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周铁柱就醒了。他摸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老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初冬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把身上的棉袄裹得更紧了些。
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东边天际泛着一丝鱼肚白。铁柱摸到墙角的开关,昏黄的灯泡亮起来,照亮了这个他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农家小院。墙角堆着磨得发亮的杀猪刀,铁钩子整齐地挂在墙上,地上还有几个褪了色的塑料盆——这些都是他吃饭的家伙什。
"今天要杀两头。"铁柱自言自语,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哗啦啦地倒在搪瓷盆里。冰凉的水刺激着他的皮肤,他用力搓洗着双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掌心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这是三十多年杀猪生涯留下的印记。
洗完手,铁柱开始磨刀。砂石与刀刃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嚓、嚓、嚓",这声音他听了大半辈子,早已融入血液。磨好刀,他又检查了一遍绳索、铁钩和木架,确保万无一失。杀猪是个技术活,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到自己或是猪跑了,那可就闹笑话了。
"爸,你又这么早。"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揉着眼睛从偏房走出来,是铁柱的儿子周小强。
"不早能行吗?"铁柱头也不抬,"王屠户六点就送猪过来,得提前准备好。"
小强撇撇嘴,显然对这种祖传手艺不以为然。他今年二十二,在县城读了大专,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份工作,这次是回来过周末。
"爸,要我说,你这行当也该改改了。"小强蹲在旁边看他爸收拾工具,"现在超市里什么肉没有,谁还来你这买啊?又脏又累的。"
铁柱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眉头皱成个"川"字:"你懂什么?超市的肉能跟我这现杀的比?那些冷冻肉,放了多少天都不知道!"
"可人家便宜啊,还干净。"小强不服气。
"便宜没好货!"铁柱提高了嗓门,"我周铁柱杀了一辈子猪,从不用注水肉,从不短斤少两,村里谁不知道?"
小强还想说什么,被铁柱挥手打断:"行了行了,你要睡就回去睡,别在这碍事。"
小强悻悻地回了屋。铁柱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准备。他知道儿子看不起这行当,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他爹、他爷爷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了他儿子这代就变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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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王屠户赶着两头肥猪进了院。猪哼哧哼哧地叫着,不安地在院子里转圈。
"老周,今天这两头可肥实,一头少说二百斤。"王屠户搓着手说。
铁柱围着猪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是好货色。"
两人合力把第一头猪赶到院子中央的木架旁。铁柱的手法干净利落,一个绊子把猪放倒,迅速用绳索捆住四条腿。猪发出凄厉的嚎叫,挣扎着想要起身,但铁柱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
"忍着点,一会儿就好。"铁柱低声说,像是在安慰这头即将赴死的生灵。他从腰间抽出磨得锃亮的尖刀,找准位置,一刀下去,精准地刺入猪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流入事先准备好的盆中。猪的挣扎渐渐微弱,最终停止了动弹。
整个宰杀过程不过几分钟,铁柱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王屠户在一旁连连点头:"老周,你这手艺,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
铁柱没说话,专注地开始下一步工作。他用开水烫猪毛,刮净,然后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分割肉块。每一个步骤都遵循着祖传的方法,没有丝毫马虎。
太阳完全升起时,第一头猪已经处理完毕,新鲜的猪肉分门别类地挂在院中的架子上,在晨光中泛着粉红色的光泽。铁柱擦了擦额头的汗,招呼老婆出来帮忙收拾内脏。
"老周,来块五花肉!"第一个顾客上门了,是村里的李婶,"我儿子今天回来,给他做红烧肉。"
"好嘞!"铁柱麻利地切下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过秤,包好,"三斤二两,算你三斤,六十五块。"
李婶笑眯眯地接过肉:"还是老周实在,超市的肉看着便宜,一煮就缩水。"
铁柱憨厚地笑笑,没说什么。陆续又有几个村民来买肉,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铁柱注意到,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要么外出打工,要么直接去超市买肉。
中午时分,肉卖得差不多了。铁柱把剩下的肉收进冰柜,准备明天再卖。他数了数今天的收入,除去成本,净赚不到三百块。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十年前,一天杀两头猪,少说能赚五六百。
"吃饭了!"老婆在屋里喊。铁柱洗了手进屋,小强已经坐在桌边玩手机。
"又玩那破手机!"铁柱皱眉,"吃饭就好好吃。"
小强不情愿地放下手机:"爸,我有个同学在城里开肉铺,人家现在都搞'互联网+'了,微信下单,送货上门,生意好得很。"
铁柱扒拉着米饭:"啥联网不联网的,肉好才是硬道理。"
"可人家一个月能赚两三万呢!"小强不服气。
"行了,吃饭。"铁柱老婆打断父子俩的争执,"小强,你难得回来,别总跟你爸顶嘴。"
饭后,铁柱照例切了块上好的里脊肉,用油纸包好,又装了一副猪肝。
"我去趟王婆婆家。"他对老婆说。
"又去啊?"老婆欲言又止,"这都多少年了..."
