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读书当然不仅在这一日,而是贯穿一生的漫长旅程。每个人的写作之路,或许都始于某个瞬间——可能是偶然翻开的一本书,某个句子或是故事,让你萌生了“我也想这样写”的冲动。那些最初打动你的文字,未必多么经典或宏大,但它们像一粒种子,不知不觉在心里扎了根。

这一次,我们邀请了13位作家、书评人,回溯那个“启蒙时刻”,聊一聊曾启蒙过他们的书与作家。

朱学东,自由写作者、书评人

与王小波说对他写作影响最深的王道乾先生翻译杜拉斯的《情人》、穆旦翻译普希金的《青铜骑士》这般高大上不同,启蒙我写作的,是那些带着泥土味的土气作品:中学时读到的乡邑前辈作家高晓声的作品、鲁迅的《社戏》,大学时代读到的刘绍棠关于运河人家的生活小说,以及后来汪曾祺关于苏北生活的小说,他们的作品都是我写作的启蒙者。

我个人真正走上写作,不,码字之路(论文以外的琐碎之作)其实很晚,年轻时是不敢奢望的。当我在写作各种论文之余,和朋友聊起故乡生活,聊及鲁迅笔下的偷蚕豆、高晓声的陈奂生、李顺大故事,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我很熟悉啊;这样平铺直叙地写,我也会啊。于是,也有了我如今超过百万字的江南旧闻。

直到今天,这些人关于乡土生活朴实无华的写作风格仍然影响着我。至于最初的启蒙,应该是中学时代读到的《陈奂生上城》和《社戏》吧。

《陈奂生上城》

高晓声 | 著

甘肃人民出版社

1981年

阿乙 作家

我的写作生涯迟迟没有开始,和那些大部头巨作——比如《红楼梦》《红与黑》——给我施压有关。直到某一天,我买到叶廷芳主编的《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集》。

他的文字和我们认为的文学产品不一样,没有经营和规划的东西,很多就写了几百字,有些根本就没有写完,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天真的气息。所谓天真,就是心里有什么想要表达,就表现为文字。我想他很少是为了出版、售卖而写作,我由此开始写作,做好了只有自己是读者的准备。后来我的运气就好得很。

《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

[奥] 卡夫卡 | 著

叶庭芳 等 |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年6月

另外我还想说加缪也解放了我。我在加缪的文章中看到数量大于质量这样的观念。我很振奋。一个人写作不是为了成功,而是尽量地写。

韩福东 文史作家、书评人

我常说,我在30岁以后三观崩塌、价值重建。而在起始阶段,影响我最大的两本书是理查德·道金斯的《盲眼钟表匠》与史蒂芬·平克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

《盲眼钟表匠》远不如道金斯另一本《自私的基因》知名,但它给我巨大的启发,从此进入以进化生物学视角看待人类社会发展的长程视角。它也让我从宗教的迷思中走出,有了新的思辨。

《盲眼钟表匠》

[英] 理查德·道金斯 | 著

王道还 |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6年10月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更具体地改变了我对传统和文明进程的理解。平克是一个更接近科学实证主义的心理学家。他的《白板》《心智探奇》等书也对我影响很大。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美]斯蒂芬·平克 | 著

安雯 |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7月

这之后,我对脑科学与认知神经科学产生了浓厚的阅读兴趣,这都可从道金斯与平克那里找到原初的启蒙萌芽。

刘军 社会文化学者

在“启蒙”日益沦为“反智”的当下,在饱读诗书的硕学鸿儒,与反智的民粹“流量寡头”合谋,联手以无知、偏见和谎言扰动世界、颠覆智识的时候,读书何为?

