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转载自“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一、书的产生及其内涵
古籍的成书方式,如以后人视角归纳,无外乎著、述、编、译四类。著,亦称“作”“造”“著作”,相当于原创性工作。清儒焦循说:“人未知而己先知,人未觉而己先觉,因以所先知先觉者教人,俾人皆知之觉之,而天下之知觉自我始,是为作。”(《雕菰集》卷七《述难二》)述,《说文解字》释为“循也”,即遵循前人所创,故孔子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焦循给予“述”的定义是:“已有知之觉之者,自我而损益之。或其义久而不明,有明之者,用以教人,而作者之义复明,是之谓述。” (《雕菰集》卷七《述难二》)古典文献中大量的传、注、疏、解作品,都采用“述”的形式。编,包括抄撮、汇纂、辑录等形式,是依据已有文献,编辑组合成新的作品,以便保存使用。古典目录中,《楚辞》《文选》《玉台新咏》《乐府诗集》等总集类作品,《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永乐大典》《古今图书集成》等类书类作品,《儒学警悟》《汉魏丛书》《四库全书》等丛书类作品,都属于“编”的范畴。译,是指跨语种翻译作品,历代的佛典翻译,汉文与西夏文、女真文、满文等文种的互译,明清时期的西文翻译等等,都属此类。
但是,具体到早期典籍的成书问题,其性质则不可做如此简单划分,而必须深入探究传世古籍的成书过程。“书”字本义当为书写、记录,故《说文》作“书,箸(著)也。从聿者声”;进而指代文字、字形,以及文书档案和现代意义的典籍。许慎《说文解字·叙》曰:“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古典文献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作为典籍的书,它与指代书写文字和文书档案者有所不同,即不是官方办事的记录,而主要是私人著述;内容多与政务、商务之类“俗事”无关,而以源出诗书礼乐的人文学术为主,并涉及天文历算和医卜农桑等实用技术 。但是,在战国以前简帛文献尚未被发现,对早期文书档案面貌和内涵还所知不多的情况下,目前仍无法对早期典籍的成书过程进行清晰的勾勒。根据世界古老文明发展的普遍规律,文字用于记录语言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文字发明到典籍形成之间,需要经历较长的文字材料积累环节。在初始阶段,言传身教、口述记诵还是文化传承的主要形式,逐步过渡到用文字记言记事的阶段,而最先留下的文字记录,往往都与宗教仪式、政治活动内容相关。甲骨刻辞作为占卜记录,铜器铭文作为表功颁奖的记录,都属于文书档案性质。但是文字较多的卜辞、铭文,其用语、结构则已趋稳定,粗具单篇文献的样式,甚至可视作典籍单元的雏形。
根据传世文献的记述,《诗》《书》《易》《春秋》等早期典籍,其原始文本即是取资文书档案类素材,经过选编、改写而成。故清人章学诚曰:“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相传《诗》即为孔子所选编 。《汉书·艺文志》云:“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柯马丁(Martin Kern)推测《诗》并非独立撰写的文本,而是取自一个公共诗库的素材(shared poetic repertoire)。《尚书》则无论文体形式还是训诰内容,都带有明显的文书档案痕迹。《汉书·艺文志》有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又云:“《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易》是占卜材料的汇编。《汉书·艺文志》云上古伏羲氏画八卦,周文王重六爻,作经上、下篇,孔子又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形成传世本面貌。《春秋》的成书,《史记》云是孔子依据鲁国史记编次而成;“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十二诸侯年表》)。此外,《史记》还记载孔子订礼、正乐,虽然“《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但是“《书》传、《礼》记自孔氏”。
