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陶武先
在我印象中,周啸天教授是一位活跃的研究型诗人、低调的创作型专家。他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传统诗词鉴赏等领域,系统深入,见解精辟。反映到创作实践中,品味隽永,诗风独到。
辩证古今,古色古香与今人今事衔接变通。含英咀华式汲取,传统文化就是一笔财富,愈久远愈珍贵;照单全收般继承,便可能成为一种负担,越悠长越沉重。研究或创作传统诗词,避不开“古”“今”问题,啸天曾言:任何“古”的,都曾“今”过;任何“今”的,必然作“古”。为此,他以诗词的韵律和弦时代的节拍,倾力衔接传统、师古便今,品诗词的古色古香,尝生活的原汁原味。
▲《啸天说诗》
“不薄今人爱古人”
不迷信“古”的权威,才能开启“今”的格局。作为诗词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其著作数十余种,诸如《历代诗词分类鉴赏》《啸天说诗》等,对“古”之名家名篇,多有独到见解、深刻剖析。同时,其对“今”人“今”作,也高看厚爱,倾注相当精力。诸如编辑注评《现代全蜀诗钞》《岷峨诗稿》《今诗一百首》等,滤沙淘金,推介今作,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作者,常被加以青眼。鉴赏或旁征博引,注评或妙语连珠,瞻敬前贤不唯唐宋,褒勉今侪以及卑微,师古而不拘泥,用今而尚变通。他所倡导的衔接传统,应非为了回归来处,而是为了探索去向。时光流逝,古往今来;乾坤运行,世事变迁。在时空不分的变化中,顺其自然继往开来,衔接传统而书写当下,无疑成为一种自觉。
▲《历代诗词分类鉴赏》
“善用旧瓶装新酒”
写诗之人应该都有一个体会:决定诗兴发挥的,从来就不是格律等外在形式,而是“缘情”“缘事”之内容。读啸天诗词,如见一个戴着镣铐的舞者,镣铐非但没有成为起舞的沉重羁绊,反为伴其翩翩飞扬的轻盈飘带。诀窍或因赋予旧形式以新内容。这种“新”,既有对社会新现象的及时发现,如《春运》“京郊地冻艳阳高,客至年关咒路遥。木落平林天远大,枝头留守有空巢”,关切农民工、留守老人和儿童现象;也有对情感新体悟的敏锐捕捉,如《锦里逢故人》“涸辙相濡亦偶同,茫茫人海各西东。对君今夕须沉醉,万一来生不相逢。”一句“万一来生不相逢”所传达的情义,媲美“西出阳关无故人”,又似乎更动肝肠;还有对时人时事的密切关注,如《春晚聋哑人舞千手观音》《超级女声决赛长沙》,把新奇时尚的电视直播节目写入诗词,诗词的古典气息相融于现代生活,别有风味。
“我以我诗书我怀”
所有社会实践活动,也许都离不开学习和借鉴,但模仿和复制的惯性,往往会变成创新和创造的惰性。制造业有一警句:“不论多么精致的高仿,都是赝品。”诗词创作亦如此,赓续传统自然必要,但亦步亦趋,如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盲从复制,最终会迷失自我。啸天主张学习前代诗词精神,但绝不“吃别人嚼过的馍”,创作须彰显时代特征,体现个体特色,所谓:今人作诗词,如果绝似唐宋明清,那读者不如去读前代作品。因有独特的视角,乃能焕然一新“超越”;因有独立的思考,乃能脱胎换骨“夺换”。如《将进茶》,乍看题目,似模仿李白《将进酒》,细读内容:
“世事总无常,
吾人须识趣。
空持烦与恼,
不如吃茶去……
我生自是草木人,
古今开门七件事……”
啸天恬淡自安、“进茶”而劝莫“持烦与恼”,李白怀才不遇、“进酒”相劝“及时行乐”,意境风格,大相径庭;“标新”独特,可见一斑。
《行香子.八台山日出》
阴阳一线,
炉火通红。
看欲流钢,
流铁,
欲流铜。
如此比拟喷薄而出的旭日,表现生命的蓬勃张力,似乎在前代的作品中查无范例。