回溯个人阅读和写作的“启蒙时刻”,往往并非一书一人、一时一刻的“启蒙开智”,而是缘于漫长的成长与生活中,语言、文字、书籍、写作等偶然的邂逅和深厚的机缘。

我识字较早,没上小学,就连蒙带猜地读了薄薄的《雷锋日记》,厚厚的《欧阳海之歌》。一年级从小镇的新华书店买到《腊梅花》,那支小小的“腊梅花”运动队在严寒中坚持长跑训练的小故事,让我至今铭记。小学期间一直订购《科幻世界》《天文爱好者》,连同1980年代的经典《小灵通漫游未来》,铸就了一个孩童心目中的“科幻世界”。初中放学的路上,坐在书摊上如饥似渴地读完各种盗版武侠小册子,梁羽生、金庸们虚构的武侠世界,总是让一个青春期的少年热血沸腾,豪情冲天。

初中毕业的暑假,摆脱了中考压力,我开始抱着词典翻译《英文优秀短篇小说选》,写满了生词的书册上的乔伊斯、塞林格、海明威和奥康纳的英文小说——那时并不知道他们是多么重要的作家——使我开始接触另一种语言建构的生活世界。高中紧张而漫长的暑假里,从母亲任教的中学图书馆中读到《共产党宣言》和《西方哲学史》,开辟了高中生精神思维“升级迭代”的飞跃时期。进入大学,更不用说,开始进入博尔赫斯所谓的“天堂的模样就是图书馆”的“天堂期”……

简单地说,与文字、书籍的一次次相逢、邂逅,使我获得了日益扩展的认知能力和情感体验。

瑞典语音学教授米凯尔·洛尔的一项神经影像学研究表明,持续的阅读使阅读者的大脑被扩展、被“进化”——犹如今天的AI被持续训练、迅速迭代——为我们理解、认知更复杂的世界,为我们更逻辑、理智地写作,提供了坚实的神经生理基础。阅读不仅重塑了无数个体的大脑,更承载着人类文明的传承与发展。无数个体的每一次阅读——犹如无数芯片在协同、集成新的更强大的超级芯片——都是无数个体对人类认知与情感共鸣的新的铸造,新的贡献。

因此,读书何为?拿起书本,重温书页,不只是个人益智增慧、深情厚谊之道,更是如洛尔所说:坐在扶手椅上看书的舒适时刻,不仅仅是个人的事——它是对人类的一种服务。

吴晨 财经作家

2003年,许倬云先生出版了一本小书《从历史看组织》,在我看来是颇为受用的一本书,是跨界做学问的新范式。中国政治家向来喜欢从历史中寻求答案,但企业家如何学好历史,而且从中外历史中汲取经验教训,许先生的书很有启发。

《从历史看组织》

许倬云 |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年8月

90岁之后,许先生的两部新作更带有穿越中外与历史的大智慧。在《许倬云说美国》中,他从历史、社会和经济的三重视角去剖析美国的民主实践、民族融合与资本主义发展。

《许倬云说美国》

许倬云 | 著

上海三联书店

2020年7月

在《天下格局》里,他清晰地梳理了500年大变局中西方一神教所塑造的全球秩序,以及这种秩序背后的“布道”性质,并提出用中国古代“大同”——和而不同——的理想重塑被特朗普旋风冲击得支离破碎的全球化格局。

《天下格局》

许倬云 | 著

岳麓书社

2024年8月

只有拉长时间的尺度才能理解变化,只有跨越中外的格局才能走出当下的迷雾,这是许先生文字著述对我最大的启蒙,也是我一直努力的写作方向。

黄纪苏 剧作家

1980年代读过一本清中期的吴语小说《何典》,后来还买过不同的版本,其中一本流转到了单位图书馆。书中的那些人跟你我差不多,办的事也没啥新鲜的,但书真是奇书。它的奇,不在活鬼、雌鬼、饿煞鬼、形容鬼、六事鬼、大头鬼、鬼里鬼、活死人这些鬼头鬼脸的称呼,奇在鬼灵鬼怪的遣词造句,什么“手持一把班门弄斧就去了南山”,什么“老话头紥成新马桶”,什么“把条好汉跳起来就死了”。

《何典》

[清]张南庄 | 著

刘半农 | 校点

田青松 | 注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0年10月

这样的说话方式,特别像快递小哥的骑行方式,只要小哥方便或高兴,红灯也是绿灯,逆行就是顺行,机动车道、自行车道、便道的设置纯属多余,就差飞檐走壁了!看这样的书有种解放感,起码是语言上。难怪鲁迅、刘半农、吴稚晖都来围观点赞呢。