《史记》《汉志》把早期典籍的成书归美于孔子,恐怕与儒家地位的尊崇、今古文之争的学术背景相关,并无多少实据,故后世学者于此聚讼不已,其中如《诗》“四始”说、《书》百篇序、《春秋》经传关系等,都成为难断的学术公案。在文献不足征信的情况下,纠缠于成书细节问题,实际不可能有定论。如果把早期典籍的成书置于春秋战国学术下移的时代背景之下,反而有助于达致某些学术共识。
殷商西周时代,巫史掌管文化教育,只有贵族及其子弟才有接受教育的权利。教育的内容,局限在礼制、法度、宗教神学的范围之内,政教不分。因此,学为王官之学。“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礼记·王制》)。学习的目的则具有鲜明的政治实践功能,故孔子谓“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诵《诗》三百,不足以一献”(《礼记·礼器》)。各类文化知识也属贵族专有,王室设立各种世袭的官职,以保藏文献资料,传授文化知识。“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权力旁落,公室衰败,国学及乡学难以为继,“学在王官”的局面被打破。许多原先依靠“父子相传,以持王公”(《荀子•荣辱》)取得食禄的士阶层的人不得不流落民间。而随着士人的出走,原先深藏于王宫秘室的图书典籍也散落民间,学术下移成为大势所趋。此所谓“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士人散落民间,凭借掌握的六艺知识,或聚徒讲学、著述立说,或作为举行典礼时的赞礼者。春秋战国时期,私学的规模已经相当可观。“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汉书·儒林传序》)。“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淮南子·泰族训》)。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孟子·滕文公下》)。田骈在齐,“訾(资)养千钟,徒百人”(《战国策·齐策》)。《汉志》谓诸子出于王官,“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说蠭出并作”。聚徒讲学成为时尚,各家立派建说,相互驳难,终致百家争鸣之势。孔子作为私学兴教的典范人物,利用自己接触官藏文献的便利,编选文书档案类材料,辅助传道授业,当在情理之中。我们无妨即把孔子视作典籍成书时代的代表,但要意识到在其身后有为数众多的佚名编者,而此类典籍呈现的传世面貌更是历经增益改造的结果。
文书档案是早期典籍重要的源头,而传道授业者又借助这些文献,辅以故老相传的历史故事,发挥自己的思想学说。余嘉锡《古书通例》云:“周、秦诸子,皆有以自名其学,而思以其道易天下,故无不窥世主之好恶,度时君之所能行以为之说,其达而在上,则其条教书疏,即其所著书。其穷而在下,则与其门弟子相与讲求之,或著之简策,或传之口耳,从游者受而记焉。《庄子·天下》篇之论宋钘、尹文曰:‘上说下教,强聒而不舍也。’夫上说者,论政之语也,其体为书疏之类。下教者,论学之语也,其体为论说之类。凡古人自著之文,不外此二者。其他纪载言行,解说义理者,则后学之所附益也。”(《明体例第二》)最初的传播形式,讲者当是口述为主,但听者或笔录以备忘。《论语·卫灵公》“子张书诸绅”,即属此意。弟子的记录,有别于文书档案,亦成为早期典籍重要的资料来源。其后门下弟子或据各自记录,以类相从,纂辑问答之书。《论语》成书当即此例,故《学而》邢昺疏曰:“其篇中所载,各记旧闻,意及则言,不为义例,亦或以类相从。”因此,传世早期典籍有些文本可能是原始记录,有些则明显是源于故老传闻改编的故事,还有些可能出于后人的追述、发挥,甚至是拟作。传世典籍在形式上历经改变,具有更大独立性和超越性,但也还遗留着文书档案、口述记事的影子。
二、早期典籍的流传样式
在书籍定型化的时代,每本书的著述形式、文本结构,以及书名、著者等基本要素,都有清晰的呈现。但是早期典籍从产生到流传,往往受到物质载体、取材来源、流传方式的制约,呈现出结构散乱、体例不整、异本繁众的无序状态。我们今天看到的早期典籍面貌,多是经过汉人整齐改编的结果,书名和著者亦多为后人所定。余嘉锡《古书通例》分析传世文献结构形态,总结出“古书不题撰人”“古书不皆手著”“古书单篇别行”“古书多无大题”“古书多造作故事”“秦汉诸子即后世之文集”等义例。这些结论大多已成为学界共识,并为其后陆续出土的简帛文献所证实。
