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闹海》带动2025年春节档刷新历史记录，也让不法分子瞄准商机，各类盗摄电影随之在网络中流传。近期，浙江东阳市公安局破获一起非法传播盗录“春节档”院线电影案，查获非法影视网站130余个，侵权影视作品20余万部，涉案金额达2500余万。
与大众想象中不同，这些影视侵权案并非团伙作案，没有明确的组织架构和分工合作。在一个成熟的黑灰产业链中，当盗摄影片上传至网络的那一刻起，产业链的各方人员闻风而动，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网络中悄然完成了犯罪。
某家影院监控记录下盗摄现场：最后排两名观众持手机盗摄影片。
影院出现盗摄者，警方3天锁定嫌疑人
大年初六，当警方抓获盗版网站的幕后任某，他尚在等待今日的网站收入到账。3天前，一家资金流入和点击量均显异常的影视网站进入东阳警方的视野，在这家盗版影视网站上，《哪吒之魔童闹海》《唐探1900》《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等春节档热门电影尽数囊括。
经警方巡线追踪，在国家版权部门的支持下，这些盗版影片的来源很快查清，线索指向华南和华东某两家影院。其中一家影院的监控清晰记录下影片泄露的过程，两名年轻的观众步入影院在最后一排坐定，掏出手机录下正在大荧幕上放映的《哪吒之魔童闹海》。手机发出的亮光在监控中极为显眼，但在黑暗的影院中前排的观众浑然不觉。
随后，影片被上传至二手平台售卖。据东阳市公安局食药环知大队大队长申屠剑介绍，盗摄者均为初次作案，动机原本只是为了赚回电影票钱，但当影片传至网络中那一刻开始，事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黑灰色产业链盯上了这些盗摄资源，经技术爬取、下载，层层转手直至开源被放在盗版网站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网络世界中达成了共谋。
“盗版网站存在的时间越久，看的人越多，对版权方和电影行业造成的损失就越大。我们要尽快破案。”东阳市公安局民警吕康和同事们开展侦查，仅仅3天，就找到了盗版网站的实际经营者任某。大年初五，3名民警跨越300公里，次日在任某家中现场查获手机、服务器等电子设备，另有30余个盗版影视网站、APP。
在该案收网行动中，包括任某在内，东阳市警方共抓获7名违法犯罪嫌疑人，其中任某、邱某泽等盗版网站的经营者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3名盗录者因不构成刑事犯罪，被当地予以行政处罚，一并查获的还有100余个非法影视网站，20万余部侵权影视作品，总计涉案金额达2500余万。
民警工作现场。
盗版网站域名服务器均可购买，“资源站”成孵化源头
盗版影片层出不穷，用东阳市公安局食药环知大队民警吕康的话说，是因为这个市场上从不缺少盗版资源的提供者。
网络的匿名性、技术的便捷性和可及性让犯罪成本变得极低，丁锋锦是金华市公安局环食药侦支队大队长，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他告诉南都记者，盗版电影已经形成成熟的运作产业链：影片盗摄资源上网，被技术人员传至资源站开源，开放给所有盗版网站，“最终目的是为网络赌博、诈骗网站引流”。
据介绍，引流一般有两种模式，一种由技术人员为这些盗版资源打上黄赌网站的水印广告，观看时就能实现广告效应；一种则将盗版资源作为“诱饵”，由幕后金主直接在盗版影视网站上投流，或者以跳转黄赌页面、下载网络插件的方式为黄赌网站引流。
“很多盗版网站的经营者，只要拥有一个手机、一台电脑，就能架设起一个盗版网站。”丁锋锦介绍，在市场上，搭建一个网站只需要几百元，“等盗版网站搭建好，经营者再找到资源站，就能大批量直接获取盗版影视资源”。
丁锋锦所说的“资源站”，正是盗版网站的孵化源头，幕后有着资金雄厚的金主，有专业的技术团队为其源源不断的爬取、盗窃、解析盗版影视资源。一些资源站，甚至放上搭建盗版影视网站的教程指南，引导犯罪。
盗版影视网站的盈利也与资源站背后的金主紧密相关。丁锋锦说，早期这些网站并不挣钱，直到流量变多，金主就会来投放广告，“有些网站还能根据点击量挣钱，一万点击量能入账数百到上千元不等”。
这样的方式挣钱极快，被称为躺在家中来钱，东阳市公安局多位民警对一位盗版网站经营者印象深刻，“抓获他时，家中的现金就有124万元”。
网络中盗版网站泛滥。
电影盗版主要为盗摄资源，业内呼吁加强影院管理
从现实层面而言，部分观众对盗版的态度模棱两可，而影视行业的从业者却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被侵权企业之一——光线传媒有关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透露，当前电影盗版来源的主要途径为影院盗摄资源。
