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78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阵容中,出现了一批连观影量可观的影迷都不太熟悉的名字。

首次入围的导演如拉克谢、早川千绘、施林斯基和赫曼纽斯,大家不熟悉自然正常;

二次或三次入围的导演如萨利赫和马尔托内,之前的入围作品其实也缺乏存在感。

而“明星”导演如斯派克·李和贾木许的新作,一个去到非竞赛单元,另一个干脆被拒之门外。

不知道这种选片策略是否源自电影节组委会的换血意图,如果是的话,这或许能治疗纠缠影迷们多年的“影展钉子户”审美疲劳症。

在这批主竞赛生面孔中,也有被影迷们低估的实力派导演。主竞赛《137号案件》的导演多米尼克·摩尔就是其中一例。他的上部作品《十二日的夜晚》被福茂打发到戛纳边缘的“首映”单元,然而此片后续的商业和舆论成绩都走势凶猛,最终斩获了法国电影业界最高奖凯撒奖的六个重要奖项(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配、最佳新人男演员、最佳音效),于是摩尔的新片也就没有了不进入主竞赛的道理。


多米尼克·摩尔《十二日的夜晚》|2022年戛纳「首映」单元

追溯过往成绩,摩尔其实是位戛纳的老客人。

摩尔28岁时就凭借《我最好的朋友哈利》首次入选戛纳主竞赛,33岁时推出的《旅鼠》更是为2005年戛纳电影节开幕,并让两大文艺片缪斯夏洛特·甘斯布和夏洛特·兰普林奉献了精彩演出。这两部惊悚片技巧纯熟,情节抓人,使得摩尔在轻轻年纪就斩获了首尊凯撒奖杯(最佳导演),这足以看出法国电影业界对他的期待。


多米尼克·摩尔《旅鼠》|2005年戛纳开幕片/主竞赛

但摩尔在《旅鼠》之后陷入了漫长的生涯沉寂期。他的下部作品要等到六年后才问世(文森·卡塞尔主演的《僧侣》),且反响不及预期,之后数年里他则尝试了电视剧和喜剧片之类之前未涉足的领域,同样反响一般,昔日被寄予厚望的金童似乎已泯然众人。

但2019年对摩尔来说是个生涯转折点。他在那年重回最擅长的惊悚片领域,推出了新作《只有野兽》。我得承认,我在听闻摩尔再度入围主竞赛的消息前根本不知道其作品列表中有这部电影。但它其实是摩尔所有作品中被豆瓣用户标记最多的一部:超过1.6万人看过,均分7.5也在摩尔作品序列中并列首位。


多米尼克·摩尔《只有野兽》|2019年东京国际电影节 主竞赛

看这部电影前我不理解它破圈的原因,看过之后我则立刻领悟。《只有野兽》剧情一波三折、反转频出,主题则涉及到出轨、跨年拉拉恋情、尸体依恋和网络杀猪盘这样的耸动元素,实在太适合被影视up主肢解为“十分钟带你看完全片”型视频,让疲累了一天的抖音和B站用户们得到聆听猎奇故事的满足。

《只有野兽》的受众和《看不见的客人》之类烧脑反转片的受众高度重叠。对于这类电影的艺术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们也得借此承认——能拍出这么一部峰回路转的惊悚片,摩尔的叙事手艺显然并没有退化。影片在次年获得了凯撒奖最佳改编剧本提名,这为摩尔回归舞台中央的大作做足了铺垫。

接下来,摩尔横扫凯撒奖的《十二日的夜晚》终于登场。


影片以一件骇人命案开场:一座法国小镇上,21岁少女Clara从闺蜜Nanie举办的派对中离场,却没想到在这短短的回家路途中,迎接她的是一位埋伏已久的蒙面男子向她泼来的汽油和对她点燃的火焰。Clara被活活烧死,格勒诺布尔警局的刑警们因此介入调查。然而一条条通往死胡同的线索、一个个对Clara的惨死不加掩饰地表示出无所谓的前男友/约会对象,以及在整个社会(其中也包括警察的工作环境)中弥漫的厌女情绪,都让主办此案的警员Yohan和Marceau临近崩溃,甚至萌生了放弃之意。

《十二日的夜晚》显然暗含着同题材成功前作的影子。被害少女生前与镇上各类居民的复杂纠缠让我们想起《双峰》,两位调查警探一老一少的搭配,和他们既涉及私生活,也时常涉及文学与哲学话题的对话,则让我们想起《真探》。至于探案过程在种种误导性线索中的无疾而终,与《杀人回忆》和《十二宫》殊途同归。也难怪国内观众对影片的评分并不高,它在情节方面确实没为大家贡献出什么新东西。

但这并不意味着《十二日的夜晚》不是一部丰满且扎实的社会派探案电影。影片改编自记者波丽娜·盖纳对真实案件的调查报道,因此文本细节丰厚,人物也真实且具有代入感,可以令观众毫不费力地进入故事世界。

