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蔚青学者说,作者:蔚青学者,原文标题:《我,30岁,农村博士,不想背负“全家希望”的枷锁了》
寒门博士,常常是“励志故事”的代名词,读了博,尤其是成为全家族乃至全村第一个博士生,在大多农村家庭,是光耀门楣、足以让父母骄傲一辈子的事。
因为,在家乡亲友眼里,这份高学历光环,不仅意味着能够告别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还意味着未来飞黄腾达、成了鼓励更多人走出山村小镇的希望。过去几十年,高等教育从精英化到大众化阶段,的确有不少寒门学子,通过高学历而获得了体面的工作在城市扎根,实现了所谓的“向上流动”“阶层跨越”,改变了命运。
然而,随着高等教育到了普及化阶段,博士扩招且学制延长(3年制变4年制,且“延毕”成为常态),粥少僧多,高校普遍“非升即走”,来到更大的赛场,寒门博士们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不同于传统路径的“挑战”:不仅要独自扛起学术与职业发展的重担,还要在羽翼未丰时作为“最有出息”的孩子应对风险,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挑起全家“救生艇”的担子,父母疾病、弟妹求学、家族面子工程……每个草根出身的博士生,都有“申公豹式”的奋斗路。
蔚青学者独家对话了多位青年学者,在城乡文明、代际期待与个体价值的剧烈“撕扯”中,出身寒门的博士们求学难度如何?面临哪些拧巴挣扎的时刻?又用什么样的心态做出了选择?
理想光环vs现实重力
“读博,对有的家庭背景好的人来说只是镀个学历,即便毕不了业,也有很多选择。而对我们很多农村博士而言,读博就是‘背水一战’,没有退路。背负的是全家的希望,背后是父母热切的期盼,兄弟姐妹的部分资源‘牺牲’,还有全家在农村闲言碎语里的名声。”
一位来自农村家庭的社科专业大学老师回忆,Ta在读博期间每月2000多元的补助恨不得掰成几瓣花,除了解决自己的温饱,还要赡养患病的父母,再出点别的事就“囊中羞涩”了,只能靠代课、写稿甚至送外卖维持,然而,这意味着读博要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不敢延期,延期后啥也没了。寝室的灯光永远在凌晨2、3点熄灭,但每月余额总在‘告急’”。
更不要提恋爱结婚,“在婚育之年,家庭可能没有坚实的物质支持,只能自己努力苦撑,苦撑着毕业,苦撑着挣外快,苦撑着不敢乱花一分钱,都说读博是一个人煎熬的心路历程,对农村走出来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除了时间和钱这些硬性条件,“捉襟见肘”的,还有谈吐、见识与社交等在学术道路跋涉中“隐形而不可或缺”的软性能力条件。寒门博士,往往没有这些隐形条件的助力,只能更多依靠导师和师门前辈的帮助,相应地,也要在这些人际关系的维护上做出更多付出,实验室杂活可以多揽一些,课题组琐事可以多分担一些,原本想独立完成的论文也可以多合作……而这些“多倍”的辛苦,会成为在跟家里联系时“报喜不报忧”模式下被隐去的部分。
多位“村里第一代博士”的故事里,都出现了“小镇做题家”的方法论,在读博后的学术路上难以复用的困惑。一位曾是“全镇第一名”的博士生坦言:“我能在高考中击败城市同学来到985高校,却在发论文、申基金、出门开会时连‘人脉’的门都摸不到。博士越读到后面,发现越来越难,也接受了自己资质平平的现实,就是个将将毕业的水平,况且能顺利毕业已经很牛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又骄傲,又自卑,也无奈。当在国际期刊发表论文时,老家屋檐下的大门正在风吹日晒后露出锈迹;当终于戴上流苏晃动的博士帽,手机屏幕里另一端父母眼角的皱纹比10年前更显沟壑纵横。求学路上,他们扮演的角色也可被叫做“双肩挑”,一边是“学术民工”,另一边是“家族顶梁柱”。“有时候你都搞不清这两个身份,哪边是理想,哪边是现实”。
最“怕”的事
顺利毕业,是大多博士生最大的愿望。而寒门博士在此基础上,要多许愿一层:读博期间,父母千万不要生病。
在博士求职越来越“卷”的环境下,一次家庭变故的冲击,足以让一个寒门博士原本“知识改变命运”的成长路径,在一夜之间演变为关于生存的“极限挑战”。
当30岁的学术黄金期撞上农村父母60岁的疾病多发期。来自普通家庭的博士们,最怕读博时父母生病住院。尽管如今有“新农合”等保障,大大降低了经济方面的压力,但父母一旦住院治疗,几乎寸步离不开“城里唯一的依靠”——儿子或女儿的陪护。