据光线方面统计，自2025年1月29日《哪吒2》上映以来，截至4月17日，已发现261716条影视盗版链接，其中40%为全片侵权资源，其余为盗录片段，“电影一旦被盗录非法传播，严重影响票房收益，盗录作品画质模糊，音质较差，影响观影体验进而影响电影口碑，挫伤创作者的创作热情。”上述负责人说。
东阳市公安局食药环知大队大队长申屠剑认为，盗版侵权最终损害的是整个行业利益和社会公共利益。“都去看盗版，电影院线就会倒闭，制作方没有收入，影响产出，最终破坏的是整个行业生态。”
随着手机高清摄像越来越清晰，拍摄设备也越来越便携，盗摄变得更难遏制。此前，盗摄是否违法的话题曾在网络中激起讨论，显现出公众对该议题认识不足，也反映出社会各界对当前法律规制尚未达成共识。
东阳市司法局副局长、横店影视文化法学研究中心首席法律咨询专家吴江峰认为，许多盗摄者并不清楚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而在当前法律框架内，盗摄违法判定的标准往往设定为以是否盈利为目的，“盗摄传播获利几十元、几百元，实际造成行业的损失可能上亿元，但最终在惩处时仍采取的是实际获益标准。”吴江峰说。
惩处力度不足，违法犯罪低成本，与之相对的是受害者维权难。上述光线相关负责人说，由于互联网传播速度极快，即使委托专业机构24小时不间断投诉，相关平台处理侵权也需要时间，周期长，审核慢，盗版资源很难快速下架。即便后续采取刑事、行政、民事维权途径，还要面临较高的维权成本，最终维权效果和收益远不足以覆盖盗摄造成的损失。
光线传媒相关负责人建议，防止影院盗摄，需线下影院加强规范管理，要求观影人遵守观影秩序，“否则很难在源头上遏制电影盗版资源。”
南都记者注意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产业促进法》第三十一条明确规定，未经权利人许可，任何人不得对正在放映的电影进行录音录像。电影院工作人员有权予以制止，并要求删除相关内容；如果拒不听从，有权要求其离场。
对于全环节打击电影盗版，更多人的观点是从中间环节下手，严打产业链。金华市公安局环食药侦支队支队长陈哲安认为，这些盗版网站之所以能生存下去，黑灰产业链是关键，“比如上下游的违法广告投放，违法网站的运营、技术支持，要对此予以严厉打击。”
探索影视版权刑事保护，凝聚合力保护知识产权
东阳在此次影视侵权保护行动中受到媒体关注，源于其在影视行业特殊的位置。东阳横店影视城是目前全球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全国每年七成的古装剧由此诞生。横店作为东阳下辖乡镇，集聚2000多家影视企业，十四万多横漂演员，与影视行业蓬勃发展相对应的是影视侵权案件不断。
申屠剑告诉南都记者，很多影视从业者反映，希望加大力度保护影视版权，尤其加强刑事手段介入。在这一呼声下，2021年12月，东阳市公安局成立影视业犯罪侦查中心。2023年，上级部门金华市公安局抽调15名业务骨干组建“剑影”战队，专门分析研判线索，组织全市的影视版权刑事案件侦查。
东阳市公安局成立了影视业犯罪侦查中心。
这样的机制，在全国都是独一份。丁锋锦记得，2021年，最开始接触盗版影视侵权，就是打击电影《你好李焕英》的盗版影片，“一开始什么都不懂，一个案子靠摸索，跑了8省12个地市才结案。”这几年案子办得多了，经验丰富，技术手段也变得更成熟，今年春节期间，包括任某案在内，金华市公安局组织全市破获非法传播盗录院线电影刑事案件10起，最初的线索均由“剑影”战队研判获取。
金华市公安局党委委员、副局长王浦虹介绍，在侦破案件之外，金华市公安近年将影视产业相关企业列入重点保护名录，配备知识产权警务联络官，定期联系走访、开展普法宣传和线索排摸。同时与各大网络视频平台、影视制作公司建立常态化沟通联系制度。为了凝聚治理合力，2021年，金华市公安局会同金华市委宣传部，推动市委、市政府出台《影视著作权保护工作机制》；2024年，会同法院、检察院发布《金华市影视著作权司法保护工作备忘录》，联合多部门形成信息互通、联动执法的共治格局。
聚集多方力量治理影视侵权，这是金华当地的共识。也是在这一理念的引导下，吴江峰作为东阳市政协委员，2022年提出提案，支持横店建立横店影视业法治中心，如今这一法治中心已经落成，市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司法局、人社局、法学会等单位入驻合作办公，在全国亦是首创。法治中心联席例会每月召开一次，每个季度有一次专门研讨，一些最前沿的知识产权议题在会上拿出来讨论。
吴江峰最近棘手的事，是接到了一家知名企业关于剧本侵权的投诉，就像横店此前不断遇到新的影视侵权难题一样，这又是一个新挑战，当问及怎么办？他笑了笑，“努力解决中。”
采写：南都记者蒋小天 发自浙江东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