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0年,曹丕代汉称帝,刘备也如同早有准备般,随即于隔年称帝,割据东南的孙权却踌躇了起来。
称帝,真是个技术活。曹丕有汉献帝“禅位”,刘备是汉家之后,而孙吴建国,始终要面对正统性不足的问题。
刘备称帝后,立即挥兵进军孙吴,孙权求和不成,转而向曹魏称臣,取得吴王爵号。曹魏谋臣刘晔认为,吴王之位与天子只差一阶,拜孙权为吴王,让他借助天子权威,与江南百姓定下君臣名分,完全是“为虎傅翼也”。
经过多年准备,待到天命、符瑞、谶纬一应俱全,孙权终于在公元229年向江南百姓宣布:天意去汉,皇帝位虚,“权畏天命,不敢不从”。
孙权称帝后,蜀汉遣使祝贺,签订盟约,并“瓜分”了曹魏的江山:豫、青、徐、幽属于吴,兖、冀、并、凉属于蜀。早在建安十九年(214),吴蜀两方就曾瓜分过荆州,这一次更是驾轻就熟。孙权很快将领冀州牧步骘、领兖州牧朱然解职,以避开蜀汉的“统治”区域,又陆续任命领青州牧朱桓、领豫州牧诸葛瑾等人。
这种看似可笑的“瓜分”,旨在向世人宣告:哪怕偏安一隅,自己也是统领天下之人。
然而,从吴王到皇帝,孙权的权力之路只走了一半。
▲孙权画像。图源:网络
统治集团的构成
孙吴之立国,十分曲折。
孙坚虽为吴郡富春人,但其事业起于江北。黄巾乱起时,他在下邳召集“乡里少年”,又“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许人”,建立了一支私家队伍。随后平黄巾,镇长沙,袭南阳,联袁术,讨董卓,杀华雄,队伍最盛时应有数万人。
据史书记载,孙坚的“元从旧臣”有吴景、徐琨、孙河、朱治、芮祉、吕范、程普、韩当、黄盖等人。其中吴景、徐琨、孙河、朱治、芮祉为孙氏宗亲或乡里人物,而吕范、程普、韩当、黄盖则为北人。
孙坚转战四方时,其长子孙策居寿春,“收合士大夫”。孙坚死后,孙策投靠袁术,求得父亲旧部,南下江东。先攻庐江太守陆康,吴郡陆氏家族在庐江百余人中,死者将半,陆康本人不久病逝。又击破扬州刺史刘繇、会稽太守王朗。此时,孙策集团的核心力量为出身淮河、泗水一带的江北人物,比如庐江周瑜、彭城张昭、广陵张纮、秦松、陈端等人。
▲孙策。图源:影视剧照
平定江东后,孙策面对江东的三种势力: 江东大族、流寓北人与山寇。
对于江东大族来说,孙策军队是浩浩荡荡的入侵之师。然而,他们并不团结,或者说,江东大族与外来集团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孙策入江东,只有零星的地方豪强在抵抗。
流寓之士指的是旅居江东的北人,比如鲁肃、诸葛瑾、严畯、步骘、徐盛、潘璋等人。他们或冷眼旁观,或依附江东大族,或投奔淮泗精英,与孙策若即若离。多亏张昭和周瑜二人礼贤下士,笼络了不少人心。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服孙策,选择投靠曹操,比如徐奕、徐宣、陈矫等人。
山寇是江南土著。既有非汉族的山越,又有躲进山区的汉人百姓。
建安五年(200),孙策猝死,其弟孙权面对的形势是:“是时惟有会稽、吴郡、丹杨、豫章、庐陵,然深险之地犹未尽从,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宾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简而言之,孙权仅能控制大城市及其周边,江东大族并未归心,流寓之士观望形势,山林里的山寇更是无法掌控。
孙权的破局之法,是联合两方,打击山寇。他“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一边起用步骘、鲁肃、徐盛、潘璋等流寓之士,一边吸纳陆逊、虞翻、顾雍等江东人氏,接着“分部诸将,镇抚山越,讨不从命”。如此,孙权顺利通过了初步的考验。
随后的故事便很熟悉了:赤壁之战,周瑜破曹操;荆州争夺战,吕蒙杀关羽;夷陵之战,陆逊击败刘备。
陆氏是江东第一流大族,吴四姓以顾、陆为著,但陆氏更盛。陆氏与孙吴构衅已久,孙策攻克庐江时,陆康宗族遭难。孙权主事后,陆康之子陆绩以“有汉志士”自称,指责孙权为逆臣,被贬去交州,三十二岁便早早去世。陆逊,作为陆康从孙,辈分虽低,但年龄却比陆绩大几岁,因此就成了吴郡陆氏的掌门人。他自敛锋芒,谨事孙权,终于可以在吴郡、会稽一带招募自己的部曲,随后讨伐山贼,连立战功,其部曲不断壮大。