张向荣 文史作家、书评人

写不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办法,就是读几段喜爱的作者的书,追迹TA的语感和风格,慢慢就能沉入自己的状态了;但同时,又希望自己笔下的文字,能够远离TA,以免被灼伤、被吞噬。

我学生时代读张爱玲的作品就是如此。起初,是迅速沉溺于她的小说,语言的精准和情节的细腻,让彼时的自己不由自主去模仿;随着时间的推移,觉得她的散文更好,更高级。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她的小说,但有一本1990年代出版的《张爱玲散文全编》依然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身边有一个刻薄而有趣的邻居、同事、专栏作者、播客嘉宾……

《张爱玲散文全编》

张爱玲 |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1992年

与读张爱玲差不多同时——说起来是20多年前了,博客刚刚兴起,我追着读一位师姐的文章,从她在校园网站上的文集,到《经济观察报》上的文章,直到她著名的天涯博客“天子呼来不上床”。我那时不仅模仿,也不惧灼伤,我甚至能背诵她博客里的句子。她并没有留下一本书,但她用文字告诉我,什么样的情感是值得写下的,怎样的语言是好的。我仍然会觉得她始终就在我前面的不远处,明日如歌。

邓安庆 作家、书评人

王安忆对我的写作影响非常大。她认为小说有它的逻辑性,自成一体,来不得一个偶然性的巧合。这样写出来的小说是结结实实的,耐摔打。

她最爱提到一个词,“芯子”。在《长恨歌》中,她写王琦瑶的生活,找到她的性格逻辑,顺应时代的变动而走,然而生活的日常是最里层的,人在这个层面上是踏实地活着,所谓“螺蛳壳里做道场”。

《长恨歌》

王安忆 | 著

作家出版社

2000年11月

她每一次的作品都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水平。而每回看完她的新书后,我就忍不住要写一篇小说回敬过去,不是模仿,也不是跟随,而是被激励——有这么一位好作家在前面引导着、鼓舞着自己。

沈书枝 作家

我在乡下长大,从小身边可摸到的书数量少得可怜,高中学校图书馆不对学生开放,以防“看闲书”影响了学习。因此上大学后,才算是我在文学和阅读上的真正开端。教我们现代文学的老师兼富激情与经验,使我们对许多之前从未了解过的现代文学作家和作品产生了探索的兴趣。正是在老师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周作人,知道了他是鲁迅的弟弟以及他所达到的成就。

下课后我去图书馆找他的书,那是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周作人自编文集新出不久,这套书很漂亮,一排在书架上很显眼。当时学校除我以外没有人借,我便挑着喜欢的书名和封面,一本接一本慢慢读完了它们中的绝大多数。

《雨天的书》

周作人 | 著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年1月

正是在这阅读过程中,我看到周作人的创作中贯穿的对于妇女与儿童生活的关心,对于民俗与风物、自然科学的喜爱;在周作人的文章中,我第一次认识到它们的意义。就这样,从他写的书到他翻译的书、他喜爱的书,周作人连接起了我大学时代很大一部分阅读。几年后,当我开始散文写作,几乎理所当然地,我也把笔伸向了我所生长的乡村人情风物,尤其是与儿童有关的真实的生活,并渐由过去延展到现在的生活。这种影响到现在仍然浸润着我。

孙一圣 作家

我想推荐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过去很长时间,我都不喜欢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有点看不明白,这么简单和无聊的故事为什么能够如此经典。后来,当我写了很多小说,甚至把小说往复杂方面去写以后,当我重读《老人与海》,我突然明白写小说最难的不是要将小说写的多么复杂,最难的部分是如何将一个简单甚至无聊的故事写得激动人心。

《老人与海》

[美] 欧内斯特·海明威 | 著

吴劳 |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6月

比如写小说,当写不下去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写的时候,可以写各种冲突和意外事件来填充故事。然而,《老人与海》没这么做,海明威把一个简单明了的故事写得非常壮阔,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尽力去写好普通的日常的生活,才是考验一个作家的时候,这也是海明威教会我的。

