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年最美好的梦,就是梦见儿子小时候的情景。我在梦境里的存在只有视角,没有时间,儿子还是那么的小,这是过去的他。我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不得而知。我的年龄被忽略,地点也模糊,有环境,环境如同道具,瞬间变化,突然间我们父子从一个空间置身于另一个空间。有对话吗?应该有,可是醒来后总是无法还原。我只能静静地躺着,努力让思绪回归消散的梦境,去捕捉,与其说捕捉不如说打捞,在宽广的清醒里打捞点点滴滴的梦中情景。
然后我会告诉儿子,梦见小时候的你了。这个现在比我高出十多公分的儿子听后淡然一笑,仿佛是在表示我的情感贿赂无效,他不会回去,不会回到童年去。我去告诉陈虹,梦见我们小时候的儿子了,陈虹兴味盎然,她会仔细听我讲述梦中的情景。
儿子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逐渐长高的儿子面前讲述他小时候的可爱,我们所讲的都是生动的事例,我们一边讲述一边沉浸在回忆里,儿子有时候饶有兴致地听我们讲述,有时候听几句就走开了。陈虹觉得儿子是不是有了另外的情绪,向他解释,我们讲述他小时候的可爱,并不是在贬低他的现在。
儿子回答:“我怎么会嫉妒我自己。”
那时候儿子处在人生的第一个叛逆时期,几次把陈虹气哭了,我安慰陈虹,对她说:“将来你孙子会为你报仇。”
为了儿子上学,我们搬家到学校附近的一套复式公寓,楼下有一个房间,他要求住在楼下,理由是独自一人安静,我们以为他是为了学习,其实是为了玩游戏。如果和我们一起住在楼上,就没有楼梯这个预警系统,当楼梯发出响声时,他立刻知道父母正在下来,或者其中一个下来,他有时间把游戏机藏起来,做出一副正在学习的样子。有一天晚上我下楼找一本书,顺便推开他的房门看看,他熄灯已睡觉,盖着被子呼吸均匀,似乎已在梦乡里游荡。可是我看到他肚子上有东西透过被子一闪一闪发亮,我掀开他的被子,是游戏机在闪亮。这个晚上他应该玩游戏入迷,听到我下楼的声响时已经晚了,紧急把游戏机塞进被窝,手忙脚乱中将游戏机亮屏的一面朝上放着。
这只是小把戏,他另有得意之作。我坐在楼上的书房里,每隔一两个小时会听到他在楼下的喊叫:“爸,我休息一下。”我答应一声:“好的。”
我以为他是在学习,后来,几年以后他告诉我,他根本没有学习,一直在玩游戏,喊叫一声是让我以为他在学习,我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他在游戏里全神贯注,仍然不忘定时抬头喊叫一声。为了蒙蔽我,为了不让楼梯的响声打断他的游戏进程,他玩上更高一级的生活游戏。
“欺骗父母是孩子的天性。”多年前我们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当时我们的孩子处于小学和初中阶段,我们都为孩子沉迷游戏苦恼,一个朋友讲起了孩子如何欺骗他,我说出了上面这句话,然后我们的话题离开了孩子,讲述起自己小时候如何欺骗父母。
孩子欺骗父母的技术进步是与科技同步的。我们小时候没有游戏机,手里有个弹弓就觉得可以去笑傲江湖。那时候也没有学习成绩的问题,很少有家长为孩子的学习操心,那个时代学习成绩好坏与今后的前程没有什么关系,高中毕业只有两条路,一是下乡插队,二是留城工作。所以我们小时候欺骗父母的方法与现在孩子的比起来是小打小闹,只是一些为了逃避家务或者为了吃上一点好吃的假装生病的小伎俩。我假装发烧时忘记父亲是医生,他的手掌往我额头上一贴后就会说:“干活去。”
我比较成功的是改动学习成绩单,虽然父亲对我和哥哥的学习不怎么在乎,我们的命运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下乡一个留城,但是学习成绩单他还是要看的。当时的成绩单是老师手写的,60分以上是蓝色墨水写的,60分以下是红色墨水写的,有一次我得了一个50分,好像是化学,我用蓝色墨水钢笔把50分描成了80分,而且看不出原本的红底色,为了笔划粗细的一致,我把其他成绩也描粗了一点。父亲看过我的学习成绩单后中肯地说:“不算好,也不算差。”
我们对孩子沉迷游戏忧心忡忡,可是忘了这是我们作为父母的失职。我的几个朋友与我一样,外出办事或者家中来了客人,为了让孩子安静,不来打扰我们,就给他一个游戏机,让他沉浸到虚拟的进攻和防守之中。长此以往,孩子在游戏里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我们无论是循循善诱的教导还是暴跳如雷的责骂,对孩子来说都是一阵风,吹过就吹过了。只能指望另外的爱好出现,把孩子从游戏里慢慢拉出来,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方面增加,那方面就会减少。
我儿子读高中时喜欢上电影,电影夺走的时间逐渐上升时,留在游戏里的时间也就下降了。有一天下午,他背着书包从学校回家,手里拿着一张VCD,对我和陈虹说:“给你们看一部好电影。”
我们问他什么电影,他说:“《第七封印》。”
我们说知道,是伯格曼的电影,早就看过了,他惊讶地说:“你们知道伯格曼?”