陆逊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荆州争夺战中。他与吕蒙配合默契,麻痹关羽,偷袭荆州。初战告捷后,吕蒙在江陵张网以待,准备全歼关羽部队。而陆逊则乘胜扩大战果,率兵连克宜都、枝江、夷道、秭归,并以重兵扼守峡口,切断了荆州同益州的联系。之后,他取代了吕蒙的统帅之职,于夷陵之战中大放光彩。
很多人认为,陆逊之崛起代表着孙吴政权走向“江东化”,江东大族开始压制北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且不说两者之间是否真的有不可化解的矛盾,单就孙吴政权的人员构成来看,也无法说明这一点。
孙权称帝时,吴郡顾雍为丞相,吴郡陆逊为上大将军,琅邪诸葛瑾为大将军,汝南陈化为太常兼尚书令,东莱刘基为光禄勋兼分平尚书事,义阳郝普为廷尉,彭城严畯为卫尉,武陵潘濬为少府,北海是仪为侍中,汝南胡综为侍中,吴郡徐详为侍中。可见,江东、北人两个群体呈并峙之势。来自长江中游的郝普、潘濬亦跻身其间。孙吴朝廷基本囊括了境内的各个地域集团。
陆逊的崛起,并非因为吴郡陆氏,而在于其本身卓越的军事才能。假设陆逊不拥有部曲和军功,吴郡陆氏自始至终都是孙权刀俎上的鱼肉。
▲陆逊。图源:影视剧照
征服山越的玄机
孙坚以军功起家,结成了一个私兵集团。孙策侵入江东,靠的是淮泗精英的拼杀。可以说,孙吴的本质就是一个强大的军功集团。
将军们以战养战,通过募兵、掳掠、强征等方式扩大自己的部曲,形成大小不等的私人势力。只要他们有才能和勇力,就能获得晋级高层的机会,从而激发整个集团的战斗力,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在数年间据有江东、平定江南。
军事集团渴望战争,又不可能打出江东,想要扩张势力,就只能在本地抢钱抢人。而这刚好符合孙权扩大统治区域的需要。于是,孙吴君臣经过盘算之后,一拍即合将战争之火燃向江南土著。看似难缠的山越和山贼,不就是粮食和兵员的储存地吗?
孙权统事之初即“遣诸将凌统、潘璋、朱桓、陆逊等召募遗散、伏匿,以为部曲”,说是招募隐匿人口,其实就是强行征募。如果引发了反抗,百姓逃进深山,则刚好给军队介入提供了借口。
出身江东世家的陆逊,是扩张势力的急先锋。他的第一支部曲,就是讨伐“山贼”、掠夺人口而来。建安二十二年(217),陆逊向孙权建议:“方今英雄棋跱,财狼窥望,克敌宁乱,非众不济。而山寇旧恶,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难以图远,可大部伍,取其精锐。”说白了,外敌窥伺,需要扩军,不如就借“平叛”之名取山寇精锐。
山寇之所在,正是将领的军功与部曲之所在。
建安八年(203),贺齐讨伐山越,“斩首六千级,名帅尽禽,复立县邑,料出兵万人,拜为平东校尉”。
建安二十一年(216),陆逊与贺齐配合斩杀尤突,“斩首数千,余党震服,丹杨三县皆降,料得精兵八千人”,之后,贺齐“拜安东将军,封山阴侯”。
建安二十二年(217),陆逊“部伍东三郡,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得精卒数万人”。会稽太守淳于式告发陆逊“枉取民人,愁扰所在”,陆逊不做辩解,还称淳于式是好官;而孙权不予处罚,却夸陆逊有“长者风范”。
凌统曾劝告孙权“山中人尚多壮悍,可以威恩诱也”,孙权命他讨伐之。凌统素来爱惜士兵,士兵也喜欢他,由此“得精兵万余人”。
孙权以全琮为奋威校尉,授兵数千人,使其讨伐山越。全琮“得精兵万余人,出屯牛渚,稍迁偏将军”。
孙权允许将领招兵买马、掠夺人口,将领得以扩张势力、升官封侯,乐于为孙吴政权卖力。两方形成了某种“命运共同体”。这就导致了一种情况:各将领依照军功分配利益,且可以世袭子孙。由此,孙吴发展出三国独一份的世袭领兵制。
世袭领兵制的核心内容是:根据军功大小,授予将领可世袭的军队、佃客与土地。与之相配合的,还有奉邑制和复客制。奉邑制,就是赐给将领若干县邑,用其税金供养军队,有的将领还可以自行任命奉邑的长官。复客制,即将领拥有的佃客无需向国家缴纳赋税或服徭役。