早期典籍,因为载体形制所限,加之文字材料难得,通常是以篇章单行,甚至只是摘抄,少有连篇长论者。故《史记·管晏列传》列举“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老庄申韩列传》记秦王读韩非《孤愤》《五蠹》之书,都是直言篇名。既然单篇别行,分合便无严格结构约束,可以抄纂数篇集为一种,也可同篇编入不同书籍;可以合编,也可以析出,而且合编与单行者可以并行不悖。清人全祖望云:“古人著书,原多以一二篇单行。《尚书》或只用《禹贡》《洪范》,《仪礼》或只用《丧服》,《大戴礼》或只用《夏时》。即《礼记》之四十九篇,或以《曲礼》,或以《檀弓》,或以《乐记》,固未尝不以专本也。”(《鲒埼亭集》卷四一《答朱宪斋辨西河毛诗大学证文书》) 因此,早期典籍往往篇题即是书题,且题名带有随意性,多取篇首二字命名。王国维云“《诗》《书》及周、秦诸子,大抵以二字名篇,此古代书名之通例”,并举字书《苍颉》《爰历》《博学》《凡将》《急就》以为佐证(《观堂集林》卷五《史籀篇疏证序》)。即便作者自撰篇章,亦非预先命题,而是文成之后,撮取篇中旨意,标为题目,或是后人所题。
早期典籍除六艺经典外,合编者亦多无总题,而以种类名、氏名及篇数、字数称之。如《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云“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著书二篇”;韩非“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直至西汉时人,著书仍多云若干篇若干言,不及总题。《汉书·董仲舒传》:“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 董仲舒世传《春秋繁露》,当是后人汇集加以总题。故余嘉锡云“古之诸子,即后世之文集”,“既是因事为文,则其书不作于一时,其先后亦都无次第。随时所作,即以行世。论政之文,则藏之于故府;论学之文,则为学者所传录。迨及暮年或其身后,乃聚而编次之。其编次也,或出于手定,或出于门弟子及其子孙,甚或迟至数十百年,乃由后人收拾丛残为之定著”(《古书通例》卷三)。
先秦著书强调“意”胜于“言”,“言”胜于“笔”,并无“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念,故早期典籍多不题撰人。《诗》《书》《春秋》《国语》《战国策》之类,本属丛编性质,编者之名不彰,自在情理之中。早期诸子之书题名缺略,撰人亦多不明,则往往是因文本来源不一、成书过程复杂所致。诸子之学以家法相尚,父子相传,师徒相授,故某氏之学,其书即名某子之书。家法不明者,则多假托先贤问对形式,久而无能名家,传者自然失其姓名。称为某子之书者,亦不一定出于亲著,或为弟子书于竹帛,或由后学编次成书。其间从思想酝酿,到口授笔录,到整齐章句,到分篇定名,到结集成书,需要经历较长的时间。而且在学派内部的传习过程中,又经众人之手,因所闻所录各异,加之整理的方式不同,容易形成各种传本,有时还会附益笔记、注释、学案、传状之类个人心得和参考资料。因此,最后编成之书,何为师传,何为弟子附益、后学补充,势必难以厘清,只有笼统视作某派学术之丛编。
战国时期,撰述之风渐盛。起初或以抄撮、附会经典为主。如“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进而多有独立撰述,如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大抵皆寓言(《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今传《庄子》,内篇诸篇名寓含旨意,有别于取篇首字题名之惯例,论者以为当是作者自名。而区分内、外篇之意,前人颇有聚讼,或以为内容区别,或以为体例各异,或以为编次前后,或以为手著与依托,不一而足。但是无论自题篇名,还是区分内、外篇,都预示着独立撰述的兴起。至于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不举单篇之名,或即以独立之书行世。此后,“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韩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著书显然不为教学,直可视作著述专门家。