共赏雅俗,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顺势切换。“阳春白雪,和者盖寡”,“下里巴人”,市井能歌。尚雅,而不故作高雅;通俗,而不下作媚俗。消除高雅与通俗之间的裂痕,让古典优雅顺应时代风流,从源于生活的“俗”提炼高于生活的“雅”,再让高于生活的“雅”默化源于生活的“俗”,是文学的角色担当,也是诗词的传承需要。“诙谐之极,或出庄严之态;阳刚为本,映带妩媚之姿”(《欣托居歌诗自序》),啸天的诗词“自立门户,与众不同”“古色古香,幽凝典雅”“活泼生动,快乐阳光”(王蒙语),或因庄谐雅俗之间,切换自如。
▲《诗经楚辞鉴赏辞典》
题材选取少拘谨。怀存大雅,入眼无分凡俗;意在崇高,居心多向底层。啸天诗词选材,似邪而为守正,标新非为猎奇,常托高洁于低贱、寄卓见于微观,以强烈的对比、明显的反差,更酿其味,更昭其旨,更彰其趣。举凡洗脚房、人妖表演、红灯区、猫猫狗狗……貌似难登大雅之堂的题材,经他之笔,也能格调雅致,意旨高远起来。如《洗脚歌》开篇“昔时高祖在高阳,乱骂竖儒倨胡床。劳工近世闹翻身,天下久无洗脚房”,前句用典彰雅,后句写时刺俗;《泰国行》结尾“途中旅次皆星级,导游时指红灯区。知有河豚未敢尝,归来依旧一床书”,则前句写时事,后句用典故。或由雅化俗,或由俗转雅,谐庄迭换,妙趣横生。
再如:《葬猫诗》
“药锄掘地到三尺,
葬尔非花也是痴。
盏里香油连夜少,
喵喵去矣鼠先知”
取材微不足道,寄兴小中见大,看似悲伤“喵喵去矣”,实则担忧“鼠辈横行”,韵味绵长,引人三思。
语言驾驭多机巧。“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如何“发言”,乃诗词作者的必修课,若“言之无文”,则“行而不远”。啸天累年潜心古典文学研究,词藻之丰富可想而知,然观其作品,少有华丽,多见平实,甚多口语、俚语、俗语,信手拈来,平添趣味。
如《何所长歌》:“何所长,何所长,有何所长当所长。酒债寻常行处有,能喝半斤喝八两”“别无所长可奈何,异日异地为所长”。
巧用多音字营造出绕口令般的效果,刻画何所长除却吃拿卡要、徇私枉法,“别无所长”的形象,绘声绘色、入木三分;而“能喝半斤喝八两”“异日异地为所长”等句,或用民间俚语,或用现实口语,寓严肃于俏皮,举重若轻,“美刺”效应倍增。又如《Y先生歌》“先生姓Y实不Y,瓦釜喧喧已雷鸣”,前一个“Y”指流沙河姓余,后一个“Y”则读如崴,是成都方言,意为假的、不正经的。一个字母,两种读法,双关意思,若天外飞仙,飘逸灵动,而接着一句典故压阵,雅致庄严,发乎轻盈,收于厚重,确实滑稽,又确实精妙。
▲《历代名人咏四川》
体裁运用每相宜。按照“文以载道”的说法,歌行、绝句、律诗、词、曲、赋等,都是“载道”的形式,而形式的丰富往往会反作用于内容的充实。啸天的诗歌雅俗相生,或得益于熟稔各种表达方式,可以游刃有余地根据不同题材、创作指向,量体裁衣,灵活选用。如,写小平同志来川视察这个大题材,特选起源于巴渝、富有民歌色彩的《竹枝词》,(其一):“西去剑门疑雨时,道逢野老意依依。上头来到下头去,不为轻阴便拟归。”(其三):“峨眉自古路朝天,最是公来不禁山。半边容我与君走,尚与路人留半边。”因有体裁便利,“从上头来,到下头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小平趣言得以入诗,亲民尚实的形象,跃然纸上;老百姓对小平的爱戴、亲近,亦活灵活现、流露无遗。再如《儿童杂事》(其一):“爷立儿走月即走,儿立爷走月不走。儿太聪明也太痴,月亮最爱小朋友。”不用格律严格的绝句,而选用杂诗体,显然更利于童言入句,释放童心童趣。
▲《新解唐诗三百首》
不落窠臼,内在探索与外向延伸相得益彰。昨夜的月光照不亮明晚的道路。和所有传统文化一样,诗词至今方兴未艾,离不开“代有才人”推陈出新。如果后来者沉醉于回头看辉煌,势必妨碍向前求索的脚步,诗词的魅力也许会被时间消磨,逐步沦为小众的自娱自乐,淡出时代的舞台。值得敬佩的是,啸天和诗歌界许多有识之士,回首过去的灿烂保持着充分的理性,面对眼下的繁荣有足够的清醒。