通过种种特权,军功家族世代掌握了大量兵将、人口、赋税和土地等资源,有的甚至达到了“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的程度。
▲凌统。图源:网络
军人集团的崛起给江东社会带来了无尽的创伤。许多东吴将领出身寒门,家境并不富裕,掌权之后,疯狂攫取权势,致使“百姓怨叛,山贼并出”。百姓们逃进山林,就等同于山越,接着就会迎来军队更加疯狂的搜检。
长沙出土的走马楼吴简可以为我们揭开那个恐怖时代的一角。
吴简显示当时有相当多的残缺家庭。女子为户主的家庭一般是丈夫亡故,孙子为户主之后的家庭应是儿、媳双亡。账册上,寡姑、寡嫂、寡姊数不胜数。战乱、苛政制造了大量的人间惨剧。
而且,大量的家庭成员存在残病,如刑手、刑足等。不难想象,有许多百姓为了逃避赋税而选择自残。
有学者统计了长沙郡临湘县征收田亩税收的账目,发现嘉禾四年(235)有65.27%的家庭佃种土地在40亩以下,嘉禾五年(236)其比例就达到了80.07%,仅仅一年就上升了14.8%。
同时,这些账册出现了大量的计算错误和书写错误。若非东吴基层公务员能力不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在徇私舞弊。嘉禾四、五年,临湘县的诸吏、诸卒、士、复民(军队退伍者)等身份特殊者总共少收了200.03斗米,这部分租税自然要摊派在普通人身上。
在正史中,也不乏文书作假的例子。孙权年少时,曾向掌管财务的吕范请托,吕范说要先禀报孙策,不敢擅作主张。后来,孙权为阳羡长,拿钱供自己私用,功曹周谷帮着孙权写假账,让其免于被责问。讽刺的是,孙权掌权后,觉得吕范忠诚,予以重用,反而弃用了周谷。
▲吕范。图源:影视剧照
可以说,作为六朝之肇始的东吴,完全是用江东百姓的鲜血浇灌出来的。而在漫长的六朝史中,这样的立国逻辑还会一直发挥作用。
整顿军功集团的失败
孙权很早就意识到军功集团的危害。等到夷陵之战结束后,孙吴外部环境好转,孙权才得以对内开刀。
黄武三年(224),东吴发生了暨艳案。
当时,暨艳任选曹尚书,徐彪任选曹郎,主管选举。二人性格强硬,见郎署鱼龙混杂,决定清除昏庸之人,于是大张旗鼓考察官吏。郎官,作为天子侍从,是朝廷培养亲信的重要途径。尤其在东吴,为了家族势力的延续,军功贵族通常会让家中后辈充任郎官。
很快,这场官场整肃行动波及到了公卿大臣、领兵大将以及地方官吏,时间长达两年之久。丞相孙邵被弹劾,不得不辞位请罪。
张温是选曹上一任尚书。他与暨艳、徐彪意见相合,志气相投,常有书信来往。他将矛头对准鄱阳太守王靖,指责其掠夺人口引发地方豪帅彭绮作乱。
一时间,统治集团内部怨声四起。陆逊认为暨艳必然引来大祸;陆瑁致书暨艳,认为他的做法“恐未易行也”;朱据则担心“若一时贬黜,惧有后咎”。
暨艳等人的行动,打击面甚广。如果没有孙权的认可和支持,几乎不可能付诸实施,更不可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只是,反对声实在太大。孙权没能顶住压力,不得不抛弃暨艳等人。最后,暨艳、徐彪丢了性命,张温被弃用,家族蒙难。
张温曾出使蜀国,与诸葛亮颇有交情。诸葛亮听闻张温之败,不知是何原因,想了几天得出结论说:“其人于清浊太明,善恶太分。”
孙权称帝后,再度想要整顿军功集团,于是又发生了吕壹案。
黄龙初年,孙权任命吕壹为校事官。校事制度起于曹魏,主要目的在于调查检举群臣,相当于一种特务政治。吕壹性格苛刻,执法严酷,正是打击特权的不二人选。
史载:“吕壹作威用事,诋毁重臣,排陷无辜。自太子登以下,咸患毒之,而壹反获封侯宠异。”吕壹用事将近十年,不乏挟私报复之举,尽管群臣屡屡上书,孙权仍不为所动。
吕壹主要的打击对象为长沙三侯:醴陵侯顾雍、刘阳侯潘濬、临湘侯步骘。顾雍为丞相,被吕壹举报,遭到谴责。有人问吕壹:“顾公的事怎么样?”吕壹回答:“不会好的。”那人又问:“若顾公被罢退,谁来接替他?”吕壹不答。那人继续说:“潘太常(潘濬)对你恨之入骨,如果他继任丞相,必然拿你开刀。”吕壹这才解除了对顾雍的调查。之后,潘濬大宴朝臣,想要借机手刃吕壹,“以身当之,为国除患”。而步骘则多次上书孙权,说道:“至于今日,官寮多阙,虽有大臣,复不信任,如此天地焉得无变?”