不过,即便是相对独立的撰述,最后成书仍多后人编定。如《韩非子》“存韩”篇为韩非使秦时所上书,篇末却附有李斯的驳议,当为后人编书而备其遭遇始末,以置于首篇(今《初见秦》第一,据《战国策·秦策》乃张仪之说)。《公孙龙子》“迹府第一”开篇即曰:“公孙龙,六国时辩士也。疾名实之散乱,因资材之所长,为守白之论,假物取譬,以守白辩,谓白马为非马也……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接下则叙述公孙龙与孔穿会于赵国平原君处,相互辩难之语。此显然非公孙龙自叙,也是后人成书而置为篇首纲领。
如果按照独立著作标准,合乎预先布局谋篇、文本结构清晰、书名撰者齐备诸项要求,则当以《吕氏春秋》为创始,《淮南鸿烈》《太史公书》奠基其后。“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吕不韦列传》亦云:“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西汉则有淮南王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其书以《要略》篇收尾,为全书之总括,称书名为《鸿烈》,后刘向校书定名为《淮南》。司马迁子承父志,效法孔子修《春秋》,而成《太史公书》一百三十篇,分作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其尾篇《太史公自序》总括全书,兼述己志,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且声称“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独立著述之意,已是彰明较著。
汉魏之时,诸子余风犹存,故士人尚有承继学派、著书立说之志。如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王符《潜夫论》、王充《论衡》、仲长统《昌言》等,似均可以诸子视之。《文心雕龙·诸子》篇:“陆贾《典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咸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其间以文名显者,如扬雄之辈,亦鄙薄章句记诵,以文词为雕虫小技,亟亟于著述一家之言。扬雄甚至以孔子自期,其《太玄》《法言》即仿照《周易》《论语》而作。直至东晋葛洪,虽平生著述宏富,仍不以为自得,念念于立一家之言。《抱朴子》自叙云“洪年二十余,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念精治五经,著一部子书,令后世知其为文儒而已”。实际汉魏以降,经术独尊,诸子之学因不立博士,无弟子门徒可传,日渐式微。《汉书·儒林传》:“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惟六艺经传得立博士,士人遂纷入利禄之途,先秦诸子之书尚无专门传授,时人著述更可想而知。故刘歆评价扬雄《太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缻也。”(《汉书·扬雄传》)余嘉锡认为,自扬雄开始,著述、文章分裂为二。王充《论衡·书解篇》有云:“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二儒在世,未知何者为优。或曰: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义理广博,无不实见。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为博士,门徒聚众,招会千里,身虽死亡,学传于后。文儒为华淫之说,于世无补,故无常官;弟子门徒不见一人,身死之后,莫有绍传。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因此,后世经传注疏独盛,而独立著作衰微,文章结集则走入沉思翰藻之别途。
总而言之,早期典籍从记言到自作,从单篇到丛编,从散乱到有序,最后达到独立完整之著述,经历了一个渐进的过程。在形式变迁的背后,还藴含着知识渊源的追溯和师法、家法的传承等深层次问题,关系到学术史的脉络展开,实有深入探究之必要。
三、汉代古籍的编次校定