铁柱摆摆手:"老人家一个人,怪可怜的。"
王婆婆是村里的五保户,八十多岁了,无儿无女,住在村东头的老屋里。铁柱从二十多岁开始杀猪起,就定期给王婆婆送肉,从未间断。起初是父亲带着他送,后来父亲走了,这习惯他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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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婆的家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土房,低矮破旧,但收拾得很干净。铁柱敲门进去时,老人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铁柱来啦。"王婆婆眯着眼笑,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裂开的缝隙。
"婆婆,今天杀了猪,给您带了点肉和肝。"铁柱把东西放在桌上,"肝补血,您炖汤喝。"
"又让你破费。"王婆婆颤巍巍地站起来,"我这把老骨头的,吃那么好干啥。"
"瞧您说的,"铁柱扶老人坐下,"您身体好,是我们小辈的福气。"
王婆婆拉着铁柱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说铁柱他爹当年也是这么好心,说村里现在变了,年轻人都不回来了。铁柱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临走时,他悄悄在桌上放了五十块钱。
回家的路上,铁柱遇到了几个从城里回来的年轻人,开着崭新的轿车,衣着光鲜。他们礼貌地跟铁柱打招呼,但眼神中透着疏离。铁柱知道,在这些年轻人眼里,他这个杀猪匠大概和那些逐渐消失的老房子一样,属于即将被淘汰的旧时代。
傍晚,铁柱在院子里抽烟,小强走过来坐下。
"爸,我今天想了很久,"小强难得地正经,"我觉得你的手艺不能就这么丢了。"
铁柱吐出一口烟,没说话。
"我在想,能不能把你的杀猪过程拍成视频,发到网上。"小强兴奋地说,"现在城里人就喜欢这种原生态的东西,说不定能火!"
铁柱摇摇头:"杀猪有什么好看的,血呼啦的,别把人吓着。"
"你不懂,这叫'非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小强越说越激动,"我同学说,现在手工制作的东西可值钱了,比工厂出来的贵好几倍!"
铁柱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小强拍着胸脯,"明天我就拍,咱们试试!"
铁柱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默默地抽完烟,起身回屋。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老婆均匀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父亲教他杀猪时的情景,想起了村里曾经热闹的集市,想起了那些逐渐老去、离去的面孔。
第二天一早,铁柱照例起床杀猪。不同的是,今天小强也早早起来,拿着手机在一旁拍摄。铁柱起初有些不自在,但一旦开始工作,他就全神贯注,忘记了镜头的存在。
杀完猪,小强兴奋地翻看视频:"太棒了!爸,你这手法,绝对能火!"
铁柱不置可否,继续分割猪肉。上午的生意比昨天好些,有几个城里来的游客,特意找到铁柱买肉,说是听朋友推荐的"传统工艺猪肉"。
"您这肉看着就不一样,"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超市的肉都一个样,没个性。"
铁柱听得云里雾里,肉还有什么个性不个性的?但他还是认真地给客人切肉、称重。临走时,那年轻人还跟铁柱合影,说是要发朋友圈。
下午,小强把剪辑好的视频发到了网上。铁柱不关心这些,他惦记着王婆婆,又切了块肉送过去。这次,他发现王婆婆的脸色不太好,咳嗽得厉害。
"婆婆,您是不是着凉了?"铁柱关切地问。
"老了,不中用了。"王婆婆摆摆手,"一点小毛病,不碍事。"
铁柱不放心,去村里卫生所请了医生来看。医生说是普通感冒,但老人年纪大了,要特别注意。铁柱付了药钱,又叮嘱邻居帮忙照看,这才忧心忡忡地回家。
三天后,铁柱正在院子里收拾猪肉,邻居急匆匆跑来:"老周,不好了,王婆婆不行了!"
铁柱扔下手中的活,飞奔到王婆婆家。老人躺在床上,呼吸微弱,村里的医生正在抢救。铁柱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最终,医生摇摇头,宣布王婆婆去世了。
铁柱的眼眶红了。虽然早有预感,但真正面对时,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像一片枯叶悄然飘落。
村里为王婆婆办了简单的丧事。铁柱忙前忙后,出钱出力。整理遗物时,他们在王婆婆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千块钱,还有一张纸条:
"这些钱是铁柱这些年给我买肉的钱,我一分没花,都存着。铁柱心善,但我不能白拿。我走了,钱还给铁柱,算是老婆子最后的心意。"
铁柱捧着布包和纸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没想到,自己微不足道的善意,老人竟如此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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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过后,铁柱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小强看在眼里,没再提视频的事。直到一周后,小强突然兴奋地冲进院子:"爸!火了!我们的视频火了!"
原来,小强上传的杀猪视频在网上引起了轰动,点击量超过百万。许多人留言称赞这种传统手艺,还有人询问如何购买铁柱的猪肉。
"爸,你看,"小强翻着手机上的留言,"有人说想专程来我们这买肉,说这才是真正的农家土猪肉!"
铁柱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热情的留言,有些恍惚。他没想到,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活计,在年轻人眼里竟成了"传统文化"。
接下来的日子,铁柱的肉铺生意突然好了起来。不仅有本村人,还有许多城里人专程开车来买肉。小强帮铁柱开通了微信下单,甚至还设计了简单的包装。铁柱依然坚持着传统的杀猪方法,只是现在,他的顾客不再局限于这个小村庄。
一天傍晚,铁柱和小强坐在院子里喝茶。
"爸,我想好了,"小强突然说,"我打算辞职回来帮你。"
铁柱一愣:"你那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是好,但没意思。"小强看着远处的山峦,"我想把你的手艺发扬光大,做成品牌。这不只是赚钱,更是一种传承。"
铁柱沉默良久,最后点点头:"随你吧。不过有一点,给王婆婆送肉的传统不能断。现在她不在了,村里还有别的孤寡老人..."
"我知道,"小强打断他,"我跟你一起送。"
铁柱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夕阳的余晖中,父子俩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