▲顾雍。图源:影视剧照
不仅如此,吕壹还曾特别针对陆逊、诸葛瑾、朱据等人。陆逊为“上将军、右都护”,诸葛瑾为“大将军、左都护,领豫州牧”,朱据为“左将军”,步骘“都督西陵”,潘濬曾为督军……这些人都属于军功集团,而且不分地域,江北江东皆有之。可见,吕壹的“触角”无所不及,已然引起统治集团内部的“公愤”。
除了攻击朝堂显贵,吕壹对地方势力也是不留情面。走马楼吴简曾出土“中书典校事吕壹□”竹简,记录了发生在嘉禾二年(233)的“隐核新占民”和“举遗脱为私学”事件,其发生地临湘县恰好是步骘的封邑。
东吴民生艰难,其根本原因在于军功集团掌握了大量人口、土地资源。地方长吏多由军功子弟或下属出任,必然借机中饱私囊。百姓普遍贫困化,要么叛逃,要么投奔大族,导致国家无法正常征收赋税。孙吴政权向郡县下达关于新占民、私学(这两种均为孙吴治下移民的身份)的清查指令,当然是为了增加国家的编户民,而这与地方隐匿人口的趋向形成了紧张关系。
关于清查地方的新政,孙吴大臣纷纷持反对态度。陆逊说:“臣以为科法严峻,下犯者多。顷年以来,将吏罹罪,虽不慎可责,然天下未一,当图进取,小宜恩贷,以安下情。”言下之意,基层腐败,大家心知肚明,但为了国家大业,应该宽容。诸葛恪写给陆逊的书信中也说道:“夫不舍小过,纤微相责,久乃至于家户为怨,一国无复全行之士也。”主张对官吏宽容。
孙权已经陷入这样一种困境之中:对军功集团的势力必须加以遏制,但措施一旦严厉,就会遭到激烈反弹,从而动摇自身的根基。
赤乌元年(238),孙权诛杀吕壹,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向诸位大臣咨询治国之策。最后,他不得不感慨道:“今日诸君与孤从事,虽君臣义存,犹谓骨肉不复是过。荣福喜戚,相与共之。”
无解的江东巨兽
虽然孙权不得不向军功集团妥协,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威胁到皇权。
军功集团自成势力看似危害无穷,但是,东吴的将军实在太多了。《三国志》明确记载享有世袭领兵特权的就有30人左右。江东之地就这么大,所能供养的军队是有限的,将领越多,每个将领麾下的兵马就越少。就算是陆逊,自家私兵不过五千人。只要不是群起反抗,孙氏之地位便无需担忧。
不过,正如历史上许多志得意满的有为之君一样,孙权晚年不得不面对立嗣的问题。
黄龙元年(229)九月,孙权迁都建业,太子孙登留守武昌。嘉禾元年(232),孙登返回建业,逗留十多天后,孙权要他回武昌,孙登“深自陈乞”,才最终留在建业。
孙登之所以回建业,是因为其太子之位被动摇了。当时,孙权极为宠爱第三子孙和,常使其陪伴左右。赤乌四年(241),孙登病死,孙和被立为太子。与此同时,孙权封第四子孙霸为鲁王,对他“宠爱崇特,与和无殊”。
这样的做法,很难不让人怀疑,孙权是不是在搞什么奇奇怪怪的权术:以皇子牵制太子来确保皇帝的权势独尊。
尚书仆射是仪上疏劝谏道:“愚以二宫宜有降杀,正上下之序,明教化之本。”是仪上了三四次奏疏,但孙权不听。孙霸有恃无恐,开始觊觎储君之位。哪怕是孙和与孙霸之间的争斗已经摆上了台面,孙权还是装聋作哑,听之任之。
皇帝态度不明确,大臣便要选边站了。孙和这边,有丞相陆逊、大将军诸葛恪、太常顾谭、骠骑将军朱据、会稽太守滕胤、大都督施绩、尚书丁密等人。孙霸这边,有骠骑将军步骘、镇南将军吕岱、大司马全琮、左将军吕据、中书令孙弘等人。两大政治派别形成后,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至此东吴“举国中分”。
一个意想不到的局面产生了:面对暨艳、吕壹颇为团结的军功集团开始分化了。
赤乌九年(246),孙权调整朝中布局,以骠骑将军步骘为丞相,车骑将军朱然为左大司马,卫将军全琮为右大司马,镇南将军吕岱为上大将军,威北将军诸葛恪为大将军。步骘、全琮、吕岱为鲁王集团,而朱然、诸葛恪为太子集团。不久之后,步骘、全琮、朱然等人相继离世,军功势力进一步被削弱。