春秋战国时期号称中国的轴心时代,不惟古典思想造端于此,而且承载历史记事、先哲思考的典籍也在此期间积聚,并略具雏形。不过,典籍样式虽然经历以孔子为代表的文书档案类文献编选,各学派以口述记录为核心的语类文献结集,直至产生独立撰述,但是总体而言,仍处于编次无序、异本繁众的状态。其间,又经过秦焚书的破坏,图籍散乱更甚。因此,流传至今的早期典籍,多有赖汉人的校订、编次、定名,方臻于完成,故刘向、刘歆父子居功至伟。
秦统一之后,基于专制集权需要和家天下万世永传的妄念,采纳倡导绝对君权的法家学说,作为“别黑白而定一尊”的武器。但是许多儒生、博士,基于维护其学统的需要,每以古学非议时政,“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法家出身的客卿李斯,认为儒生、博士散布的这些言论有害于国家的统一,造成上下离心离德,建议“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史记•秦始皇本纪》)。李斯的建议迎合了秦始皇独断专行的性格,故被准许。“焚书”之举,造成早期典籍的极大破坏。《史记·太史公自序》有云:“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六国表》亦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官方收藏如此,民间私藏遭兵燹,残缺佚脱,亦可想而知。故汉人荀悦云:“秦之灭学也,书藏于屋壁,义绝于朝野。逮至汉兴,收摭散滞,固已无全学矣。” (《申鉴•时事》)
汉朝建立之后,隐身山林的士人又纷纷出来,从事复兴学术文化的事业。他们自秦灰中捡拾残简断篇,搜集民间私藏幸免的百家残著,凭记忆口述古代典籍,授徒讲学。《汉书·儒林传》曰:“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其余典籍流传当亦如此。政府方面,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正式废除秦朝的“挟书令”,“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汉武帝时又“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汉书•艺文志》)。但是焚烬之后,文献残缺,口述则异说纷呈。《隋书·经籍志》云:秦政焚《诗》《书》、坑儒士,“学者逃难,窜伏山林,或失本经,口以传说”;“惠帝除挟书之律,儒者始以其业行于民间。犹以去圣既远,经籍散逸,简札错乱,传说纰缪,遂使《书》分为二,《诗》分为三,《论语》有齐、鲁之殊,《春秋》有数家之传。其余互有蹖驳,不可胜言。” 汉高祖时,张良、韩信即已序次兵法。西汉成帝时,鉴于典籍散亡佚脱的文献实际,派遣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令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术数,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成为继孔子之后,早期典籍整理编次的又一里程碑。
刘向等人校书,以文字内容校订为基础,以编次定本为目的。应劭《风俗通义》云:“刘向《别录》:雠校,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冤家相对为雠。”其校雠对象是以中古文校今文,以不同传本互校,最后缮写成为定本。如《汉志》之《尚书》小序曰:“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者数十。”
编次定本是刘向校书的目的,也是传世文本的来源所在。其定本成书方式,依照余嘉锡《古书通例》归纳,约略可分作经书、诸子二途:经书如《易》十二篇、《诗》三百五篇、《春秋》十二篇之类,皆先秦已经编定,刘向只以中古文与今文相校,订其文字脱误而已;但是若遇篇数多寡不同,则传本并存,不删除复重。如《汉志》云:“《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孔安国……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刘向以中古文校今文欧阳、大小夏侯三家,但将今古文各家并著于录。再如《论语》并录“古论”二十一篇(注云:出孔子壁中,有两《子张》),“齐论”二十二篇,“鲁论”二十篇。齐、鲁虽同为今文,但“齐论”多《问王》《知道》两篇,两本亦不做合并。诸子传记多单篇别行,分合无定,异本纷呈,故皆以各本相校,删除重复,著为定本。