据一位来自社科专业的青年大学老师讲述,读书时期因帮助同学,曾接触过多个“读博中后期遇农村父母重病”的博士生家庭,其中因陪护生病父母而中断、延毕甚至放弃学业的博士生不在少数。父母因为“不检查就不会有病”“怕花钱”等原因常年不体检,导致未及时发现病情或是小病拖成大病,等到“万不得已要进大医院”的时候才告诉在大城市读书的孩子。
然而,这样的变故,常常让这些尚未毕业或刚毕业、“抗风险能力较弱”的年轻博士措手不及。
博主“五校老博士”根据对周围多个鲜活例子的真实观察,发文感叹“农村家庭无法托举一个博士生”,引发近千条留言讨论
“除了钱,还有时间,分身乏术,父母只能靠你陪,实验、论文进度和毕业ddl也不会等你,又不可能在病房里边陪父母边做科研,况且也根本没心思写论文了。最后只能休学或退学,被迫读不下去。”
没有什么退路,也没有多少容错空间,这是大多出身寒门的博士生要面对的现实。
随着父母和自己年龄的增长,除了健康,围绕着大龄博士的另一个话题就是“婚恋”。
年后,在父母一次次挽留声中以工作为由早早返城,换了好几个不同的交通工具回到逼仄的出租公寓里。基金本子还没写完,一连好多天啃文献到夜里,当在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点时,一阵电话响起,是熟悉的催婚电话,“眼看着30出头了,跟我差不多大的早就抱孙子了,知道你读书读得久,稍微晚点我跟你爸也理解。但你看一年年的,我俩年纪也上来了,等你有小孩了我们还能不能帮你带啊?我们急得睡不着,人家都说咱家闺女读书读傻了,到现在也找不下个对象……”
这通电话瞬间会将一位奔赴理想之途的博士后拉回现实生活的夹缝中。
历经成倍的付出,从激烈的竞争中突围成功,不少寒门博士的职业发展之路也因家庭的“零支持”与“高依赖”变得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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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非升即走,什么预聘制,家里人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能理解了。找工作的时候,确实就是只能靠自己,再有就是导师、师兄师姐的帮助。”
“我是我们整个大家庭里第一个读直博的,当时根本也不知道读博是什么概念,现在反正去哪里都不稳定,我还没对象,也不考虑其他的了,就想快点赚几年钱攒下,哪里待遇高我就去哪里。”
“父母没有退休金,成家立业又是最需要钱的几年,选择进高校的话,高校什么层次、多大压力、后续的前途发展,这些统统都先靠边。头等事就是急需安家费这一大笔钱,就想赶紧把这个博士学历‘变现’。”
当一名手握不错成果的农村博士面临求职选择:211高校的“3+3”考核,岗位年薪30万,但需承担二线城市房贷;普通二本,相对较低的考核,年薪20万+,安家费30万,基本告别“主流”科研。TA再三衡量下选择后者,“但还是得好好研究下安家费能到手多少”。
出身寒门,读了博,怕延毕、怕父母生病,怕来不及回报,怕“到了年龄却一事无成”。最怕的是当初的选择连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早早工作会好一些?”“是不是我焦虑真的因为‘还不够努力’”……
普通人的“神话”
“我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才将这份博士毕业论文送到你的面前。”中科院博士黄国平的论文致谢曾让无数人动容。
寒门博士的故事脚本仿佛要么就是“逆天改命”,要么就是“向现实妥协”,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更想写出属于自己的新脚本,用拼尽全力的“韧劲儿”重构起多个属于普通人的神话:真正的反叛始于对主体性的重新占有。
“农村人成为大学老师,属于跨越阶级了吗?我觉得我们这种,拼尽全力读博,能留在大学教学已经是最大的往上走了。”
“我改变不了原本贫瘠的来处,但我可以选择去处,我已经努力拉高了自己的下限。”
在期刊上发表的一篇篇文章、在课题组工位上敲出的一行行代码、在讲台上流畅输出的一堂堂课,是每一个农村少年少女“不服命”的星火。不想去歌颂贫瘠的苦难,也不想自己的经历成为宏大的励志叙事,而是想成为认清生活真相依然“皮实”地努力的人,想要记录自己的每一步作为改写规则的“宣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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