不像平日里那种木然的警惕。
王允,司徒王允,带着几个官员,等在宫门前。老头子穿着整齐的朝服,头发胡子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谦恭笑容。他迎上前来,对着车里的董卓深深一揖:“太师,陛下已在殿内等候禅让。”
“禅让”。这两个字,像醇酒,一下子灌进董卓的心里。所有的烦躁、不安,似乎都被这巨大的诱惑冲淡了。他努力挺直了一下身子,想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仪。嘴角那撇着的弧度,也缓和了些,甚至挤出一点笑意。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车停了。
该下车了。
侍卫上前,要来搀扶。董卓嫌他们笨手笨脚,挥开了。他要自己走下这几步路,走进这座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宫门。他把一只穿着厚底朝靴的脚,探出车厢,踩向地面。很沉重的一步。
就在这时。
变故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或者说,所有的预兆,都被他忽略了。
人群里,突然闪出几个人影。动作快得像狸猫。为首的是司隶校尉李肃。他手里没有兵器,只是猛地扑上来,不是扑向董卓,而是抱住了旁边的一个卫兵,大喊一声:“反了!反了!”
这一声喊,像点燃了引线。
“唰啦!”
宫门两侧,那些原本肃立的卫兵,突然转向,手中的长戟不再是仪仗,而是变成了致命的武器,齐刷刷地刺向董卓!
不是试探,不是警告,是毫不犹豫的、奔着要害去的攒刺!
太快了。快到董卓那被酒色和肥肉壅塞的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推力撞在身上,紧接着是剧痛。低头看,几支冰冷的戟尖已经穿透了他厚实的朝服,扎进了他的皮肉。血,温热的,黏稠的,立刻就涌了出来,染红了深紫色的锦缎。
“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是因为疼痛,更多的是惊骇和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往后退,想退回车里。但身后也是攒刺过来的长戟。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最高大、最能给他安全感的身影。
“吾儿奉先何在?!” 他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最后的指望。
吕布就在那里。离他不过几步之遥。
赤兔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吕布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变了。不再是鹰隼的锐利,而是一种冰冷的、漠然的决绝。像是看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即将死去的猎物。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画戟。不是他那杆名震天下的方天画戟,而是一支从旁边卫士手里夺过来的普通长戟。但到了他手里,就成了催命符。
听到董卓的呼喊,吕布动了。
他没有像董卓期望的那样,冲上来护驾,砍翻叛贼。
他只是冷冷地举起手中的长戟,戟尖对准了那个还在血泊中挣扎的、臃肿的身躯。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声音不高,但在混乱中,却异常清晰,像冰块砸在地上。
“有诏讨贼臣!”
话音未落,长戟出手。
一道寒光,像闪电,撕裂了空气。
“噗嗤!”
那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沉闷,又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撕裂感。
长戟,正中咽喉。
董卓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痛苦,还有一丝……迷惑?他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愿相信。那个他最倚重、视如己出的“义子”,那个他许诺了无上权柄的温侯,会亲手给他这致命一击。
他想说什么,但喉咙被刺穿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大量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来。
力气,像潮水一样从他庞大的身躯里褪去。支撑不住了。他像一堵颓墙,轰然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尘土混合着鲜血,泥泞不堪。
一切都安静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兵器偶尔碰撞的轻响。
那些原本围攻的士兵,停了下来,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马上那个如天神般冷漠的身影。
王允走上前,脸上那谦恭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许久的激动和…解脱。他看着吕布,点了点头。
成了。
这颗毒瘤,终于被剜掉了。
长安城的天,似乎一下子亮了许多。那些原本匍匐在地的百姓,听到消息,先是愕然,然后是试探性的欢呼,最后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和怨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士兵们冲上去,开始割董卓的首级。有人兴奋地叫喊,有人开始抢夺他身上值钱的佩饰。场面混乱,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狂欢。
吕布依旧坐在马上,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的任务,完成了。至于之后的事情,那是王允他们该考虑的。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长戟,戟刃上,还在滴着血。那血,曾经是他“义父”的。现在,只是一个“贼臣”的污血。
有人把董卓那肥硕的尸身拖到街市口。长安的百姓,围拢上来,指指点点,咒骂着,发泄着。有人往尸体上扔石块,吐唾沫。
后来,守尸的士兵,觉得好玩,在董卓那巨大的肚脐里插上了一根灯芯,点燃了。因为他脂肪厚,那灯芯竟然烧了好几天,日夜不灭。油脂流了一地,腥臭难闻。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师,死后,成了一盏巨大的人油灯,供人围观唾骂。
权力这东西,真是奇妙。来的时候,风云际会,烈火烹油。去的时候,也是这般迅猛,灰飞烟灭。昨天还是生杀予夺的权臣,今天就成了街市口一堆任人践踏的腐肉。
那黄土,依旧是干的,硬的。它见证了太多这样的轮回。董卓的血,渗进去,很快就干涸了,变成暗红色的斑块。过不了多久,风一吹,尘土覆盖,也就看不见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空气里,还若有若无地飘着一股子血腥气,混杂着远处人油灯那令人作呕的焦臭味。提醒着人们,刚才,这里,一个时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结束了。
而新的混乱,才刚刚开始。吕布勒转马头,赤兔马打了个响鼻,鬃毛在风中飘动。他要去接收董卓的军队,他的地盘,他的…女人。新的棋局,开始了。他,不再是棋子,或许,可以做个棋手了。
长安城的日头,依旧毒辣。照着这一切,不动声色。
编者按:根据三国志和三国演义改编,不完全符合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