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妈妈!》
凭借《白露春分》,作家辽京被2024年度刀锋图书奖推委会评为“年度青年小说家”。
“从《新婚之夜》到《白露春分》,辽京写的每个故事,都有着对时间的惊人耐心。她笔下的人物,浸染无常世事,相互扶持、相互憎恶、相互忍耐,又始终保有最原始的善意。《白露春分》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再现生活——枝节蔓生而又细碎、鲜活。在无数大词和虚无故事席卷的今天,一个‘认真写生活’的作家,尤为珍贵。”
✎作者 | 郑依妮
✎编辑 | Felicia
辽京的小说《白露春分》以老人秀梅的衰老轨迹为经,以隔代女性的人生选择为纬,编织出一张时代转型阵痛中的、细密的情感之网。尽管创作灵感源于辽京的个人经历,但作品触动了更广泛的集体记忆,尤其是人们对中国式大家庭生活的体验及困境的共鸣。
在创作《白露春分》时,辽京刻意避开怀旧滤镜,将笔触探入更尖锐的现实层面。秀梅天然地倚重长子,映射了农耕文明伦理在现代社会中的错位;两个孙女逃离原生家庭的轨道,走向成熟;而当老人变老,这个大家庭将何去何从?这种创作取向,使得私人记忆升华为时代注脚——当大院大家庭的家长里短遇见现代养老困局,文学便成了社会变迁的X光片。
《白露春分》
辽京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9
属于熟人社会的童年记忆
当辽京回望童年时,总能看见这样的图景:老太太们围坐在一起,评点着东家的嫁妆、西家的孝道,她们的言语既是道德评判的标尺,也是维系社群秩序的黏合剂。那些被辽京刻录在记忆深处的闲谈,实则是熟人社会特有的信息交换系统。老太太们用“谁家媳妇孝顺”“哪户儿子没出息”之类的碎语,编织着社区的道德谱系。
这与现代都市原子化的交往模式形成鲜明对照,大城市的社交场域里,人们如同精密仪器中的独立齿轮,仅在特定触点发生短暂咬合。办公楼里的咖啡之交不会追问对方祖籍何处,电梯间的寒暄也无需了解邻居家有几口人。这种契约型社会关系正如帕森斯所言的“普遍主义”交往,剥离了血缘地缘的羁绊,却也失去了根系共生的温度。
在辽京童年记忆里的大院生活中,老人们总爱评点街坊四邻的婚丧嫁娶,那些裹挟着道德评判与人间烟火的琐碎叙事,在她心中埋下了观察世界的种子。当大家庭结构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消散,这种“四通八达”的人际网络反而成为文学创作的珍贵矿脉,出现在《白露春分》的诸多细节脉络里。
生活在大杂院,邻里关系亲密无间。(图/《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女性经验与记忆地图
辽京坦言,秀梅的衰老轨迹融合了她对祖辈临终观察的切肤之痛,这些真实的身体衰老体验被提炼为文学的真实性。
她说:“衰老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只不过从年轻人的视角看,好像还很遥远。如果家里有人经历过的话,会发现衰老有各种各样的。有的人可以体面地老去,有的人会非常挣扎。有的人像秀梅那样一点点衰老,而有的人可能从健康的、生活自理的状态突然走向死亡。年轻人可能知道自己明天要做什么,但是老年人无法预判明天是什么状态,所以老年人的不安全感是如影随形的。”
在《白露春分》中,隔代女性构成了观察社会的镜像:秀梅的守旧目光锚定传统价值,佳月的都市生存体验着现代性焦虑,而佳圆的感情创伤折射出家庭暴力的隐蔽形态。这种多维度的叙事策略,既规避了悲情化陷阱,又在日常褶皱里开掘出超越性别的生命痛感。
秀梅性格比较好强,当身体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时,她便只能处在一个缺乏安全的状态里,因为她无法在养老这件事上依靠一个具体的人。她始终想维持一个家庭的表象,哪怕这个家庭分裂了。这个传统家庭在一起生活的根基已经不存在了,儿孙们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但是老人的视角里,她还希望维持下去。
在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张家的兄弟姐妹和母亲住在一起,住得紧巴巴的。(图/《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还有孙女佳圆和佳月的视角。她们的生活是朝向外部世界的,有各自不同的探索、不同的挫折、不同的感受和收获。同时,她们也在慢慢背离传统价值的生活。从秀梅的视角来看,她肯定希望所有子孙都聚在身边,让自己能得到好的照料。但从年轻人的角度来看,她们是要远走高飞、过自己生活的。祖孙不同视角下的矛盾,既是成长的阵痛,也是衰老带来的痛苦。
不同代际在纠结中相互背离,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谈及女性角色描写,辽京表达了作为女性作者的自然倾向,即从女性视角出发,探索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困境与成长。
辽京认为,创作不一定局限于性别标签,而应关注人物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她强调文学创作的核心在于作者的经验,想写什么、能写什么,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是文学创作的宝库。“我就是一个女人,当我去写一个女性角色的时候,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遇到过什么样的问题。这些成长中的经验和情感,在文学层面上带给我更多动力。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作为文学的开始。”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张大民与侄女的对话。(图/《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文学的图钉
