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静县哈尔莫敦镇，有一片绵延数公里的绿色长廊格外引人注目。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在戈壁滩上形成一道绿色屏障，守护着身后的农田和村庄。而创造这一奇迹的，是一位名叫付志周的普通农民。从1983年开始，这位被称为“当代愚公”的老人带领全家，用四十余年时间在荒漠中种下80余万棵树，将昔日的沙包地变成了生机盎然的绿洲。
从河南到新疆：与风沙抗争
1943年6月，付志周出生于河南通许县一个普通家庭。1965年，22岁的付志周和妻子陈爱兰响应国家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从河南老家来到新疆和静县哈尔莫敦镇哈尔莫敦村定居。
付志周与妻子陈爱兰。(资料图) 和静县融媒体中心供图
“刚到新疆时，这里的环境比想象的还要艰苦。”付志周次子付国喜回忆道。哈尔莫敦村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常年风沙肆虐。“春天种下去的庄稼，一场风沙过后就全被埋了，村民们只能重新播种。”
作为村里的会计，付志周不仅要养活自己的六个孩子，还收养了姐姐家的两个孩子。一家十口人的生活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那时候家里穷，吃饭的碗破了都用铜钱补着继续用。”付志周大女儿付喜梅说。尽管生活拮据，付志周却始终重视子女教育，每周五都会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父亲常说，再穷不能穷教育。”
1983年春天，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沙尘暴袭击了哈尔莫敦村。付志周家的农田几乎被黄沙掩埋，村里许多人家颗粒无收。站在被风沙摧毁的田埂上，付志周做出了一个改变全家命运的决定：要在沙漠边缘种树，筑起一道防风固沙的绿色屏障。
“当时村里人都不理解。”付国喜回忆说，“大家都说沙包上种树是白费力气，根本活不了。”就连付志周的妻子陈爱兰也强烈反对，担心丈夫的身体吃不消——夏季沙包地表温度高达40多度，人在上面站一会儿就头晕目眩。
但付志周异常坚定：“如果再不治沙，我们的土地迟早会被沙漠吞噬。”最终，全家人从最初的反对转为支持，决定一起投身这场“绿色长征”。
愚公移山：四十余年治沙路
治沙之初，资金短缺是最大难题。付志周几乎投入了全部积蓄，买来第一批树苗。乡邻们都说：“这钱扔进沙包连个响都听不见。”但这位倔强的老人硬是带着家人，用最原始的工具开始了这场人与自然的较量。
“那时候父母去沙漠种树，常常就是一壶水、几个馕。”付喜梅回忆父母治沙时的艰苦生活时，声音有些哽咽。
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偶尔想改善伙食时的无奈：“有时候妈妈想煮锅面条，可面还没下锅，一阵风沙就刮来半锅沙子。”作为农民，付志周夫妇深知粮食来之不易，即便面条里掺了沙子也舍不得倒掉。“沙子太多的时候，嚼起来硌得牙生疼。”付喜梅说。
付志周与妻子陈爱兰在治沙劳作间隙。(资料图)和静县融媒体中心供图
后来，他们干脆只带干粮进沙漠——几个干硬的馕饼，一壶水，就是一天的伙食。
“最开始我们连树苗都买不起，只能自己育苗。”付国喜介绍道。每年春天，他们用七八米长的杆子从成年树上截取枝条，切成15厘米左右的小段，放进菜窖保存。等到栽种季节，这些枝条已经萌发新芽，再插入湿润的沙土中生根。“插的时候必须保证枝条没根，这样才能刺激它自己长出新根。”
“最初尝试治沙时，父亲和村民们没有任何科学指导，完全是凭着一股韧劲在摸索。”付国喜回忆道。1984年刚开始植树时，付志周和村民们采用最原始的方法——在沙包中间挖坑栽树。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把树苗种进沙土里就能成活。
然而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一场大风过后，新栽的树苗不是被连根拔起，就是被风沙掩埋。”付国喜说。有些树苗甚至被埋进一两米深的沙堆里，完全不见踪影。更棘手的是，由于沙地渗水快，高处根本浇不上水，树苗常常因缺水枯死。
面对困境，付志周想出了“土办法”：用罐头瓶、水桶一棵棵人工浇灌。“他们像照顾婴儿一样呵护每棵树苗。”付国喜描述道，“有时候能救活一些，但更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树苗死去。”这些原始的治沙方法虽然效率低下，却为后来的成功积累了宝贵经验。
1984年，付志周在沙地上种下了第一批白杨树苗。四排树苗最终只存活下来不到三排。“成活率低主要是因为缺水。”付国喜说。当时全靠人力开沟引水，地势高的地方水过不去，树苗就干枯而死。付志周带领家人一次次补种，用最原始的工具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
“刮大风起沙时，别人家的孩子都往家跑，我们却要往地里冲。”付国喜讲述着最难忘的经历。七八级的大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全家人要在风中为树苗培土，防止树根被吹干。“当时不理解父亲，觉得他对树比对孩子还上心。但看着父母在前面拼命护树，我们也跟着干了起来。”
在第一批树苗中，有一棵箭杆杨（学名穿天杨）顽强地存活下来。这存活下来的“第一棵树”被当地人称为“树王”，如今这棵白杨已经长到三米多粗、四十多米高，树干坚实不空，依然枝繁叶茂。“父亲看待这些树，就像看待自己慢慢长大的孩子。”付国喜说。