那一刻他忽略了父母是从事文学工作的,知道伯格曼很正常。我们告诉他,在他还没有出生时,我们就看了好几部伯格曼的电影,是在录像带上看的,因为录像带放过太多次数,我们看的时候,电视机的屏幕上不断闪现一道道亮痕。
然后轮到我们惊讶了,我们问他:“你是怎么知道伯格曼的?”
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在梦境里以童年的形象走过来,身体的摇晃是童年的摇晃,这样的奇妙情景在我这些年的梦境里出现过三次。梦醒之后我迅速回想,试图留下得多一点,可是梦的消散比烟的消散要快,快很多。
我感觉场景似曾相识,可是地点不详;我觉得我们说话了,可是没有内容;声音呢,好像有,也只是好像。这是虚无的真实感,就是这样的感觉也在快速消散,随梦飘去。我能够切实感到的是,自己的回想过程是被梦境抛弃的过程。被抛弃之后,真实感没有了,虚无感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记忆:童年的儿子刚才来过。
我能够弥补自己梦醒后的失落,就是去回忆小时候的儿子,他那时候的言行举止,无论是欢乐的还是心酸的,都是可爱的,这就是童年。记忆比梦境可靠,虽然有时候会篡改,但是不会消散,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增添生动的颜色。
童年的儿子有一次来到我梦境里,营造出一个模糊的情景:我推着自行车走去,他坐在后座上,似乎是我送他去幼儿园。可是我们没有走在当时住处所在的北太平路上,而是走在乡间田埂上,我童年记忆里的田埂上。醒来后我因此想起一个真实的往事,他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情景。我推着自行车,他坐在后座上,陈虹走在一旁。我们走在北太平路上,我忘记那天是晴还是阴,肯定是早晨,我们往前走去,我和陈虹说着话,他在后座上一声不吭,我注意到他右手紧握成拳头,觉得他手里捏着什么。我问他手里是什么?他不回答,我站住脚,让陈虹扶住自行车,抓起他的右手,让他松开拳头,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他听到我话以后拳头握得更紧了,我去掰开他的手指,他使劲抵抗,可是力不从心,我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后,看到他手心里有一颗小石子。我把石子扔到地上后,推着自行车继续走去,他没有喊叫也没有哭闹,仍然是一声不吭坐在后座上。
后来我和陈虹回忆这个往事时总会感到难过,我不应该粗暴地掰开他的手指,扔掉他手里紧握的小石子,这是他心理上的自卫。当时三岁的他知道自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一天是他第一次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似乎预感将要离开熟悉的父母,去度过一段无依无靠的时间,手里紧握的小石子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敢于走上人生道路的勇气,我却把他的依靠夺过来扔掉,也把他的勇气夺过来扔掉。
幼儿园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他上幼儿园之前,我在深夜经常听到他来自睡梦深处的笑声,没有听到过哭声,上幼儿园之后,哭声开始从他的睡梦里出来了。
由此我想起另一个往事,自己的往事,这不是我的记忆,是我母亲的记忆,我在托儿所的第一天。
我的记忆对当时海盐的托儿所印象模糊,只记得走过漫长的路,来到一间很大的屋子里。屋子里有很多小朋友,他们是谁?我没有记忆。我只记得一个亲切的女老师,方老师,她是幼师毕业的。在过去那个时代,县城的托儿所很少有幼师毕业的老师,我们这些孩子很幸运,有一个知道如何对待和教育孩子的老师,所以我记住了方老师和方老师的亲切。后来我上小学,有几次在街上相遇,她都会叫出我的名字,然后说:“你长这么大了。”
我母亲告诉我,我第一天去托儿所,去的时候坐在一把小椅子里,晚上来接我的时候我还坐在那把小椅子里,方老师告诉她,我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母亲来接我,我坐在小椅子里怎么也不愿意站起来,因为我是戴着一顶草帽来托儿所的,草帽被方老师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方老师不把草帽给我,我就不走。我也不说出来,态度坚决地坐在小椅子里,母亲伸手拉我,我不起身,母亲感到奇怪,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走。这时方老师想起来了,说知道什么原因,是草帽。她把草帽从墙上拿下来戴在我头上,我马上起身,跟随母亲走出托儿所。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母亲几次说起我的这个往事,她说这个是为了告诉我,我小时候是多么的安静听话。很长的时间里,我也这么认为,现在我有了另外的答案。我第一天去托儿所,在同一把小椅子里坐了一天,而且一声不吭,傍晚时因为草帽还挂在墙上我坚持不起身,甚至没去看一眼草帽。我的无声不是安静听话,而是恐惧,这不是具体的恐惧,是抽象的恐惧,是来自精神深处的恐惧,这样的恐惧至今没有离去,始终伴随我,在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里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