如果说现实生活是按时间线进行,那么,在文学里,辽京达成了近乎上帝视角的叙述方式。在探讨小说叙事结构时,辽京指出,人类思维并不完全遵循线性时间逻辑。当人物陷入特定情感状态时,其记忆与体验往往呈现碎片化特征——例如快乐可能唤起不同时间点的同类回忆,悲伤则可能将童年片段压缩成瞬间涌现的具象画面。这种非线性特征,在文学创作中被具象化为“记忆地图”。
辽京说:“这个小说采用比较日常化的叙事方式,由一个个琐碎的小事堆砌而成。它讲得更多的是日常生活里那些小的情感、小的经验、小的时刻。那些时刻放在整个生活里,可能像一个个浪花一样就过去了。但是文学的好处就是,文学可以记录一些最小的东西,那些最不值得一提的、最不重要的时刻。有些记忆是超越时间的,无论年纪多大,依然深刻,就像发生在昨天。它会让我们的意志力像一个图钉——如果记忆是一张地图,那这样的时刻就是一个图钉,钉在那里,就会永远记得。”
在辽京看来,文学创作本质上是个体经验的提纯术:当作家从记忆长河里打捞起某个潮湿的午后,或者某声模糊的叹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经过艺术转化,便成为对抗时间熵增的精神琥珀。这种创作观在《白露春分》中具象为对“渺小时刻”的珍视——剥了皮的兔子与下肢萎缩的残疾人,这些被现实逻辑过滤的生活残片,在文学世界里获得了永恒的重量。
生活中的某些“渺小时刻”,在文字和影像中被定格。(图/《情满四合院》)
“当我们谈创作的时候,似乎什么都能写,天马行空,无所不能。但是当我开始动笔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面对一张白纸,未开始的小说有无限可能。小说写完了,写到最后就剩下唯一的结局,它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从这个角度来讲,写小说就是做减法。” 辽京说。
当大家庭的炊烟渐渐散尽,《白露春分》留下的,不仅是一个家族的命运图谱,更是整个转型时代的灵魂显影。
“文学这件事情是没有岸的”
《新周刊》:《白露春分》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哪里?小说构思最初是为了呈现当代家庭生活“养老之难”和家庭关系复杂困局吗?
辽京:我是在一个大家庭里长大的,一直想写一个跟大家庭有关的故事。随着生活方式的变化,几代人共处的大家庭越来越少了,到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很多,很多人没有兄弟姐妹。写作也是个人生活经验的一种回顾。
创作的开始是因为一些个人化的情感和经验,一旦被写出来变成出版物,它所唤起的就不仅仅是私人的经验和情感。它会唤起这一代人对于中国式大家庭生活的集体记忆,许多情感和场景都是相通的。它跟当下社会生活的变化有关,比如大家庭的消散,以及大家庭养老的问题。
对于流言的经验,也是我写这个小说的动力。我小时候很爱听老人们讲闲话,绘声绘色地讲各种人和事,相互勾连,很有意思。因为听过很多人间琐事,我希望把它们用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
电视剧《大家庭》讲述了一个平凡家庭的故事。(图/《大家庭》)
《新周刊》:在书写女性困境时,如何避免陷入悲情叙事或口号化陷阱?
辽京:对我来说是具体地去讲一个故事,或者塑造一个人,让细节去堆砌,而不是用口号式的金句去推进叙事。《白露春分》里有一段佳圆的故事。当她处在困境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是茫然无措的。但那个时候还不是真的痛苦,痛苦还在潜伏中。佳圆从茫然到清醒,然后逃离,到最后她回想的时候,才意识到痛苦。佳圆这段经历可以说是悲情的,但有发展逻辑,是有迹可循的。
《新周刊》:在网络文学、短剧冲击严肃阅读的当下,你对于“爽文”有什么看法?你认为青年作家需要掌握“流量密码”吗?文学性与传播性是否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辽京:我理解的“爽文”就是不需要读者投入太多自身的情感,等着作者把设计好的一个个爽点抛过来就可以了。这种需求可能是人人都有的,我也喜欢看爽剧。而严肃文学在这个时代如何安放自己,是很难有答案的问题。
不管是写作还是阅读严肃文学,都需要比较安静的空间、一段相对清闲的时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对于当代人来并不是天天都有。
其实没有所谓“流量密码”,文学创作还是比较依赖于个人的情感和经验。
辽京在2024年度刀锋图书奖荣誉典礼现场发表感言。(图/新周刊)
《新周刊》:如果用关键词定义这代青年作家的精神特质,会是什么?
辽京:我觉得大家还在尝试拓展自己的边界。文学这件事情是没有岸的,也就是没有所谓 “到岸”或者“上岸”。如果一个写作者找到一个方法,然后照这个方法去炮制无限的作品,那不是上岸,是搁浅。写作者只能不断探寻自我与世界,寻找新的方向,然后一直写下去。文学很难有边界,也没有尽头。
写作是“方生方灭”的,写完了,一切就都归零,然后重新开始。不管之前积累了多少经验、有过多少作品,每一次写作都是新的。
2024年度刀锋图书奖
全榜单
作者丨郑依妮
编辑 | Felicia
新周刊681期杂志
刀锋图书奖专刊已上市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总681期《不做二手读者》
原标题:辽京:在时代的褶皱里,打捞每个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