影片从始至终跟随着新上任的刑警队长Yohan的视点。这是位年轻且相对天真的上进警探,他年届中年的搭档Marceau,则因为多年在一线办案的经历和一团糟的家庭生活,无法掩饰疲惫内心。两人联手调查与Clara有过纠葛的一位位男子,但这些人对Clara之死的漠不关心,令人惊骇:

正在与Clara约会的保龄球馆打工仔对她一通嫌弃,说她“并不是自己的款,太黏人”。Yohan和另一位警官向他托出Clara的死讯时,打工仔的脸色立刻变了,但这不是因为他为情人之死而心痛,而是因为警官的调查策略“逼着”他说了死者的坏话:




和Clara发生过关系的攀岩馆教练,同样自称有正牌女友,他和Clara只是“sex friend”。而在听闻Clara被烧死的讯息后,他的身体开始抽搐,我们会以为他在因此哭泣,却没料到他露出的是迷之微笑:他的脑袋走神,想到了一件与案件不一定有关的好笑之事。



Yohan和Marceau的下一位调查对象则是自己上门,他向警探们坦承自己肯定会被怀疑。警探们不解:为什么他值得被怀疑?这位Clara的前约会对象回答:因为他写过一首说唱歌曲,歌词讲的便是他要把Clara烧死。



种种线索都无疾而终,案件陷入停滞,直到警方在案发现场摆放的悼念物品中发现了一件血衣,血液来自一位有家暴前科的男子,他曾把妻子打得面部变形、肋骨断裂,非常符合一位少女杀手的罪犯画像。但Yohan和Marceau经过调查后,依然无法发现这位男子与案件有任何实质性联系。

当他们询问男子为何要把血衣放到案发现场时,男子回答:




非常典型的自信直男心态:与之约会过的女孩已被活活烧死,他却觉得在她被烧死的现场放一件染自己血的T恤,会让死者的魂灵感受到浪漫。

所有这些嫌犯,虽然都不是凶手,却每个都在折磨办案警探的神经。我无法记起名字的一部罪案小说曾写过这样一句话:警察并非正义的维持者,他们只是罪恶的过滤网。而当污垢在这些滤网上积累过多时,这些原本便是凡人的个体也难免会崩溃。



理想职业原本是法文教师的警察Marceau,在无法为家暴男定罪后心态崩塌,他自知自己已无力做一名合格的警察,主动退休。镜头一转,三年已经过去,原本年轻乐观的Yohan熬成了警局老帮菜,与她搭档的警探也变成了干练投入且心态稳定的年轻女警Nadia。

在一位女性法官的鼓励下,Clara的案件重启调查,Yohan和Nadia在Clara死去的周年纪念日重回案发现场,寄希望于凶手会出于“庆祝心态”重返故地,但小镇上根本没人记得这个日子,他们都继续过上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只有手持蜡烛的Clara父母。

Yohan同时也监控了Clara的墓地。确实有位男子在纪念日出现在她墓前,但这一虚假的破案希望又一次因为牢固的不在场证据而落空。Yohan像之前的Marceau一样心态崩塌,这一次有Nadia在他旁边提供心理慰藉。但Nadia的说辞是什么?也不过是死者与我们同在之类的单薄鸡汤。像这样的无头悬案,总会成为警探的心结,而警探为了活下去,不至于因自责和愧疚而变疯,也只能接受这类无力的励志信条。


《十二日的夜晚》就是如上一部电影。你若想期待一部石破天惊的罪案片,那么它的确既没有提供多少感官刺激,也没有逃脱出《杀人回忆》和《十二宫》的叙事逻辑。但如果你想看一部对警员心态有着细腻描绘的剧情片,或是想看一部对当代厌女文化具有反思意识和警醒意图的影片,那么它在这些方面完成度极高。而它也比摩尔贩卖情节巧合与多视点叙事结构的爆款片《只有野兽》更具人性——一部影片如果能被高效地化约为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的讲解视频,且未在过程中折损太多,那它就很有可能不是部好电影。


多米尼克·摩尔

也希望《十二日的夜晚》的业界成功对摩尔来说是个正向鼓励:

摩尔几部带有猎奇色彩的惊悚前作尽管技巧高超,却着实不具备与夏布洛尔或波兰斯基等量齐观的才气,而它们在社会学及人物刻画方面也没能达到《十二日》的高度。摩尔的《十二日》转向,对他的个人材质来说是一个正确选择:他或许在惊悚与社会写实这两个方向上都无法达到极致高度,但他对于这两种路线的中和,却有很大几率能使他制造出足够令人回味的品质之作。他注定不是《电影手册》等迷影媒体会极力推崇的艺术家,却并非不可能为一个电影产业起到中流砥柱作用,并为社会舆论做出正向影响。

就让我们期待他即将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首映的以“黄马甲”事件为背景的探案片《137号案件》吧。


多米尼克·摩尔《137号案件》|2025年戛纳主竞赛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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