如刘向《晏子书录》曰:“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章,中外皆有以相定。”余嘉锡概括刘向编定诸子之书的原则云:“刘向校书,合中外之本,辨其某家之学出于某子,某篇之简应入某书,遂删除重复,别行编次,定著为若干篇。盖因其学以类其书,因其书以传其人,犹之后人为先贤编所著书大全集之类耳。”然而具体到各书编次方式,实际又有所区别。如《管子》《孙子》之类,只是定其篇第,《晏子》则并改其章次,亦有如《战国策》《楚辞》者,合并同类之书数种,离合其篇章,编定为一书。《战国策书录》曰:“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莒,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复重,得三十三篇……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可见编次《战国策》之来源文献,原本体例不同,书名有别,应属散乱的语类篇章,并非一人一时之书。其原始文献形态,据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春秋事语》《战国纵横家书》(均整理者定名)可略见一斑。此前学者,如罗根泽、金德建,提出《战国策》作者为汉初蒯通、武帝时主父偃之说,实际未细究刘向《书录》之意,亦因不及见马王堆汉墓帛书。
《汉志》云:“刘向校书,每一书已,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意谓每编定一书,即排列篇目,并概括其文献来源、内容宗旨、作者背景,撰作书录,然后上奏。刘向所撰书录汇为《别录》,原书已佚,今残存八篇,大致可见其面貌。刘向之后,刘歆子承父业,继续领校中秘之书,并部次群书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冠以概述性质的辑略,总为《七略》。《七略》原书虽佚,但其基本内容已为《汉志》所采录。因此,早期典籍得以著录传布,有赖刘向、刘歆父子整理编次之功。不过,今传早期典籍多有与《史记》所言篇数相合,而与《汉志》著录不同者,如《孟子》《孙子》《新语》即是。此或仍是民间传本之旧,而非刘向校定之新本。因为西汉中秘所藏,外人难以观览传抄,王莽之乱又并从焚烬,未得广泛传布也在情理之内。
我们今天尚能见到的早期典籍,虽然不见得都传自中秘之书,但大致都经过汉人的口传记录、编订整理,方成为定本。如今题汉伏胜撰《尚书大传》,而据《玉海》卷三十七引《中兴书目》:案郑康成序云,“盖自伏生也。伏生为秦博士,至孝文时,年且百岁。张生、欧阳生从其学而授之,音声犹有讹误,先后犹有差舛,重以篆隶之殊,不能无失。生终后,数子各论所闻,以己意弥缝其阙,别作《章句》;又特撰大义,因经属指,名之曰《传》。刘向校书得而上之,凡四十一篇”。可见此书虽传自伏生,但并非记录其口说,而是张生、欧阳生杂以己意,书成于众手。刘向始校理为四十一篇,郑玄又诠次作八十三篇。《隋志》则云:“伏生作《尚书传》四十一篇,以授同郡张生,张生授千乘欧阳生。”《经典释文·叙录》亦云:“《尚书大传》三卷,伏生作。”因此,后人皆题作“汉伏胜撰”。《四库全书总目》即据郑玄之序云:“此《传》乃张生、欧阳生所述,特源出于胜,非胜自撰。” 实际汉前古书成书大致如此,不独《尚书大传》为然。
四、古籍的结集、抄撰与编纂
关于古籍结构的历史演变,李零曾经做过形象的比喻,“战国秦汉的古书好像气体,种类和篇卷构成同后世差距很大;隋唐古书好像液体,虽然还不太稳定,但种类和构成渐趋统一;宋以后的古书则是固体,一切定型,变化多属誊写或翻刻之误”。其实,古籍结构演变总体而言始终是处在动态的过程,固定只是针对个体而言。在纸张广泛用于书写和雕版印刷流行的背景下,古籍结构演变主要是内容的重组与再构,包括有总集、别集、抄撰、类书、丛书等书籍样式。
