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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改编难点
城市|女性|语言|知识分子
近日,传闻中国大陆将改编拍摄中国版的《我的天才女友》(即“那不勒斯四部曲”)电视剧集,预计40集,今年12月开拍。
整个故事线描述为:
聚焦于江南小镇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的成长史。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直至今日的漫长50年岁月里,两个聪明能干的女孩彼此信赖,携手奋斗,又互相竞争。她们一个努力读书考入大学,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一个早早进入社会自力更生,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命运给她们铺展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所有的道路其实都充满了坎坷和艰辛,都会经历失败和挫折,都需要通过努力和奋斗去获得成功,感知爱和责任,无论是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还是独挑大梁扛起生活的中年时代,抑或是功成名就步入老年,她们都彼此帮衬,慷慨地给予对方支持和友谊。在中国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大背景下,她们的生命轨迹是当代女性成长史的缩影。
这类改编,若要达到原作、剧集同等的广度、深度,一方面涉及恰当的文化转译;另一方面,则是对原文本深层次结构的捕捉、坚守。而本文意在分析的,恰是第二点——文本深层结构,深入其核心要素。
本文试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赋予了《我的天才女友》如此撼动人心的力量?它到底在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也就等同于回答了:想要改编成功,需要保留什么?
如果想深刻而全面地把握本剧,首先要聚焦的,并非双女主设定;而是故事的背景,故事的空间,故事的城市。城市,是莱侬和莉拉灵魂的原型,了解它的历史和存在,才能把握两位女主的灵魂。
城市,与神话向度
在费兰特的原著中,作家数次书写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以狄多女王与埃涅阿斯的悲剧爱情,来暗示主人公命运与古典母题的呼应——从爱情到敌对、从对抗到消失。剧集也再现了这种文本中的文本技巧。不过这并非唯一的神话隐喻。
“狄多之死”
HBO版剧集将小说中大海的意象也保留了下来,并多次重述。大海,并非一个简单的景观化场景,也并非一个简便的“自由”符号,而是与古希腊神话有着深层的联系,理解这一点,需要了解其地理位置和确切身份——地中海西部的第勒尼安海。
在第一季中,莱侬和莉拉逃学想要前往的正是第勒尼安海,确切地说,是那不勒斯湾海岸。
童年时逃学试图抵达大海
而莱侬在老师的建议下前往的伊斯基亚岛,属于那不勒斯湾,在那里,她和尼诺、尼诺的父亲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第二季中,莉拉与尼诺产生爱情之地,依然是伊斯基亚岛。在第四季中,莱侬与尼诺同居的富人海滨住所,面向一整片海域,那里依然是那不勒斯湾。
莱侬在伊斯基亚岛
那不勒斯湾,是两位女主年幼时想要逃离老城区去往的自由之地,也是改变她们命运的爱情与纠葛的切实开端。
令人值得玩味的是,此处正是希腊神话中的塞壬遗体漂往之处。
根据古希腊神话关于妖女塞壬的众多版本之一记载,三大塞壬中的Parthenope,因引诱尤利西斯失败,投海自尽。她的遗体漂到了那不勒斯湾,当地人将其奉为神灵,并在此处建立了古代城市Parthenope,即今日的那不勒斯的最早城址。
至此,地理与神话的交织,赋予那不勒斯史诗气韵。同时,也意味着,这座城市的神话雏形是塞壬Parthenope的欲望和死亡。神话的渊源——女性、美丽、诱惑、失败、悲剧等元素,暗示着剧集中莉拉的宿命。而塞壬本身的神话形象,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怪异女性”的文本原型:塞壬的欲望超越常规、嗓音优美也尖锐如刀刃、半女半兽的形象妖冶却令人忌惮。这无一不在颠覆父权所向往的那类女性形象——柔顺如发丝,慈爱如母亲。
意大利的塞壬喷泉雕塑
费兰特虽未在作品中有过相关的明示,但这也正是观众/读者理解一部作品应具备的主观能动性,也是埃柯“模式读者”理论所揭示的“回应呼唤结构”,在文本与接收者之间构成。这意味着,虽然创作者不会在作品中明示她所要表达的一切细节,但这些细节实际上一直安静低调地存在于文本中,创作者预设了拥有同样文化储备的接收者来依靠自身的理解、甚至是直觉本能来补全这份空白,达成共鸣。将自身的理解力化为一只手,探入幽深的故事河流,触摸河床上神秘的细腻沙粒。
在理解了那不勒斯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之后,我们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在中国改编中,被选中的地域(即备案中的“中国江南小镇”是否可以像那不勒斯一样,凭借其地理位置、与本土神话的深度挂钩,与女主们的命运达成共振?