消除新旧的藩篱。事物发展过程中,与关联性样本进行比较,从而认清自身优劣以扬弃,发现对方优势而借鉴,是通用的方法论。然而,实践中常发生以己之长较人所短的偏颇,导致获得比较优势的一方,在洋洋自得中掉队落伍。啸天深谙此理。作为一名古典文学的资深研究者、传统诗词的著名创作者,他旗帜鲜明地,以开放的态度拥抱新诗,且专门撰文《敬畏新诗》,分析新诗的优长,倡导学习新诗的语言运用、修辞手法等,直言“当代诗词作者如果一辈子困守传统,拒不接受新诗熏陶,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同时,以行证言,认真阅读新诗,积极创作新诗,为新诗人作品题序,编辑《新诗一百首》等。传统诗语多用文言,新诗语多为白话,啸天诗语平易,或许正得益于新诗的濡染。
▲《一百首系列之诗经一百首》
跨越学科的界限。按照学科分类,诗词属人文科学范畴。审视传统诗词作品,不难发现,大都以反映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内容为主,少有人士将笔触指向自然科学特别是科技领域。显然,以传承文明为目的的诗词,不应该对社会文明程度重要标志的科学技术无动于衷,探索传统诗词向现代科技靠拢的路径,无疑是作者义不容辞的任务。对此,啸天做了一些尝试。如《鹊桥仙》写3D打印:“乘天奔雾,西天直上,两美猴王撞脸……”全词不见一个科技术语,却把3D打印的功用写得显而易见。其写科技的代表作则非《邓稼先歌》莫属,“炎黄子孙奔八亿,不蒸馒头争口气……神农尝草莫予毒,干将铸剑及身试……天长地久真无恨,人生做一大事已”,不能以诗词穷尽科技原理,转而浓墨挥洒科学家之精神,王蒙先生语评“诗中有血,句中有泪”。
摆脱无形的束缚。“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髓之一,平心而论,诗词尚未真正走出国门,离跻身世界广阔舞台,道阻且长。究其原因,语言障碍固当其冲,而不少诗词作者局限于本土,难能放眼世界,才是无形桎梏。令人欣慰的是,近年颇有改观迹象,从社会组织层面看,中华诗词学会举行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青春诗会”等活动,已跳出一域,面向全球,敞开怀抱。从诗词创作者来看,啸天等人,已把诗笔伸出国门,展示中国诗词的魅力,展现中国诗词作家的仁爱价值观。如写萨达姆遭遇的《代悲白头翁》以及《卢武铉歌》《生日闻本.拉登之死》等国际人物,写印尼海啸灾难的《海啸歌》、9.11恐怖袭击的《恶之花》以及《日本大地震》等国际事件,所贯穿的“不要暴力,不要恐怖,不要灾难,生命至上”理念,应为世界的共同诉求。非但如此,啸天还用洋典,吸取世界文化之精华,助添中国诗词之内蕴,颇开格局。如《邓稼先歌》“潘多拉开伞不开”,用“潘多拉盒子”隐喻核弹头;《毕节行》“昨夜火柴微光里,儿曹可曾睹天国”,用安徒生童话故事比拟流浪儿童之不幸,如此洋为中用的范例,不一而足。
▲《薛涛》
“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啸天是长期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长期创作传统诗词的作家,精耕而细作,厚积而薄发,无疑著作等身。研讨其作品,意或不在对文本的反复解读,而在从其创作过程获得启发、增长见识。
▲周啸天教授
我读得不够,水平有限,难免观点偏颇、认识粗浅,不当之处,请啸天谅解、同仁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