▲诸葛恪。图源:影视剧照
此前,赤乌八年(245),太子孙和担心自己被废,派人打听宫中机密,结果听到了孙权欲立孙霸的消息。他连忙向留守武昌的陆逊请求帮助,陆逊上书道:“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孙权发觉禁中语泄露,十分不满,不仅不让陆逊还朝,还派使者多次责备陆逊。陆逊不胜恼怒,怀恨而死。
到了赤乌十三年(250),形势又大变——孙权废黜孙和,赐死孙霸,改立八岁的孙亮为太子,两宫背后的势力均遭到严厉的打击。
神凤元年(252),孙权病逝,朝局动荡,皇权旁落,直到孙和之子孙皓上台。作为孙吴的末代君主,孙皓被认为是一个极端残暴的统治者。事实上,孙皓诛杀的将相大臣并不多,官职最大的就是拥立他上台的两个权臣濮阳兴和张布。
《三国志》记载,孙皓刚开始执政时,“发优诏,恤士民,开仓廪,振贫乏,科出宫女以配无妻,禽兽扰于苑者皆放之,当时翕然称为明主。”接着,他就暴露了本性:“宫人有不合意者,辄杀流之。或剥人之面,或凿人之眼。”可是,裴松之为其做了辩解:
西晋时期,侍中庾峻曾询问孙皓的侍中李仁:“闻吴主披人面,刖人足,有诸乎?”李仁回答:“以告者过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也就是说,孙皓并没有那么残暴,君子不想居于下流,便将一切坏名声都归之于君主。
在某种程度上,孙皓的政治智慧并不低。他起用了一批军功后裔,笼络贵族,比如朱据之子朱宣,陆逊之子陆抗,陆逊族侄陆凯,周鲂之子周处等;又提拔了大量儒臣,比如华覈、王蕃、楼玄等人;同时,任用出身卑贱的阉宦和宠臣。
到了孙吴末代,淮泗精英早就本土化了,和江东大族一起统治着南方的土地。孙皓分土建国,新增了14个郡级行政单位、40个县级行政单位,并派遣儒学名士担任新郡县的长官。这相当于将军功势力独占的蛋糕硬生生切开,然后分给新兴势力。
如果皇权的触角伸不进地方,那便驱虎吞狼、借力打力。史载,贺齐之孙贺邵任吴郡太守时,查出了顾、陆两家奴役官兵和窝藏逃亡户口的恶行,获罪之人非常多。当时,陆抗任江陵都督,特意请求孙皓开罪,这才了结此事。
孙皓触碰到了吴国的顽疾,才会引来文臣不止不休的劝谏。最可悲的是,孙吴的顽疾正是其立国之本。
孙皓曾问左丞相陆凯,陆氏家族中一共有多少人在朝为官?
陆凯答道:“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
孙皓听后,只能感慨陆氏家族人才辈出,却把真实的想法埋在心里。
《三国志》载,陆凯经常“犯颜忤旨”,孙皓虽然非常气愤,含恨在心,试图将其治罪,但因陆抗领兵在外,只能“以计容忍”。东吴并不处于一个和平的时代,北边的强敌始终在窥视着江东之地。即便陆氏家族是江东的一颗毒 瘤,但是,拔掉了它,军队就丧失了战斗力,吴国也将不复存在。
▲陆抗。图源:网络
六朝的烟雨永远朦胧,而东吴的故事日渐清晰:当一个政权的合法性建立在暴力掠夺与利益交换之上,其维持便始终犹如困兽之斗。这个仰赖军事贵族与地方大族共治的政权,因而始终未能孕育出超越利益集团的共识。
是的,它不可能吞噬由自己豢养近百年的巨兽!
参考文献:
[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
马植杰:《三国史》,人民出版社,1993年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苏俊林:《身份与秩序:走马楼吴简中的孙吴基层社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
成祖明、张洪玮:《孙吴立国的结构性矛盾与文治化转型》,《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