根据前文所述,今传先秦诸子之书,实际已粗具后世文集性质,但是因内容驳杂,体例不一,作者难辨,视作学派文献汇编或更为恰当。《汉志》“诗赋略”既有屈原、贾谊、扬雄等各家之赋,又有《淮南王群臣赋》《客主赋》《淮南歌诗》等合集,实际已涵盖总集、别集类型作品。四部分类确立之后,集部内容除诗文评类具有原创和独立性之外,总集、别集都具有汇编结集性质。总集是指多位作家诗文词曲作品的汇集,总集的编纂方式,既可以笼而统之,又可以依据文体、时代、地域、流派、类别进行汇编,编辑方法则有全集与选集之分。《诗经》《楚辞》《昭明文选》《玉台新咏》都是早期总集的典范之作。别集是指个人作品的结集。汉魏六朝时期,别集渐盛,见于《隋书·经籍志》者就有八百余部。《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小序总结说:“集始于东汉,荀况诸集,后人追题也。其自制名者,则始张融《玉海集》。其区分部帙,则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诗赋集,有文集,有别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谢朓有集,有逸集。与王筠之一官一集,沈约之正集百卷,又别选集略三十卷者,其体例均始于齐梁,盖集之盛自是始也。”“集”的出现改变了简帛时代书籍以单篇流行的形式,而这与纸张作为书写材料的广泛采用,在时间上是吻合的。唐宋之后,总集、别集成为古籍编纂的重要形式,成书数量巨大。如白居易《白氏集后记》有云:“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延至清人,别集可考者多达三万余家,文人学者几乎人人有集。时至今日,编纂总集、别集仍是古籍整理的重要内容,《全宋诗》《全宋文》《全元文》都是新整理的典型总集作品。
抄撰是指采用已有文献,按照一定编纂目的进行的节抄、集抄类古籍整理工作。其中既有对于原书的节录,亦有抄撰者的汇编加工,可谓编、撰合一。据其性质而论,孔子时代利用旧典编选“书”“诗”,即可视为抄撰。《汉志》“诸子略”著录《儒家言》十八篇、《道家言》二篇、《杂阴阳》三十八篇、《法家言》二篇、《杂家言》一篇、《百家》百三十九篇,“兵书略”著录《杂家兵法》五十七篇,均注不知作者,义例亦无可考,如循名察实,当即诸子类之杂抄。但是早期典籍中此类文献,或源于档案文书,或源于口传记录,与真正意义的抄撰之书还不可等同。抄撰性质书籍的出现应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有文本稳定的成书,二是纸张广泛用于书写,给予书籍抄写、流通以便利。抄撰出来的新书,书名多附带“钞(抄)”字,或另赋新名。汉代书籍流通不广,抄写又不便利,故《汉志》明确著录为抄撰性质的书籍尚不多见。唯刘向利用中秘藏书的便利,编有《列女传》《新序》《说苑》诸书,性质与抄撰差似,但所采文献并非文本稳定的成书,亦可归入诸子之书、成一家之言者。魏晋以降,抄撰性质的书籍渐次增加,故《隋志》颇多著录,如经部著录范宁《礼杂问》十卷,另著录《礼杂问答》八卷、六卷本,还著录有何佟之《礼杂问答钞》一卷,或都是源于《礼杂问》十卷本;再如著录何承天《礼论》三百卷之后,又录庾蔚之《礼论钞》二十卷、王俭《礼论要钞》十卷、贺瑒《礼论要钞》一百卷、《礼论钞》六十九卷、《礼论要钞》十卷,文献当属同源,只是节抄者各取所需,以致成书面貌各异。集抄类书籍,多具有专题文献汇编性质,有些可能是编者为著述进行的文献准备,如《隋志》卷三三录有任昉《地理书抄》九卷,陆澄《地理书抄》二十卷,而他们又分别著有《地记》二百五十二卷,《地理书》一百四十九卷。魏晋南北朝时期,王公贵族有聚书风气,往往雇人佣书,除录写原书副本之外,亦不乏节抄、集抄以为己著者。官方甚至有设“抄撰学士”专职于此者 。《金楼子·著书》罗列梁元帝萧绎著述677卷,当属学士抄撰而成。此类抄撰风气,在佛典纂集方面亦颇为盛行。如《略成实论记》记载南齐竟陵王萧子良集结名僧五百余人,抄比《成实论》,略为九卷,写百部以流传天下。章学诚《校雠通例》于抄撰之编盛行不以为然,斥之为后世学术苟简反映,谓宜另立书抄一类,附于诸史抄之后。其实,抄撰之书的涌现是写本时代文献传播样态的映照,符合难以接触官方典藏的读书人的现实需要,具有传播保存文献的意义。
类书,古代也称类事之书,是指抄撮古籍中的史料典故、名物制度、诗赋文章、俪词骈语,分门别类或按韵部排纂,以供检索的书籍形式。因为涉及内容广泛,在古典目录学中,往往难以归类,故《四库全书总目》“类书类”小序云:“类事之书,兼收四部,而非经、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内,乃无类可归。”类书的出现,也是纸张用作书写材料,书籍轻便易得背景下的产物。三国魏文帝曹丕命儒臣编辑的《皇览》,是学界公认最早的一部类书。宋王应麟即云:“类事之书始于《皇览》”(《玉海》卷五十四),《四库全书总目》也说:“考割裂古书,分隶门目者,始魏缪袭、王象之《皇览》”(卷一百二十三《古今说海》条)。魏晋南北朝时期,适应文学创作上讲究用事与辞藻的风尚,抄撮典故、辞藻的类书屡有造作,但多已亡佚,只是在敦煌遗书和海外写本中保存有部分残帙。现存类书,最为著名的是唐代编辑的《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宋代编辑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玉海》诸书;明代永乐年间编辑的《永乐大典》(22877卷),清初编辑的《古今图书集成》(10000卷),则可谓是类书中的集大成之作。其中,《永乐大典》因其丰富的内容和曲折的存藏经历,吸引了众多研究者的注意。