湘人彭二 书评人

人到中年,我才开始真正地读《论语》,从头到晚地读,一字一句地读。我越来越意识到,不仅仅把它当文字读,还应该把它带到生活里去。只有这样,文字才能变成道理,变成生命。

美国作家乔治·斯坦纳的《语言与沉默》里,有段话是这样的:

“我们是大屠杀时代的产物。我们现在知道,一个人晚上可以读歌德和里尔克,可以弹巴赫和舒伯特,早上他会去奥斯维辛集中营上班。要说他读了这些书而不知其意,弹了这些曲而不通其音,这是矫饰之词。这些知识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文学和社会产生影响?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从柏拉图到阿诺德的时代几乎成为定理的希望——希望文化是一种人性化的力量,希望精神力量能够转化为行为力量——产生影响?”

读《论语》,我也遵循这样的方式:不是为了记住和背诵,而是把它化成生命的一部分,让它和我产生碰撞和共鸣。

而我也向往这样的写作:通过写作,我借此明白生命的意义;我也有惶恐,有迷途,在写作中,我一点点校正自己,让自己找到正确的方向,然后无怨无悔地走下去,写下去。

苏琦 资深媒体人、书评人

到现在也不太敢说自己是个写作者,因为量少也不精,但因为身处媒体,勉强算是“文字工作者”。当然当年之所以主动选择这个行当,多少是与对文字和表达的热爱有关。而这种热爱以及通过报章表达这种热爱,其源起可以高攀式追溯至鲁迅先生的文字。

对于七零后来说,鲁迅先生是一种可随意攀附式的存在。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课本中,从虚构到非虚构,从散文到小说到杂文,鲁迅先生为我们提供了从形式到文本的各种可效仿对象及源源不竭的金句,而其沉郁顿挫、冷峻讥诮的文风,又格外符合一个小镇做题家在大时代洪流中跌宕起伏的心绪和表达欲。

无论是想针砭时弊,还是想怀旧、怀乡,抑或想自我悲壮崇高,都可以从鲁迅先生那里寻到不少皮毛,且可因为鲁氏金句的加持而获得一种安全感。但很多时候,皮毛终究只是皮毛。

韩浩月 作家、书评人

后来读过许多哲学家,但骨子里觉得朴素与亲切的还是叔本华,原因无他,纯属“首因效应”,他在少年时期进入我的阅读视野,从此他的观念便植入我的价值观当中。我时常想,金庸与叔本华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曾经无比和谐地并存过,他俩就我个人而言,波伏瓦那句经典之语改一字也可成立:“男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

《人生的智慧》是《附录和补遗》第一卷的最后一篇,被单独出版为中文书,这本书当年太流行了,叔本华之所以被认为“稍逊风骚”,就是因为他过于畅销。我读过《人生的智慧》便认为,叔本华的其他著作不必读了,“这一篇”就已足够,它曾经把一名年轻人的黑夜照得亮若白昼,里面的句子具有“万能性”。直到现在,我都把叔本华当成是我人生的“启蒙导师”。

《人生的智慧》

[德] 叔本华 | 著

韦启昌 |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年4月

潘采夫 作家、书评人

在写字方面,我中学时期有两个偶像,一个是王朔,一个是李敖。

我读李敖的第一本书在高中,读了《传统下的独白》,也不知读了多少遍,很多篇目和句子至今都记得,《老年人与棒子》《十三年与十三月》《妈妈的梦幻》《张飞的眼睛》。二十几岁的李敖才气逼人,对老年人下手毫不留情,而写起妈妈看电影那些事又很幽默。关于“民主”“自由”“独立思想”这几个词,我的第一个启蒙者就是李敖。随着了解李敖的渠道增多,我对李敖有了一个反洗脑过程,但少年的偶像是不能忘记的,我对李敖的评价,与我对李敖的感情往往无法画等号。

《传统下的独白》

李敖 | 著

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2年9月

读王朔比李敖稍晚,对我的影响主要在他作品里对严肃和神圣的调侃,以及对坏孩子的浪漫生活的美好描述。我如今的评论文字,有一股子蛮不讲理,一肚子皮里阳秋和一嘴腔子冷嘲热讽,缺少理性和冷静的说理,一部分从李敖那里来的,另一部分来自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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