如果说城市神话向度,是河床,那么主人公生活在其中的那不勒斯,则是河流本身。人们坠入其中,漂流、挣扎、呼吸,与之交融、随之移动、又被其打击。这是一场复杂关系的多重展现——游泳者与凶险多变的河流之间的关系。
而这也是《我的天才女友》着重凸的现实主义面向——城市的现实意义。
城市的现实意义
粘稠的老城区向度
原著故事从二战后20世纪50年代娓娓道来,每个人物的生命都在时间长河中化作一条线,这条线因时间而优雅悲伤。我们在其间辨认着人物的变化:从年轻到衰老,从意气风发到落魄不堪、从不可一世到悲惨死去、从自我怀疑到有所成就。变化是一个个微小的点,在钟表西西弗斯般的循环往复中,不断生成,排列拥挤在一起,推搡着人物们走向各自的结局。
而这条命运之线之所以能以如此细密的笔法被勾勒出来,其原因在于老城区的“粘稠性”。这种粘稠令每一个人都成为“无法被遗失的个体”:
他们离不开这里,即使离开了,也总会回来。
老城区的年轻人们
如果我们将这种粘稠予以梳理,将之明晰化,那便是:南意城市那不勒斯甩不掉的结构性顽疾——宗族法理、熟人社会、女性作为家族荣誉的存在、黑手党克莫拉对城市毛细血管式的控制。
宗族法理,是老城区最为显著的特征:在每个家庭中,父亲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母亲则担任着辅助作用,这在莱侬和莉拉的原生家庭中有着清晰的呈现。
而在城区中的各个家庭之间,又有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弱边界关系。
宗族法理、父权秩序分明的家庭
(莉拉一家)
在这种紧密连结的社区中,却缺乏公共意识——这也是诸如街区黑老大堂·阿奇勒、或作为克莫拉黑手党派系的索拉拉家族去填补的空缺:他们凭借自身的地位和能量,以诸如放高利贷、暴力催债等方式来控制街区;同时,勾结地方权贵、地方政府,则成为他们各自维系自身地位的重要环节。堂·阿奇勒的死亡,可被视作索拉拉家族与之争夺街区控制权的竞争后果,也是后者崛起的关键起点。同样,索拉拉家族的覆灭,极有可能源于克莫拉平行派系的内部清洗与竞争。
从掌握堂·阿奇勒所有放贷对象,到贩卖海洛因,我们能看到城区居民对索拉拉家族的病态依赖:在莉拉和斯特凡诺的婚礼上,嘉宾们都向该家族借钱制作新衣服;安东尼奥依靠成为他们的打手度日,莱侬的两个弟弟依靠为其贩毒挣钱,而莉拉的哥哥却因为吸毒失去生命。老城区,在索拉拉家族的掌控、毒害和养活下,陷入半法治半暴力的畸形机制之中。正如乌洛波罗斯——那条吞噬自己身体的蛇一样,令存活和死亡并存,同时掠夺和供血、破坏与更新,在居民的仰赖和痛恨中不断张大蛇口,循环自身。
索拉拉家族代替的,正是地方政府对城区的支配管理职能,而他们之所以能够获得这项权力,则、来自于两者之间的互利互惠关系——前者凭借对城区每个家庭的控制,能够很便利地操纵选票,为地方政府维持其权力地位。这都在画外音或台词的只言片语中有过明示。
当涉及到莱侬和莉拉的个体命运时,索拉拉之流在女性地位和家庭荣誉观念方面的深重影响和压制也并非没有显现其力量:米凯莱将吉耀拉视作廉价物件,马尔切洛对莱侬的妹妹的女德要求,在这些细节背后,显现这样一种链条式逻辑:这些传统老旧的家庭观念,是一种非常便利高效的统治手段,黑手党要控制每一个家庭,而在家庭内部,丈夫则要管理好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这也解释了黑手党为何如此坚守父权制——自身利益驱使。
在即将开拍的国产版本中,不知是否能够将人物生活其间、堪称与之血肉相连的社会现实做到同样的精雕细琢呢?这种残酷的灰度,是人物们建立自我的材料,是他们自我投射的镜子,是孕育莉拉和莱侬灵魂的土壤,肥沃又臭气熏天。在尘土、苍蝇、粗口、暴力的泛滥中,伫立着的自我。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灰度,是所有社会都拥有的,而揭示这个动作却并非必然。
提起灰度,我们会想到真实。是贾樟柯电影中的掷地有声,是娄烨电影中的诗意提炼,是帕索里尼经典影像中对贫穷、底层刻画的固有诗学。这意味着一种对景观化的驳斥,一个戳穿的动作,在《我的天才女友》中,密集简陋封闭压抑的老城区景观,在上空飞舞的肮脏尘土,是这种反景观化的基本设置。
娄烨《苏州河》