类书的主要功能原本只是便于检索典故、词句,然而流传至今日的类书,却在文本辑佚、校勘和反映知识分类方面体现出重要的文献学价值。类书都是大量抄录古籍,许多古籍的原本因为天灾人祸而亡佚或残缺,类书就成了辑录佚书佚文的渊薮,如《太平御览》引书凡1689种,十之七八均已不传;《太平广记》引录古小说约五百种,原书已有大半失传,原书尚存者也可从中辑出不少佚文。《永乐大典》采用按韵部排纂的形式,韵部之下往往完整抄录古籍,保存了若干佚书的原貌。清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馆臣自《永乐大典》中辑出了四百余部佚书。现在《永乐大典》全书虽已不传,但在佚存的近千卷中,仍时有新的佚文发现。即便类书所录有传本的古籍,因为原本辗转抄刻,错讹在所难免,类书的文本正可作为校勘的参照。号称当时最善之本的《四库全书》本《水经注》,即是清儒戴震据《永乐大典》抄本校订而成。传世本《魏书》的《礼志》《刑法志》有脱文,学人习而不察,清儒卢文弨和近人陈垣、唐长孺依据《通典》《册府元龟》引录文本校勘,方补足了脱文。今人陈尚君撰《旧五代史新辑会证》,主要依据《册府元龟》资料复原《旧五代史》的面貌,堪称利用类书辑佚校勘的重要成果。
类书可以分为综合性类书和专科性类书,因为博采群书,内容丰富,故有古代百科全书之称。当然,类书与现代意义的百科全书,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有根本的不同。但是,类书分门别类的形式,承继了中国古老的分类思想,体现出不同时期知识分类观念和知识结构的变化,对于学术史、文化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如近古时期大量的通俗类书,就是研究社会文化史的宝贵文献资料。
丛书,是指把多部不同的书汇编到一起,冠以总名。类书与丛书均根据已有古籍编纂而成,但类书是割散原书,重新分类编纂,而丛书则是保持原书的完整性,一般都是整部收入。“丛书”之名最早见于唐人陆龟蒙的《笠泽丛书》,但该书性质是文集而不是丛书。后人多将成书于南宋嘉泰二年(1202)的俞鼎孙、俞经编《儒学警悟》作为丛书之源,这部丛书收入了六部宋人著作。其次是南宋左圭的《百川学海》,收录唐宋人著作100种179卷。丛书根据性质可以分为专科类丛书和综合类丛书,所谓丛书起源只是就综合类丛书而言。实际专科类丛书可能起源更古,如先秦即有的“六经”之说,三国时所称的“三史”(《史记》《汉书》《东观汉记》),完全可以视作丛书之名。明清时期,丛书成为编纂刊刻古籍的重要形式,先秦至宋元的古籍文献,大多都被收入丛书。20世纪50年代,上海图书馆根据国内41家图书馆收藏编纂的《中国丛书综录》,收录丛书2797种,子目书名七万余条(去除重复,共得38891条)。阳海清编《中国丛书广录》,又收录丛书3279种,子目汰去重出,亦有四万余条。两书合计子目,当在五万种左右。这个数字显然还不是完全的统计,释藏和新学类丛书都不包括在内。因此,丛书是我们今天利用古籍文献的重要来源。现存古籍的版本也以丛书本居多,大量古籍特别是篇幅较小者,都赖丛书得以流传至今,否则早已失传。
丛书的采录标准和排列次序因编纂宗旨而异,大多只是粗分门类,随编随刻,不似类书有严谨的结构体系,也没有严格的次序。但是,《四库全书》《大藏经》《道藏》等丛书,因其体大思精而成为古籍编纂的典范之作,影响巨大。其中,《四库全书》以国家之力,广集传世古籍,选择善本,按照严格的目录体系分类编次誊录,并撰写提要考辨内容与形式,成为体现古典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诸学成就的集大成之作。如今,已有学者将《四库全书》相关研究命名为“四库学”,成为古典文献学研究的重要领域。《大藏经》《道藏》都具有自己独特的编纂体例,前者以经、律、论分部,后者以三洞六辅分类,网罗了大部分的佛道文献,使其免于散佚。清代周永年撰有《儒藏说》,提出仿效佛、道藏的体例,纂集儒家经籍为《儒藏》,《四库全书》的编纂即受其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