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滚烫、妥帖、“落胃”,我发现适合喝白粥的时刻越来越多。
不知吃什么时,爱喝白粥。那种稀薄的、清汤寡水的粥——也许都谈不上粥,更接近于米汤。少量的肥白的米粒膨开了,在碗中浓雾般的绵稠里沉浮着,如一场仙山幻梦。
暮春时节,气温陡升,从杭州到台州出差,当天来回。回程时,落了小雨,到家没什么胃口,站在厨房里踟蹰半天,从玻璃罐里舀出半杯米,用锅简单淘洗,留大半锅水,等一锅颗粒可数的稀粥熟烂。
熬粥的间隙,可以慢吞吞做许多事。
将书桌上翻了一半的书合上,收齐到一边。一本沈从文的《边城》,一本弗洛姆的《爱的艺术》。两本经典好书,翻了又翻。
想起汪曾祺老先生有一幅水墨荷花,上头题字:“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午,煮面条,等水开作此。”没有水磨功夫,便去阳台上浇花,开了个把月的瑞香、抽出红芽的清香木、开到荼靡的橘色月季。一盆三角梅,几乎被猫“吃完了”。一盆书桌上的兰花,被猫“吃了一半”,且还在吃。任它吃。这样煮粥的间隙,看什么都温柔可亲。
《秉烛夜游图》南宋马麟
也看窗外的晚花——暮色低垂里,垂丝海棠谢了大半。出差前一日的夜晚,恰巧翻到南宋画家马麟的《秉烛夜游图》,画名取自苏东坡《海棠》里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画中的暮色沉沉,近景海棠却因烛光和月色近于梦幻朦胧……
想得远了。看吧,煮粥有许多好处,时间一大把,全然属于自己,自己在自己的时间里飘得老远。但由于极度自由,常常不知吃什么好。在家时,母亲总在问,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天早上吃什么。问得多了,做母亲的总不记得“自己”,排了一辈子他人的菜单。轮到我做“自己的母亲”,却在自由里全然失去了依凭。
母亲是早睡一族,这样的春夜,她一定早早睡下了。鼾声大震。第二日一早,不过五六点,她定早早起来了,生火、烧灶,淘米、煮粥。山中煮粥是为了煮饭。将煮得半生不熟的米饭捞起,预备用作午饭和晚饭。这半生不熟的饭,便被称为“生饭”。捞出“生饭”,锅里余下的部分才是早晨的粥,有人喜欢薄粥,稀疏的。有人喜欢厚粥,浓稠的。有时候,我们习惯于往里头丢切成段的年糕、切成块的红薯、整个儿的清明粿……
母亲爱喝薄粥。她似乎把粥当水喝。她说,鹅一样。我不懂这个比喻,鹅浮于水,却不爱饮水吗?但总之,母亲那么爱喝粥,她将早晨未喝完的粥留下来,午餐拌饭,晚餐拌饭。一到夏日,母亲更是依靠粥来对付一日三餐。
粥好像是母亲难得的小小的自己。
在春夜里沉默地想着母亲。白粥散出白色的香气。一个人的粥,只小小一锅底。奶白水汽在厨房里袅娜升腾,将春日的夜晚沾惹得湿润了些。
拿过窗台上那只放了个把月的滚圆的土豆削了皮,切成圆片,又切成薄丝。又拿三只杭椒洗了剁碎。学母亲的样子,开大火、倒油、热锅,下土豆丝翻炒,看它的质地慢慢变得油润绵密,半熟了加鲜椒碎,炒得透透的,起锅,用一只青花缠枝白瓷斗笠深盘。
白粥总要配些什么。母亲的腌菜,腌萝卜条、腌辣椒,青椒梅干菜炒小鱼干、炒青笋丁、炒鸡蛋,还有炒土豆丝。南方地里自家种的土豆,个头不大,口感绵韧,通常用新鲜藿香叶炒,炒熟了,可以下三碗粥。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爱上白粥。那种滚烫、妥帖、“落胃”,我发现适合喝白粥的时刻越来越多,不知吃什么时,春寒料峭时,秋季萧瑟时,还有六神无主时,怅然若失时……两三碗白粥下肚,似乎什么都好了。
遗憾的是很难见到新鲜藿香。
粥熬透了,用同款青花缠枝的白瓷碗盛一大碗。浓稠的白。是哪个作家形容的,一个人,温柔得像粥一样。又想起,母亲也很爱海棠,去年送给母亲的那株木瓜海棠,应当在院子里开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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