在国产剧中,此类设置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漫长的季节》,中国城市化叙事中固有的“卫生执着”的反面。
当我们谈及现实的灰度——那些并不黑白分明却难以摆脱的物质,它们试图渗入人物的体内,与其固有的人性融为一体。因此,要谈如何改编剧集,我们还要谈论个体内部的灰度,那些生而为人无可回避的部分——性别、性爱、嫉妒、友谊。
性别的构建与性
表演性与双面性
性别成为这份现实中的粗糙纹理,像河流在分支中被肢解、隔离。巴特勒曾提出过一个与福柯相近的性别构建理论:她认为性别具有表演性,性别作为先行概念和一种命名,需要人自身的行动去填充这种限定力量。
在剧集中,所有的母亲和一众年轻女性,都在与男性的关系中将自己关入既定狭隘的“女性”概念中。她们首先看到的是夫妻关系内部的规则、肤浅且真假难辨的情欲本身。她们自身的顺从和情感洪流,成为囚禁她们的牢狱之一。她们一个个近视,只能看到近距离的东西,无法退后一步,审视更为宏观的现状所拥有的骇人结构。
而莉拉,一直在厌恶这种身份的限定。
这种厌恶体现在她少不更事时对月经的排斥(那意味着性、怀孕的能力等),再到她对男人们的选择。让我们回望她的处境:她对马尔切洛追求的厌恶,首先来自他身份之低劣——黑手党,他的财富之污浊——沾着血,他对女性的轻佻态度——骚扰引诱艾达,他的残暴——挥动带着尖的铁棍。
莉拉没有站在性别的维度上去看待马尔切洛,而是站在结构的角度上,一眼看到了自身的险境。她拒绝以旁人惯有的惰性思维去看待这一切——将自己仅视作一个被追求的女人,一个可以被电视收买的女人。
莉拉与她厌恶却无法摆脱的男人们
莉拉对斯特凡诺的选择,首要考虑的是对他人品、财富、社区影响力的反复考量——这实际上是在丈量他能够抗衡索拉拉家族的可能性。虽说她的这种寄予厚望,因斯特凡诺作为商人的狡猾、因权力和资本苟合的必然而落空,但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即使看穿一切,莉拉也必须走入婚姻
莉拉和尼诺的爱情,依然是以逃离自身险境为首要考量因素:逃离可怕的婚姻、索拉拉的利用、老城区。在这些种种不断重复的模式里,当然也有着一定的情感诱惑,但关键的是,情感从来都不是唯一因素,甚至不是首要因素。
对莉拉来说,首要因素,是她从小就看透了的权力结构、运转模式中,试图通过和别人的联盟,拯救自己的陷落,以及改变城区。她通过电脑公司为居民提供岗位,揭发毒品交易,与索拉拉势力抗衡。讽刺的是,在城区父权的蛮横中,只有挑选某些男人,这种自我拯救才有希望;每个女人不是在无意识中陷落而不自知,就是仅能自救。
莉拉对尼诺的“感情”和价值利用,演绎难度非常大
至于莱侬,她不是那么黑白分明,她在近视与远视之间横跳,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有着强大的书写能力。她认可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份,和其间好的坏的成分;她在混沌中,却从未停止过思考;她可以将对尼诺的愚蠢爱情描写成对知识的无尽好奇,也能将对自我存在的思考转换成对莉拉的爱。如果说莉拉在痛苦中快速奔跑、躲避、创造,而莱侬则是在徘徊中缓慢前行——再细碎的脚步都在她的内心、笔尖下激起或激昂或柔缓的回响。
不那么“黑白分明”的莱侬,很容易在当下中国网络环境中
成为受攻击的对象
当我们聊起对性别的认知,以及这种认知的正反两面时;我们还要提起原作和剧集中重点描画的性爱元素。
莉拉和性的关系是多层次的:一方面,莉拉痛恨性,因为性于她而言,是一种创伤体验,是一种被撕裂的经历,由此导致了尼诺口中的那句“她在性方面很糟糕”。这或许来自于斯特凡诺新婚之夜的强奸;也或许更来自于莉拉自身尖锐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与社会文化在性中所注入的、由男性所主导的约定俗成必定产生冲突。
莉拉和性之间的关系,正如她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带给她伤害,又被她所挑衅。