付志周次子付国喜抚摸“第一棵树”。古丽 摄
从质疑到追随：绿色奇迹的诞生
随着时间推移，付志周的治沙工程逐渐显现成效。一条绿色长廊沿着沙河延伸，保护着周边农田。当初持观望态度的村民，在看到成效后也纷纷加入植树行列。
为了提高效率，全家人齐心协力：子女们尽力出资，贷款购买推土机、拖拉机，从最初的毛驴牛车升级到机械化作业。在政府的政策支持下，治沙条件已大大改善。“机械把地推得平平的，喷灌取代了人工浇水，成活率提高了不少。”付国喜说。
2003年，付志周自掏腰包购置二手农机，开始大规模种植。寒来暑往，连在外求学的女儿假期回来也要帮忙种树。渐渐地，第一道防风林、第二道防风林相继建成，荒漠开始出现绿色。
在付志周精神的感召下，和静县逐渐掀起了一场绿色革命。从机关干部到普通村民，越来越多的人拿起铁锹加入植树行列。县林业部门的技术人员穿梭在田间地头，为村民们送去树苗和技术指导。曾经质疑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不断延伸的绿色屏障。
“我爸爸不光自己种，还带动了周边所有农民。”付喜梅自豪地说。如今，村里人已经养成了种树的习惯，整个县城的生态环境得到明显改善。站在高处远眺，从沙漠到九龙坡，沿山一带都栽上了树，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绿色屏障。
荣誉与遗憾：一位治沙人的晚年
付志周的治沙事迹逐渐被外界知晓。他先后荣获“自治区防风治沙绿化奖章先进个人”
“全国三北防护林建设40周年绿色长城先进奖章”、新疆“最美科技工作者”等荣誉称号。2021年，他入选“典赞·2021科普中国”年度十大科普人物；2023年被评为第七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道德模范，同年入选“中国好人榜”。
最让付志周欣慰的是，80岁高龄时他终于如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获得了去人民大会堂领奖的荣誉。“当时他回来特别高兴，走到哪都把奖状带着。我能感受到，父亲最珍视的不是奖杯本身，而是这份认可背后的意义。”付喜梅说。
然而，长期的治沙劳作也让付志周夫妇付出了健康的代价。在风沙中劳作时，他们不知道吸入肺里的沙子是出不来的，最终双双患上了尘肺病。陈爱兰于2020年离世，付志周于2024年离世。病重期间，付志周还要女儿搀扶着去看他种下的那片林子。“直到生命最后时刻，他仍惦记着他的树。”付喜梅回忆道。
百万棵树之约：三代人的绿色接力
付志周生前定下了一个目标：要在有生之年种够一百万棵树。截至他去世时，全家已经种下80万棵，还差最后的20万棵。
如今，这个绿色的接力棒已经传到了下一代手中。付国喜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继续着父亲未竟的事业，今年又新栽了1.5万棵树。“我们正在尝试栽种沙枣等经济树种，推动从防风林向经济林的转变。”
谈及自己的下一代，付国喜表示理解：“就像当年我不理解父亲一样，他现在也专注于自己的学业。”但他相信，就像树木需要时间成长一样，孩子对这份事业的理解也需要时间。“等他思想转变过来了，自然会跟着干。”
精神永存：从“当代愚公”到生态文明的践行者
站在父亲栽种的树林前，付喜梅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风沙中劳作的身影：“他虽然离开了，但这些树就是他生命的延续。”在这片绿意渐浓的戈壁滩上，一位普通农民的坚守与奉献，正在开花结果。
“所以我说，父母从未真正离开。他们已然化作一棵棵挺拔的白杨，永远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付志周长女 付喜梅和三子付温平合抱“第一棵树”。
付志周的故事，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民坚守土地、建设家园的缩影。他用四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诠释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深刻内涵。从最初的防风固沙，到如今的生态经济，付志周一家走过的治沙路，正是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的一个生动注脚。
“父亲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奋斗不仅是为了成功，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付喜梅说。在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上，付志周种下的不仅是树木，更是一种精神——对家庭的责任，对土地的挚爱，对困难的不屈。
如今，哈尔莫敦村的绿色长廊仍在不断延伸。每年春天，新栽的树苗在春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庭四十年治沙的故事。而付志周——这位戈壁滩上的绿色守望者，也将以“当代愚公”的形象，永远铭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中。
新京报记者 古丽 校对 张彦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