莱侬徜徉在性中,从安东尼奥到彼得罗,再到尼诺。对她来说,表面上看,性爱大多时候是温润的、友好的,又有种务实的功能性,使她成为制度内部的攀爬者、阶级跃升者——和彼得罗的婚姻;以及制度的叛逃者——和尼诺的婚外情;深层次看,尼诺父亲的侵入,不仅意味着莱侬性自主的产生,也意味着某种隐秘的压制、创伤由此生根。
“性”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有重要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B站的HBO剧集删减版失去了原本的力度
在第四季季末时,莉拉的月经又得到了重点描述,这次,不是作为性爱的隐喻,而是对女人身体存在的强调——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一样,值得被尊重、正视。正如埃莱娜在《碎片》所引述的诗句:“在我的月经中,有一种深黑色的力量”,来自诗人阿玛利亚·罗塞里。
综上,在莉拉和莱侬的身上,性有多面性,但始终无法遮掩其反叛、自主、创伤的核心悖论。这种性的多面性会在中国大陆版剧集中如何被呈现?呈现到什么程度和密度?想必是所有人都好奇的。
至于尼诺,这种性的反叛在他的身上,当然不会有创伤的可能,但演化为一种贪婪。尼诺很早就在知识层面显现出一种不太健康的嫉妒心。
嫉妒——人类自我意识过剩产生的副产品、渣滓,本身并不有害,只有应对它的方式才能被判定为无害或有害。
嫉妒与友谊
面对嫉妒,尼诺对应的方式是碾压对方,让这种嫉妒消失,他对莱侬和莉拉的友情、对莱侬写作能力、对莉拉强韧心力和跳脱性别的视角,皆充满了嫉妒。这种嫉妒心还延伸至他的性爱中,他和保姆的那场互动,为他的风流定了性:这是他善嫉的并发症,是滞留在他人格中的大量羸弱、自恋、贪婪、没有温度的冷漠所引发的后果。他那无脸男式的饕餮、裹挟,呈现出对他人和制度的双重态度:利用和蔑视。他和父权制男人们殊途同归,以性消费女人,供养自我ego,正如他的父亲一样。
尼诺的魅力与卑鄙,要如何把握分寸?
这是中国版男演员的大难题
在《我的天才女友》中,所有暗地里的嫉妒,都在莱侬和莉拉成长的路途中分崩离析,当她们再次聚焦自身时,不再充满怀疑、不再感到自身希冀的爱的缺失,嫉妒就像烧尽的灰一样,被风吹走了。无论是嫉妒情绪,还是看似相悖的性体验,其实并未疏离莱侬和莉拉,反而将她们连接。
在莉拉的新婚之夜,莱侬拉着安东尼奥温存,她将此视为不能落后于莉拉的主动出击;正如当莉拉得知莱侬即将在高中学希腊语,便率先自学希腊语。性和知识,两个女生围绕着它们打转、竞争、陪伴。同时,她们编织着牢不可破的爱的缎带——这条缎带曾在希腊神话中,将美神与爱神紧紧绑在一起,令他们不曾失散。
在两人的关系中,创作者提供了这样一个事实:虽有比较,莉拉和莱侬的关系主要是建立在爱上的,她们希望永远在一起,她们需要调整步调、你追我赶。创作者还力图表现另一个事实:两人之间充满竞争和爱的复杂关系,并不矛盾。正如在大海中迷失的两个个体,互为浮标,不断地追赶、靠近、甚至盗取,以确立自我。掌握了这两点,才能在这部漫长的个人成长史中,了解两人看似矛盾反复难以捉摸的内心,甚至是那人性中难以抹除的嫉妒。
无论是通过莱侬大量内心独白将“嫉妒”剖析、梳理、升华为其主体性所在的证据,还是对双女主之间爱的确立、抑或是对两人互相追随的笃定的体现,《我的天才女友》都全面且成功地塑造了一份复杂真实的友谊关系。
这份友谊的成功塑造,还离不开对其不同命运走向的详实铺垫,这具体体现在两人对语言的使用上:
当索拉拉兄弟开着小汽车尾随莱侬和莉拉时。莱侬用标准的意大利语予以拒绝,这彰显着她的自我认同向外部、未来更高阶级的投射,她要离开、俯瞰老城区;而莉拉则运用凶狠的方言和刀子逼退了对方,她永远要与这份泥泞打交道,身处其中,在对老城区根植式身份的忠诚之中,以庶民的身份,去对抗。
人对归属感的确立、对命运的直觉式预言,都借语言的选择来表达。而“干净标准”的意大利语和“粗野尖刻”的那不勒斯方言,则映射着泾渭分明的阶级划分,和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或违背。
关于性的绵密刻画、关于性别构建的诚实呈现、关于友谊的多层次极富深度的塑造、关于方言的巧妙使用和语言的阶级性,都是剧集成功的关键因素。
关于国内版本的改编,我们可以预设这样几个问题:
性别的“表演性”是否能做到如实的体现?
性爱的分量能呈现多少?
友谊是否能既避开刻板的“雌竞”又绕开单纯的“女孩互助”?
是否能着重体现方言和普通话所蕴含的阶级支配和暗自定价?
方言又是否能够以一种莉拉式凶狠的反抗样貌出现,又是否能够隐现其攻击力之下的压抑痛苦,而非类似《繁花》中的沪语形象——闪着金钱光彩的意气风发?
语言的阶级性是经济水平的产物,知识亦然。这一点在中国一样成立。
不过,国内改编本剧的最大难点,还在于知识分子和社会现实的关系。不巧的是,后者恰是原作重点描述的一个维度。
有机知识分子
除却远离社会的传统知识分子彼得罗,尼诺和弗朗科都可被归为“有机知识分子”(来自葛兰西的“organic interllectual”)。后者参与意识形态相关实践,拥有自己的阶级归属,并依靠自身的文化资本跃升为所属阶级的发声者、推动者。
当然,尼诺和弗朗科在这条现实的道路上,互为一个“x”图式:前者将制度游戏玩弄于股掌之间,从草根爬至精英阶层,将文化资本转化为政治资本,成为社会党国会议员,居住在罗马,在中央行驶职权;后者则身体力行,从精英阶层早早融入草根,但在革命缺乏详实支撑的脆弱之下,成为炮灰,走向毁灭。
不幸的弗朗科,难逃毁灭的命运
尼诺不该单一地被视作情感上的“渣男”。一方面,他是全剧最能体现复杂人性的角色之一——理想主义但异常贪婪,聪慧却冷漠,这块上好的材料,因价值观的缺失而被浪费,有脑无心;另一方面,他的一路扶摇直上撑起了整个剧集草蛇灰线式的“骨架”——涉及届时意大利南部的文化、政治、宗教,这在和两位女主的情感纠葛之中不断隐现。红色旅、新法西斯主义、热秋运动、1968、女性解放运动、劳资冲突等——
如果费兰特没有书写这些组成意大利时代背景的重要事件,如果剧集没有保留这些时空构造,那么人物们就无法鲜活起来,其情感将无所倚靠,其行动将无的放矢,其命运将毫无依傍,文本的逻辑也无法建立。在宏观历史脉络和微观日常细节之间的平衡,正是原著和剧集无法撇弃的创作手法。
原作在叙述逻辑上还存有巧妙的留白,例如,索拉拉家族和地方政府长期勾结,作为国会议员的尼诺当然不会和索拉拉家族有直接的亲近和交流,而很明显尼诺是染指钱权交易的。
至此,作品如此勾画,正是暗示索拉拉家族在更大视野之下的定位:黑手党网络中一个小小的平行派系而已,依循着传统的暴力资本路径敛财;而在索拉拉的恐怖之外,遍布着更为繁多、有力、隐蔽、难以攻克的腐败势力,如德古拉的影子,随意触达城市、国家的每一寸土地。
这种恐怖的阴影,令莉拉感受到“界限消失”
无论是原著还是HBO剧集,都深入体现了意大利知识分子的真实境遇,而他们的存在,正是教育与现实的交叉点所在。
因此,这种看似悲观的书写也再次回落到教育本身上——在教育制度内摄取知识,本身也紧紧依存于早已设定好的社会阶层、制度所蕴含的暴力之中。再和父权制度一起,达成了本作最大的悲剧:
对女性智慧的浪费。
而这种对知识神话幻灭的暗示,在中国乃至东亚教育神话叙事依存的当下,想必有着水土不服的一面。
城市本身的神话(在地文化)、社会学维度,性别的构建,性元素的分量,知识分子与社会现实的互动,对教育系统内部知识的解构,构成了捕捉原作精髓不可或缺的入口。
要在这么多方面至少做到及格,才能避免改编的单一、人物的悬浮、对世界浮光掠影式的描画和情感的虚假高涨。
接下来就要看中国版《天才女友》能做到多少了。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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